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諧鐸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諧鐸 Author: Qifeng Shen Release date: May 7, 2008 [eBook #25375]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Ya Zhu Ya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諧鐸 *** Produced by Ya Zhu Yang 第一卷       狐媚   平陽范水廢園,故多狐。有寧生者,性狷介,日淫於書。因暑月懊悶,假園亭以憩,友勸阻之。寧笑曰:「是何傷?狐所挾以媚人者二,貪淫者,媚以色,貪財者,媚以金。我兩無所好,惟好架上書。媚術雖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應而去。   飯後,臥北窗下,見女子從屏後出。寧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書,囅然曰:「名教中自有樂地。是兒獨學寡聞,將為勤學死。」   寧起叱曰:「騷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豈妄哉?汝果讀書明理,當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為譏議?」寧曰:「憑城作祟,假虎樹威,汝輩長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讀書,而不知大禹娶塗山之事乎?綏綏龐龐,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適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訪先人於敝廬,脫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諸史冊,子何未之深考?」寧曰:「是誠有之。但汝輩篝燈弄譎,臥榻宣淫,終非善類。」女曰:「死則正邪,大聖猶羨其仁,穴則知雨;漢儒尚欽其智,況有形九尾,德至乃來,《山海》名經,言之鑿鑿。汝誠讀書而未得其解耳!」寧凝想久之,肅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為不足齒之傖,今聞高論,願為書友。」女笑諾之。晨塗暝寫,日共校讎偶坐荷亭點《周易》,女忽問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寧曰:「上言『離』者,『麗也』,裡麗則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復從天地說到夫婦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則男女交感,聖人所諱言乎?」寧曰:「然!」女曰:「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又何說也?」言畢,星眸斜睇,杏靨微紅。寧魂搖志奪,應聲而答曰:「卿有意乎?請卜諸《易》。」   女隨手占得『末濟』。寧曰:「『未濟』徵凶,事不諧矣。」女曰:「小狐濡尾,雖不當位,剛柔應也,何害?」寧惑之,自此遂同寢處。   不半月,神疲氣殆,漸不可支。友過而詰之,寧百方自諱。   入夜女來,寧以病告。女曰:「君著書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園善病,安知不因《封禪》一書?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寧深以為然。遂擯棄丹鉛;日與女團坐一室。   又匝月,病體益深,沉綿牀褥。友復過之,寧漸吐其實。友歎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則愛弛,以金媚人者,金盡則交絕。惟陽竊君子之行,陰播小人之譎,擇所好而投之,媚之術愈變,而媚之毒愈長矣!」寧戄然悔悟。友急喚輿人,星夜舁歸于家,女亦遂絕。越半載;寧病瘵死。遺書散佚,後不可考。   鐸曰:「此朱門上客一面照心鏡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缽,亦是我輩大罪過處。」   虎癡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與豪右某爭田界,以他事誣諸官,竟斃於獄。母痛哭曰:「家無男子,誰為父復仇者?恐白骨冤埋,終作千秋黑獄矣!」女含涕而進曰:「兒不肖,髫齡稚齒,不能作趙家娥。有得仇人而殺之者,兒願執箕帚事之。」母鑒其誠,日以其言禱諸西山之麓。   一日,聞某入城祝縣令壽,路出西山,虎突起於前,齧喉而斃。母女方額手慶,忽-虎曳尾而來,逕登堂上。母女變色卻走。虎徘徊瞻眺,殊無惡意。母闔扉而語曰:「今日殺某於道者,非汝也耶?」虎頷之。母曰:「蒙君仗義,雪我前仇。煢煢母女,定當香花頂禮,用酬大德。未識降臨玉趾,意欲何為?」虎怒目而視,似憎其爽約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將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寢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儷?況我年近桑榆,家無蘭玉,方將倚婿為活。汝為地下人報怨,獨不為未亡人施德乎?謹陳衷曲,乞賜矜全。」   虎聞其語,神凋氣喪,垂頭欲出;而一步九顧,依依不捨。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聽。妾前以身相許,豈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舊約,當掃除一室,與君終身相守,存夫婦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納。   女乃導虎入帷,營菟裘於繡榻之旁;食則同牢,居則同室。女晨起理妝,虎必潛身奩次,側目偷窺。夜俟女卸裝登牀就寢,始伏於牀下,竟夕不寐。恐以鼾聲擾其清夢也。有時甘旨不給,則銜鹿脯以進,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盤旋室內者無停趾。病癒,始歡躍如初。女習以為常。   而母氏因年邁無依,時咎女之失計,而遇虎禮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為擇婿。女曰:「背德不祥,負恩非福:況女子以心許人,豈必作形骸之論哉?」執不允。後女以鬱疾死,停屍堂上。虎忽嗥哭而來,淚下如雨,進殮者皆見之。繼埋玉於祖塋之側,虎一日巡視者三。春秋令節,輒銜山果以奠。越三載如一日。母貧乏不能自話,虎猶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鐸曰:「有情癡者,必無傲骨。虎而癡,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頭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難馴乎?癡而能傲,是為真傲,傲而能癡,是為真癡。」   雞淡   吳郡婁門外雞坡,吳王收雞處也,至今居人以養雞為業。有祝翁者,豢雌雄兩頭。一夕,聞牆下喧呶不已,怪而聽之。   聞雄者曰:「爾我蒙主人豢養,數米而食,鑿垣而棲,有何不樂?而膠膠膊膊,終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則頸,憚則斷尾,全無一點丈夫氣。而猶絳冠金距,驕人昏夜,能不使人氣憤?」雄者曰:「夫不雄飛,妻終雌伏。汝何所長,而翹我短處?」雌者曰:「堂上爭蟲,籠中抱卵,成家之道,捨我其誰?況秦穆公得我而霸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貴。妝惟與宋處宗輩,作窗下清談,否則溝畔塗膏,鏡中學舞。恐曹阿瞞棄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試,冀他年大用也哉?」   雄者曰:「汝冀所謂但知雌守,未覿雄風者也。我所以勝於若輩者,全在一鳴驚人耳!祖逖聞我而著先鞭,燕丹效我而脫奇禍。至於齊官驚夢,用佐賢名;楚子乘車,不愆兵法。奇功偉烈,炳耀千秋。此田饒以夜不失時,尊予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為雄,誰敢不雄?自今以後,請先子而鳴。」雄者門:「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隨其後矣。陰乘陽位,非以獲福,實階之禍耳!」雌者曰:「爾勿言。我先聲一奪,當使望氣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聞風卻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無夕不鳴。家人以為不祥,殺而烹之。祝翁歎曰:「翰音登天,何可長也。況其位之不當乎!罹於凶也宜矣。」   鐸曰:「《太玄經》有云:「雌雞晨鳴,雄雞宛頸。『陽衰陰盛,其積漸使然耶?願天下處閨房者,持予雄辯,壓彼雌風;毋柔聲下氣,養同木雞也。」   獺祭   大江之濱,有靈物焉,其名曰獺。-日,游於北岸,遇林中之鸇集敗於磐石。相聚而語。鸇曰:「君善捕魚,我善捕雀,而雀之見我者,往往嘵音駭翼,電流星散,以至十不獲一。不知君觀魚濠上,能聚族而殲否?」獺曰:「魚之畏我,猶如雀之畏君耳,豈盡惡生樂死,而願入枯魚之肆者?」鸇曰:「吾聞君驅之使去,復招之使來,操何神術而能若此?」獺曰:「世傳我別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鉤爪,犀有駭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會,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齒,予翼者兩其足;肯令我輩添牙益爪,窮兩間之物類乎哉?」鸇曰:「然則奈何?」獺曰:「我所以驅之復來者,因取之時,末嘗過戕其類,坐而逸獲,若出於不覺也者;彼以為無患而過我,於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縱,欲貪故廉之說也。」鸇曰:「君言是矣,但鳥之狡,有甚於魚者。魚性最馴,不過隨波逐流而已,鳥之中,如鴆以婦守,雁以奴巡,杜鵑以倒掛而善防,鸚鵡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處堂,鴿依佛塔之鈴,烏傍賈船之楫,種種機心,弋人何篡?一時決起於前,不於此時盡掩其群,而縱之遠逝,不亦悔之晚乎?」獺曰:「君之志則大矣!然何如留無盡之藏,為他日屬饜地乎?」言未已,百鳥橫空而來。鸇攫得四五頭,餘皆竄入林中。   鸇意不能捨,奮翼逐之。適射生兒潛伺於側,伏機一髮,鸇先貫項而死。獺哀其愚,設祭於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惟我與爾,以殺為田。廉則寡取,貪則同捐。何子不惜,齎恨重泉!吾今輟業,濯手江邊,寧枵其腹,勿喪其元。貪人敗類,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請視此鸇。」   鐸曰:「聚族而殲,鸇則毒矣。而欲貪故廉,獺之陰謀更毒也。乃天獨報於鸇,而不報於獺。豈咒魚入缽,佛門所不禁耶,亦江頭懺悔之功也?」   蟻封   吳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螞蟻」。有賈老者,業此三十餘年,家小泰。買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紹推算之。褚善謔,口多微詞,戲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貴,汝當作封翁。」賈老曰:「我輩執業卑微,何得名通仕籍?」   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蠍號將軍,螢稱正宇,蝶封香國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諸蟲皆貴,安見蟻命之獨賤乎?況道在螻蟻,蒙莊羨之、所望蛾子時術之耳。」賈不知其戲,述孝廉語誇示同儕。眾舉手賀曰:「淳於棼燒到指頭香,帶挈百萬螻蚊一齊昇天矣!」賈大喜,日以封翁自負言。   兒性憨,年十八,惟《大學》三頁粗能成誦。人問曰:「令郎讀《左傳》否?」賈曰:「《左傳》已熟,今聞讀『右傳』矣!」蓋日聽其誦「右傳首章」。「右傳二章」故也。兒年二十,頑鈍如初。賈恐前言不驗,復質諸褚孝廉。褚笑曰:「雖有貴命。何其速也?蟻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數,予姑待之。」賈唯唯。後兒日荒於賭,漸至廢學。會八旬壽誕,眾客登堂稱祝,褚亦在座。賈復理前說。褚曰:「君頭銜已貴,何必倚佳兒博封誥哉?」賈問何銜。曰:「中人科中人,升賣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晉封草議大夫。」眾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蔭,不作茶館大使,亦當作交易府錄事也。」賈始悟其戲,而封翁之想乃絕。   鐸曰:吳人誚官卑者曰「螻蟻大前程」,然畢竟前程靶亦從螻蟻上來也。豈必《西京記》中勢通館閣,《南柯夢》裡貴埒侯王,始識前言之非戲瓏?賈老之不驗,殆所謂蟻慕羊肉,羊肉不慕蟻耳!漆園吏之言,更刻於褚子廣。   龜鑒   九江棠,以風鑒起家,求田問舍,富甲一郡際。同業者爭謁之,叩其挾何妙訣,而所投輒利?適階下龜蹩蹙而來。某指而笑曰:「是吾師也。汝等問計於我,不如問計於龜。」同業者詢其故。曰:「吾所挾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   同業者曰:「相法與龜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於龜也。風鑒一道,行之最難,必現龜身而說法耳!」眾請竟其說。曰:「我等挾術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處逢迎?某翰林,某閣部,餂其家奴,納交門下,此名『靠背硬』。蓋龜之恃以衛身者,全在此錚錚鐵背耳。龜入門最難,朱門高檻,誤趨則蹷。我鑽得三尺薦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腳進』。得門而入,無傾跌之虞矣。其入門也,趾高氣插,固為貴人所惡,脅肩諂笑,亦為僕輩所輕。必蹣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龜之曳於途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後獵,左倪右若,皆龜之體也。繼而談相,偶然適中,則學龜之昂頭掉尾,自鳴得意,此名『軟火囤』。使會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儀宜倍。如言不中窾,則學龜之卷尾縮頭,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後圖,再高聲價。他如客寓不必求寬,如龜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飯不必茹葷,如龜之伏土便能果腹。龜俯者有靈,遇忌我者必鞠躬,龜寢者無息,遇罵我者且忍氣。結二十八宿之黨,用七十二鑽之技。六眸盡瞎,四足猶忙。由是龜窟反為金穴,而風鑒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於龜者也。爾等盍以龜鑒!」眾齊聲歎服,而階下龜仍蹩蹙而去。   鐸曰:嘗讀《史記。龜策傳》,而知南辰北斗之說,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與焉。乃此君悟道於龜,豈李固足履龜文,李嶠耳傳龜息,亦《相經》所載者乎?捨我靈龜,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傳孌童為兔,不知始於何時?襄陽韋生,豪族也。寵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後眷一童,名粲兒。終年不履內院,日與粲兒坐書室調笑為樂。又得仇十洲所畫《左風懷秘戲》,按譜行雲,照圖作雨。後庭花滿,視溫柔鄉不在釵叢中矣。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與粲兒通,而韋不知也。一日,韋他出,阿紫出簾下招粲兒私語曰:「自與君接後,紅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經年不御,倘一旦臨蓐,諸婢子持我短長,寧仰藥以求死耳!子盍為我計。」粲兒曰:「我籌之熟矣,斷不誤卿!」   亡何,韋自外歸,與粲兒共朝膳。甫一舉箸,顰眉捧腹,忽作嘔逆狀。韋急起擁之,曰:「昨晚花陰露坐,脫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兒曰:「非也。自蒙君家雅愛,懷娠者三月餘矣!」韋大駭,繼而笑曰:「雄雞抱卵,牡馬生駒,今古未聞。子勿以此相戲。」粲兒口:「君不知耶,我見君中年乏嗣,而又棄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蘭茁?因私禱諸海棠祠下,願得轉男作女,為君延一線之祧。今果神明鑒察,早晚為君抱子,而猶以我言為戲乎?」韋大喜,拍背而語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從此守株而待,不必更營三窟矣!」   由是日復一日,將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兒曰:「生兒外寢,殊不雅觀,乞移我於內室。韋商諸他姬,皆負氣不允。時阿紫托疾臥繡榻中,招韋與語曰:「自君貪戀頑童,三年不踐閨闥。今急而求之,無怪渠不應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無許往來蹀躞,俟彼兔身後遣事可也!」韋笑曰:「汝擯我作門外漢,意欲藏盜於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釵者,直可認作姊妹行耳。君如見疑,我亦何必瑣瑣?」韋出,與粲兒語。粲兒曰:「此善策也。男兒生產,本駭聽聞。今移我於西院,一旦臨盆,假言是紫娘所出,不至紛騰物議,貽後日佳兒之玷。」韋亦拍掌稱善,遂移粲兒於西院,自乃獨宿外廂。   一夕,傳言粲兒腹痛大作,急喚家人往招收產。而呱呱-聲,房內誕麟兒矣。越半月,粲兒繃嬰孩而出。視其儀容,與粲兒酷肖,呼之曰「似娘兒」,而不知實似其父也。因粲兒無乳,囑阿紫以米汁飼之。而終日乳香噴濫,韋亦不詰其所自來。一切瑤環繡葆,皆取給於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閨中,百方調護,韋以為不妒,轉羨其賢。嘗戲謂粲兒曰:「兔生鳥覆,真癡兒之福也!」粲兒亦戲曰:「撲朔迷離,雌雄莫辨,君亦顧兔而未能相鳥者矣。」後韋以淫欲無節,中道而殂,諸姬星散。粲兒與阿紫竟成夫婦。俟兒成立,收其遺產,遷居冠蓋里,稱富室焉。   鐸曰:男子後庭生育,天下可廢婦人,俞華麓乃戲言耳。愚者以戲為真,卒至兔窟初成,鸞巢盡覆。舐豪而孕,實忘蹄者成其校也。《慎子》曰:「積兔於市,過而不視。」其齊家之微義乎?花下卯宮,草間兔種。怪父兮生我,誤踐其形;學母也天只,別通其竅。將乾化濕,化臭為奇。失肩背於當場,帖心腹於暗室。海底奮揮珠之爪,翻則為雲;腦後下刺繡之針,覆堪作雨。於是好龍狎客,鑽李狂徒,玩稚子於股間,屈英雄於胯下。偷開寶庫,虛張陽貸之弓;巧借南風,直送滕王之閣。始則食人餘唾,鑿鳥道以塗紆;繼且困我垓心,穿魚腸而甲透。差異女兒浦口,橫決紅潮;正喜童子場中,倒搴赤幟。深入不毛之地,幾忘傷股之凶。歷黃花谷之路難,懼黑松林之樹倒。拔篙而去,漁父出桃源洞乎;摩頂而來,居士聞木樨香否?而且華元棄甲,攪亂於思。鞏老閉關,郎當禿箭。回看鴻溝水溢,難尋廁上茅公;忙將秘篋符偷,權代牀頭陳媽。真貽羞於牛後,亦見嫉於娥眉。嗟乎!白面郎君,兗兗穿褌之蝨;黑臀公子,紛紛帶刺之蜂。妾婦道窮,男兒氣喪。所望鞠躬而退,出窮袴於車中;無復背道而馳,等牽船於岸上。服上刑則斷其雞尾,敢效被底鴛鴦;從末減則卻彼蒸豚,任泣河中魴鯉。蓋因小人難養,況兼女子身來。須知鑿井徒勞,還是耕田計穩。毋使艾豭入室,盜我婁豬;以至狡兔突圍,牽其犬子。前車可鑒,早提防東閣之奸;後戶難開,莫輕啟北門之鑰。   雉媒   太原穆翁,豢鳥為業。七十而鰥,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計央媒,無一報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龍嬌客,盡擇英年。今髮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誰以繡閣嬌姿,侍老壽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籠中鳥盡放之,負氣出遊。   一日,竄叢谷間,四圍蒼莽,無可問途,忽有白雉矯翼而飛,投山南而去。翁跡之,山盡處,倏有村落。槐陰蔥茂中,亞字牆垣,連亙百步,左側園扉洞開。翁疑為大家宅第,不敢通謁,潛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語而來,曰:「令日天氣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戲。」牽紅攀綠,連次而登。一女子著退紅衫,綠衿翠袖,背花不語。眾曰:「阿鶯癡耶?昨桑夫人作燈花卜,一頭四蕊,謂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風流嘉會,彼此同之,汝何先為癡想?」正嘲笑間,瞥見翁藏身花下,嘩然曰:「紅鸞未照,南極星犯花宮矣!」   翁初入釵叢,心搖目眩。欲自陳蹤跡,又拙於語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內傳言:「桑夫人來。」四女子舍翁環立,夫人問曰:「嬌客來乎?」眾臼:「那有嬌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顧而唾,回身盡散;獨阿鶯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鶯兒頗有慧心,勿學癡婢子以貌取人,與人拗氣。」固導翁入內室,笑謂翁曰:「若輩少昊氏之苗裔也。瑣尾流離,鷦寄於此,與足下夙有機緣,敬占鵲喜,竊附鸞交。願足下勿以鴆盤為醜,而且作待闕鴛鴦也。」翁唯唯。於是鳳頭燈照,鴨舌香燒,孔雀屏前,與阿鶯明成嘉禮三女子伏屏底以窺,嗤嗤匿笑,曰:「好個韝鷹佳婿,絕似韋家郎揀得碧鸛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鶯贈翁。翁啖之,三日而盡。   不半月,面黑者盡白,髮白者盡黑,頦下須亦墮落無遺。攬鏡一照,彷彿三五少年時也。三女子聞之,攜酒稱賀,彩衣翩若,軟語鉤輈. 叩其名,始知長為鵑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體最佻,好張雙袖作回風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懷裡。鶯娘亦時拂衣桁,以逗引之。鵑娘稍矜重,而緣酒迷心,亦復戲彈脂血,倒掛蓮鉤,夭態游詞,百般交作。翁方新負少年,左偎右抱,幾欲先弄大姨,後弄小姨。鶯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誚之曰:「汝初得斷鳧續脛,遂欲一箭雙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個月新婦子,便學作護窠雞,豈我輩鴟鴞,遂毀爾家室乎?」   鶯娘拂袖而起,曰:「始則唾之,繼則餂之,真烏合之眾也!我不能食倉庚炙,為爾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翹尾,張公子且曾見慣。肯借鄰烏覓華胥之夢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喬。姊妹間不過作蘭苕之戲耳!」鵑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歸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則獨讓鸞棲,愛少,則競圖鳩占。本應威同鸇逐,姑念孟家鴻案,共有前緣。鶯兒且拗冤作德,釋怨同歡,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謠啄。」三女子雀躍面前,齊聲謝過。夫人亦去。竟酌酒為鶯娘陪禮,笑曰:「我等鴉嘴撩人,幸妹子無忘鳳諾。」鶯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終翼覆,妹何敢獨效于飛也?」翁聞其言,格聲一笑。眾曰:「汝圖一箭雙雕,今得一衾四鳳。恐水中鸂鶒,啖不慣幾許天鵝肉耳!」自此日則比翼,夜則交頸,四女子從無間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來,曰:「大樹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嬌啼,不忍遽別。夫人遣素衣婢促之。鶯娘曰:「寧同萬死碎羽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真我今日之謂也。」翁亦戀戀不行。婢曰:「我送君來,還送君去。強留無益,恐同被覆巢之禍耳!」不得已,垂涕而別,出門數武,回見宅第全墟。但見桑樹一株,垂陰半畝。有伐木者,執斧其下,四鳥集桑樹間,哀鳴悲噪。方欲詰諸其婢,轉瞬化為白雉,騰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諸伐木者,留其株本,問道而還。   鐸曰:「如臯一射,賈妻含笑。則雉之為物,專調停人閨閣事也,然牧犢子七十無妻。未嘗感其《雉朝飛》一曲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開籠放鳥之德歟?」   情魔書癖兩相纏,殢我溫柔預我元。何似語言文字外,一齊解脫野狐禪。   銷磨傲骨為情癡,掉首歸來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畫虎買胭脂。   長舌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盡情歌。伏雌畢竟操刀割,輸與雄雞斷尾多。   昨宵有獺哭訌濆,楚些聲中不忍聞。多少貪夫林下葬,題詩何處弔秋墳?   風誥鸞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癡呆。腰間金印懸如斗,都自南柯郡裡來。   不作朱門白項烏,願甘曳尼辱泥塗。黑衣叁透麻衣訣,許負先生也負圖。   迷離撲朔不堪題,舐卻雄豪且並棲。狡窟營成香閣閉,可憐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張,鰥魚引到合歡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買鳳凰。   受業洪詔恩謹題 第二卷       屏角相郎   緗管,江陰貧家女也。工詞翰,兼好讀相人書,決人禍福多奇中。   年及笄,母氏將字之。緗管鸛曰:「兒相薄,不宜主入中饋。母誠愛我,但賦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許之。而爭聘者,日踵於門。母氏令從簾隙以窺,俱不當意,母曰:「癡婢,眼太高。若輩中寧無一有福兒郎耶?」緗管曰:「非此之謂也。」母詰之,淚盈盈欲下,遂置不問。   滸溪洪生,才士也。愛君山之勝,客於江陰。聞緗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適簸錢屏角,望見之。入謂母口:「堂上客,真兒偶也。」母出見,諾之而去。繼問曰:「是子相若何?」緗管曰:「氣清骨秀,非紈袴中人也。然太清則薄,太秀則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壽,汝何獨有取也?」緗管泫熱曰:「兒昨攬鏡自照,柳眉侵月,梨靨添渦,三午後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祿適合,違之不吉。母氏幸勿憂也。」繼而洪別營金屋,擇日以禮迎之。結褵以後,相得甚歡。洪善繪事,長箋短幅,酬應不遑。甫-脫手,緗管即題詩其上。猶記其《題並頭蓮》-絕云:   水雲鄉里見溫柔,多少癡娃蕩畫舟。   江上孤鴛勞寄語,背花飛去莫回頭。傷心之讖,見乎詞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箋作觴政,有並蒂花,並頭花,連理花,葉底花諸名色。 拈得者,道《葩經》兩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則,駢兩指擊腕為罰。緗管拈得並蒂花,曰:「庶幾夙夜,妻子好合。」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語,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繼拈得並頭花。洪曰:「宜爾室家,男子之祥。」緗管曰:「宜男有慶,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復仕耳!」復拈得連理花。緗管曰:「道阻且長,春日載陽。」洪曰:「長春兩字,連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葉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緗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譜,君何以第二字聯合?」洪笑曰:「此乃所謂葉底花也。」已而問曰:「卿前言並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幾許?」緗管口:「駕彼四牡,顏如渥丹。朝宗於海,蔽芾甘棠。想盡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聯。」緗管請問其說。曰:「亦孔之將,彼黍離離。」緗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歡會正長,何至說著將離?」倚欄癡立,凝眸欲涕。洪方溫言勸解,而家中催歸符至矣!迫於父命,不獲已,草草束裝而別。   緗管自洪之去,妝樓長闔,粉匣都收,終日對鏡沉吟,自觀氣色。一日,擲鏡大哭,急呼母氏為制縗絰. 母曰:「兒癡矣!洪家郎去後,且無一紙病書,何以決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緗管曰:「以兒氣色徵之,斷不爽也。」母終不許。易以練裙素服,而個中日夕,惟以眼淚冼面而已。   不匝月,訃音果至。毀容絕粒,幾不欲生。有客將洪父命,憐其少寡,恤以數百金,勸令改適。母商諸女。緗管艴然曰:「是何言!我報郎於生者日短,報郎於死者日長。且我之為孀歸,於相信之;我之為節婦,亦於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於雪,而作東風別嫁者哉?」客驚歎而去。述諸洪君之父,人韙之,遂買舟具乘,迎歸于家。   妯娌間有乞其談相者,緘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詩,競出素縑索句,俱以病辭。曰:「女子有才,終歸無福,舊時結習,懺除盡矣!」惟小鬟竊其《題洪君遺畫》傳示其姪詔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紅香白滿欄杆,一段春光畫裡看。   展向秋窗渾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雖吉光片羽,而讀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鐸曰:「《唐書》載袁天綱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內,而頭有生骨,恐至損壽。今傳此法於閨中,以為擇婿張本。短緣適合一語,卓然定鑒也。苟廣其術,潘騎省《寡婦賦》可無『忽以捐背』之恨。」   筆頭減壽   中州女子鄭蘭芬,幼失怙。母鍾愛之,日令坐書塾中。牙籤錦軸,縱橫滿案。母常戲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但牝而不牡耳!」蘭芬答曰:「只要馳騁詞壇,猶勝劉家豚犬也。」由是閨閣之名,噪聞里黨。   嘗作《錢》卦曰:「錢,利用貞。象曰:『錢方正位乎內,圓正位乎外。方圓正,天地之大義也。錢有孔方焉,家兄之謂也,兄兄弟弟,父父子於,夫夫婦婦,而錢運亨。運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錢,君子以內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閒有錢,悔亡。象曰:『閒有錢,來未正也。』六二,無攸遂,在中櫃,貞吉。象曰:『六二之吉,順以藏也。』九三,錢神嚆嚆,悔厲吉。錢奴嘻嘻,終吝。象曰:『錢神嚆嚆,將失也;性奴嘻嘻,失家業也。』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積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錢,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錢,交相愛也。』上九,有官威如,終吉。象曰:『威如之吉,髮身之謂也。』」畹香徐孝廉載入《蕉窗剩話》,談者豔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擷花園亭,久不至。蘭芬遣其第五兒跡之,知為僕廖二所窘。復仿《五子之歌》作《規婢書》嘲之曰:「阿康屍位,以逸豫,荒厥職,同人咸貳。乃盤游無度,戲於寂寞之園。有窮廖二,因人弗見,狎於庭。厥弟五兒,奉主命以從,徯於園之次。五兒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齊家有訓,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不聽予,一時兩失。禍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爾眾,慷乎若鐵索之馭六馬。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訓有之,內作盜荒,外作淫荒,甘懶嗜頑,鑽穴逾牆。有一於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義方。汝悖厥訓,亂其紀綱,乃底滅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禮有法,貽厥後人。吟詩誦賦,昔人則有。荒墜厥緒,誨淫絕恥。』其五曰:『嗚呼急歸,予懷之悲,人實誑女,女將疇依?鬱陶乎予心,頗厚有忸怩。苟悔厥過,來者可追。』」從巧思慧舌,大率類是。   一夕,坐燈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數行,腕酥體倦,伏兒而寐。瞥至一殿,上橫一金額,曰:「六經大文章處」。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數輩,校書兩隅。一人捧冊上曰:「此揚子雲擬《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歷五傳。王弼主理,京房主數,總未盡探其奧,若輩何能妄擬!且渠已屈身新莽,雖有草玄奇字,不足觀也。」又-人上曰:「此張霸偽書。」上座者曰:「《書》自出魯壁,古文不傳久矣!梅賾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張霸何人,輒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廣微《補亡詩》。」上座者曰:「命義選詞,亦頗不乖詩教。然魚游清沼,鳥萃乎林,純是晉人口角。何得妄攀風雅!」又一人上曰:「此劉歆集禮。」上座者曰:「河間贗本,辨者實難。《考工》一記,明是漢懦私擬,以補冬官闕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傳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穀粱瘸疾,直妄人說夢耳!」又雜陳刪魯淪、非盂子等書。上座者勃然怒曰:「擬莊反騷,尚屬小儒弄筆,乃割裂聖經賢傳,妄肆譏彈,當付拔舌獄,以彰孽報。」言未已,一人趨座匍伏。上座者曰:「鄭夾漈,爾欲何言?」逡巡而對曰:「康成輔翼聖經,自謂有功名教。不料閨中末裔,點竄經文,作為遊戲,奈何?」上座者曰:「此侮聖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閨閣無知,折其壽算,以贖前愆。」   時蘭芬潛伏殿外。聞其言,心驚魄悸,下階一蹷,豁焉夢醒。燈下燒其舊稿,深自懺悔。後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實侮聖言之報也。我輩以文為戲,能不捨旃!   鐸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粲花妙舌,豔絕千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樁公案發也?吾家湘人,曾作《閨中月令》,有『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等語,亦見慧心、而紅箋猶濕,黃土旋埋,自貽伊戚,夫復何尤?附記於此,為之-歎!」   討貓檄   門人黃之駿,好讀書。左圖右史,等諸南面百緘。豢一貓,用以防鼠。視其色,斑斕如虎,群以為俊物。置諸書架旁,終日憨臥,喃喃吶吶,若宣佛號。或曰:「此念佛貓也。」名曰佛奴。鼠耗於室,見佛奴,始猶稍稍斂跡,繼跳粱失足,四體墮地。佛奴撫摩再四,導之去。嗣後眾鼠懼無畏意,成群結隊,環繞於側。   一日,踏肩登背,竟齧其鼻,血涔涔不止。黃生將乞刀圭以治。予適過之,叱曰:「畜貓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職也。反為所噬,是失體也。正宜執鞭棰而問之,何以藥為?」命生作檄文討之,予為點定。其檄曰:   捕鼠將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學雪衣娘之誦經,冒尾君子之守矩。花陰晝懶,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鑿壁。甚至呼朋引類,九子環魔母之宮,疊輩登肩,六賊戲彌陀之崖。而猶似老僧入定,不見不聞,傀儡登場,無聲無臭。優柔寡斷,姑息養奸,遂占滅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閻羅怕鬼,掃盡威風,大將怯兵,喪其紀律。自甘唾面,實為縱惡之尤,誰生厲階,盡出沽名之輩。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陣,整蔡州騾子之軍。佐以牛棰,加之馬索。輕則同於執豕,重則等於鞭羊。懸諾狐首竿頭,留作前車之鑒;縛向麒麟檀上,且觀後效之圖。共奮虎威,勿教兔脫。   鐸曰:「昔萬壽寺彬師,以見鼠不捕為仁。群謂其誑語,而不知實佛門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鋤惡扶良為要。乃食君之祿,沽己之名,養邑之奸,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門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誅者矣!」   祭蠹文   萬卷樓,表叔蔣觀察藏書地也。宦游於閩,經午閉置。後告假歸籍,曝其卷帙,半為蠹魚損壞。因命童子拽捕,盡殺乃止。是夜,樓中萬聲齊哭,幾於達旦,主人患之。予適借榻松韻軒中,因作文以祭曰:   嗚呼,蠹兮!秉蟲之性而不集於羶,得魚之名而不躍於淵。遨遊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為緣,爾何不學白蟻之鑽礦,與青蚨之化錢?謂書香之我嗜,願銅臭之長捐。吾聞爾祖脈望,羽化登仙。以詩書為弓冶,期無墜乎家傳。營書作穴,耕字為田。雖食古而未化,鑒其志之可憐。何期主人好事,物運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盡族而並殲。芸窗播毒,書林抱冤。識召禍之有基,吾請言其固然。穿經史以太鑿,斷詞義而不連,既毀章而裂句,亦脫簡而殘編。隱微軀於藝苑,肆魚肉之饞涎,等斯文之蟊賊,遂獲罪於聖賢。彼刀筆小吏,案牘窮年,竊爾生平之一字,輒舞文面弄權。爾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殺。乃孽報之在天。賦草一束,墨汁半船,爾其享之,在此靈筵。勿為厲於龍蛇壁上,待轉丸於蜣螂糞邊。筆塚累累,卜爾長眠;硯田膴膴,表爾新阡。招青蠅之弔客,驅螻蟻於下泉;果遊魂之無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畢,而樓中之響寂矣。   鐸曰:胥吏舞文,謂之衙蠹,而讀書中無是名也。然借文字為護符,托詞章以獵食,皆可謂之書蠹。或曰:「此等詞義不連之輩,名曰書蠹,猶屬過譽。」   隔牖談詩   水繪園,辟疆冒氏集諸名士禊飲處,今廢為禪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臯,賃僧屋以居。生負奇氣,為沈晉齋,王西園諸前輩相器重,益自喜。嘗作述懷詩,有「我豈妄哉聊復爾,臣之壯也不如人」之句。予適見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氣不肯下,轉以詩學源流相詰問。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誨耶?」拂袖竟出。   予獨坐燈下,半炊許,暗中聞嗤笑聲。叱問為誰,應曰:「予此間地主冒巢民也,與王桐花、崔黃葉、陳迦陵輩,魂遊於此。汝吳下阿蒙,輒敢高持布鼓,過我雷門,倘一言不智,定當麾之門外。」予曰:「冒先生餒魂無恙乎?如不見棄,乞垂明問。」因大聲曰:「古詩以何為宗?」應之曰:「四言以三百篇為法。而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束皙《補笙詩》,未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迄當塗、典午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陳之際,體卑質喪。至唐陳伯玉輩,掃除顯慶、龍朔之弊,獨標風格。七言權輿《大風》、《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後有作者,等諸自鄶無譏可也。」曰:「近體以何為宗?」應之曰:「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延清、雲卿,揣聲赴節,後來居上。王、盂以淡遠並轡,李、杜以壯麗分鑣,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軌也。賓客、儀曹,態濃意遠,宗風克紹。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天。至絕句,羌無故實,須求味於酸鹹之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作。不得謂『黃河遠上』、『葡萄美酒』,獺祭者可學步也。」言未竟,忽厲聲高喝曰:「我漁洋老人,論詩六十餘年,以少陵詩史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廢學?」因笑曰:「公一代詩壇,千秋史學,何敢妄議?但《落鳳坡弔龐士元》,此題尚宜斟酌。」正持論間,有自稱崔不雕者,自稱陳其年者,嘩然縱辯。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黃葉』著名,然『丹楓』兩宇,辭義雷同。想君生平傑作,惟『春水』、『桃花』一聯,差堪與『芍藥』、『薔薇』抗衡耳!至檢討公《迦陵詞集》,允堪追步辛、蘇;而梅花百首,亦止賺得雲郎捧硯,未必與『枝高出手寒』之作,問聲競響。」而諸人猶紛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與得一輩詩人,到底樸巢一炬,餓填溝壑,惜哉!」   轉盼間,胡生長笑而來,曰:「先生不屑教誨,今已盡聞台命矣。」蓋生欲聞予狂論,詭囑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獪伎倆耳。予大笑。生執贄門下兩載,談文之暇,旁及詩賦詞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為友人竊去。劉又酷似其師,信然。   鐸曰:「邊孝先曾為弟子解嘲,此則更同賓戲矣。師狂而弟子亦狂,師懶而弟子亦懶。狂不可學,懶更不可學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為鍵關計。庵即冒園故址也。時夫於亦客如臯。水執贄門下,相依兩載。丙申冬,挈家南來。遠隔師門,忽忽十有一年。歲戊申,夫子司鐸吾祁。越兩年,水自豫章歸,晉謁圅丈。又明年,召入學舍,授以燈火,坐我春風者,殆無虛日。暇時,請觀詩文全稿,並樂府套曲請大制,悉辭以散失。惟檢行篋,得《諧鐸》五十餘條,出以示水。卒讀之,遂進而請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於諧以自隱,如古之東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為遒人之徇耶?」比蒙許可,追憶舊聞,摭採近事如千條,釐卷十二。斯條亦係開雕時補入者。記此見師弟淵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貧學蕪,筆札依人。回首勝游,已成昨夢。嗟華年之不再,愧壯歲之無聞,其孤負吾師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業胡文水謹志。   垂簾論曲   李秋蓉,吳江徐公子寵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學,著傳奇,挾數種誇示徐公子。方談論間,而屏後笑聲忽縱。生又按拍而歌,屏後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師在座,理宜敬聽。嘻嘻出出,是何意態?」曰:「個兒郎煞不曉事。為我設青綾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簾內,請客相見。生隔簾揖之。問曰:「君所制傳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場劇本,有南有北,且鄉南北合套之出。是非異曲同工,何能號稱制譜?」曰:「君知北曲異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之內。製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調,誰不知者?」曰:「君知北曲異於南者,僅在入聲,而亦知平、去兩聲,尚有不合者否?」曰:「未聞也。」簾內者笑曰:「君真所謂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讀為妒。如此類者,難更僕數。且北之別於南者,重在去聲。南曲以揭高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結實。揣聲應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韻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東鐘韻,而東字聲長,終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共一江陽韻,而江字聲闊,臧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練准口訣,擇其宜而施之,製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繼而間曰:「君所遵何譜?」曰:「遵《大成九宮》,句繩字准,不敢意為損益。」曰:「所配何宮?」生嘿然不語。   簾內者曰:「分宮立調,是製曲家第一入手處。富貴纏綿,則用黃鐘;感歎悲慼,則用南呂。一隅三反,諸可類推。否則指冰說炭,縱審音不舛,而對景全乖,製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自在神明於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聲歸韻,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於作者矣。」   生大駭,顧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勝張紅紅記豆多矣。」言未畢,一人捲簾而出。視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學夫人,本領止此。否則娘子軍來,汝能無受降面縛乎?」生大窘,喪氣而出。後公子父靈胎先生,採閨中緒論,著《樂府傳聲》一卷行世,度曲家奉為圭臬云。   鐸曰:「考《樂譜。鹿鳴》之詩,首章我為蕤,有為林,嘉為應,賓為南,次章我為林,有為南,嘉為應,賓為黃,則諸律可以互通。天下無一定宮調,而度曲家必斤斤於工尺之間,豈今之樂異於古之樂歟?抑遷字就調,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婁東陳岳生,築別業蓮橋之西。工甫竣,家人嘩傳有鬼。陳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見青衿者四輩,結隊而來,滿口吟哦,四肢俱帶腐氣。一老者年約五十,一四十許,其兩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緣風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題一角文藝之優劣?」三人曰:「諾。」老者袖中出紙圓數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視之,蓋「視其所以」全章題也。懷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許人聯坐其右;下一案,兩少年據之。四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吚吚唔唔,約兩時許。老者笑曰:「今夕文機鈍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聯座者曰:「僕亦與翁相等。」老者取視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聯坐者請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聯坐者大歎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釐千里。君所以長居五等,而僕儼然附四等末者,實以題無剩義耳。」言罷,童頗自負。繼視兩少年,竟無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興。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間嚴刑酷罰,無過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惡生樂死首,謂幸逃得此難耳。乃復無病自尋鴆藥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過矣。如君言,真第一安樂法也。」俄見一小僮擔灑盒至。少年曰:「枵腹談義,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飲。」因陳酒肴几上,團坐大嚼,頃刻都盡。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無物,只合作灑囊飯袋也。」四十許人曰:「食肉健飯,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見其入而不見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斂酒具几,四人共訂後期,醉飽而去。陳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類,無夕不擾。   時值歲試,學師遣門斗奉憲牌下鄉傳考。夜過蓮橋,投止陳墅,以憲牌置案上,擁被竟臥。四青衿嘩然入座,高淡闊論,旁若無人。忽老者趨近案頭,見憲牌,大驚曰:「催命符又至矣!」眾環視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輩生前,緣此碎心裂膽,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漢,何憂鉅鹿之戰,災及壁上觀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語。冥府近有新例,陽世歲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盡赴修文殿歲試。優者受上賞,劣者押入刀山獄,刳剔腸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變,再三求計。   老者曰:「此原非安樂土。君等欲免此難,且各棄儒巾,卸儒服,於地獄黑暗處,埋頭項五六百年,俾持牒者無可搜捕,或可脫離苦海也!」眾皆轉懼為喜,解農脫帽裹負之,隨老者踉蹌遁去。門斗異之。   明日,述其事於陳。陳大快,並錄憲牌一通,黏諸壁上。自後,青衿輩竟不復至。   鐸曰:「曳白秀才,森羅殿猶防對策,矧敢金門待詔耶?固知李昌谷應制玉樓,惟平日嘔得心肝乃敢赴緋衣之召耳!」   妙畫代良醫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儀容,有玉樹臨風之目。妻尹氏,豔而妒。   潘謹守繩墨,跬步不離繡闥。潘有別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數株,每當含苞未吐之時,隱度其兩鬟插戴處,往向枝頭芟剪,及花放,折歸助妝,長短疏密適合。尹嘗執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語花也,勞卿手折,益娬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戲呼潘曰「掌花御史」。後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過別墅,適海棠盛開。尹凴欄凝睇,觸緒縈懷,忽忽若迷,歸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繪事,聞之曰:「此心疾也,吾當以心藥治之。」遂寫海棠數十本,貌潘生科頭其下。旁繪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執花在手乞潘生代為插鬢者,有狎坐膝頭戲以花瓣擲生面者。畫畢,竟詣牀頭,詢姊近狀。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時,曾浼弟畫行樂圖一卷;恐姊見嗔,久留弟處。今巳埋骨泉下,諒姊見原,特歸趙璧。」因出圖授尹。尹諦視久之,面忽發赬曰:「薄倖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誤矣!男兒離繡幃三尺,便當跳入雲霄。是非粱伯鸞,誰能謹守眉案?況已往不咎,聽之可也。」尹憤然作色曰:「若是,則死猶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勸而退。由是心疾漸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圖投之於火,並督家人,各持斧鍤前往別墅,盡伐去海棠之樹。   鐸曰:「此袁倩醫鄱陽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與阮宜婦砍桃何異?劉孝標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猶為膽落。」 第三卷       嬌娃皈佛   蓉江沈綺琴兆魚,王公家青衣也。幼從閨中伴讀,年十五,工吟詩,兼喜填北宋人小令。如《送春詞》中「一溪花瓣水聲長,誰知即是春歸路?」南樓徐若冰夫人採入《燃脂雜錄》。其《題施實君詞稿》,有「自傷不作書生耳,酒市茶牆,讓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風流倜儻,略見一斑。繼掃除綺業,一歸佛教,鏡奩粉匣旁,《楞嚴》、《涅槃》諸經典,燦然堆積。   時戒律僧慧公從淨慈來,卓錫隨光東院。綺琴往投座下,乞參三昧法。慧公曰:「欲參三昧,先斷六根。」綺琴曰:「諾。」   慧公趺坐蒲團,高聲提唱曰:「如何是無眼法?」曰:「簾密厭看花並蒂,樓高怕見燕雙棲。」   「如何是無耳法?」曰:「休教擫笛驚楊柳,未許吹簫惹鳳凰。」   「如何是無鼻法?」曰:「蘭草不占王者氣,萱花莫辨女兒香。」   「如何是無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獄,干卿甚事吐青蓮。」   「如何是無身法?」曰:「慣將不潔調西子,謾把橫陳學小憐。」   「如何是無意法?」曰:「只為有情成小劫,卻因無礙到靈台。」   慧公曰:「六根已淨,八垢須除,再為汝下一轉語。何謂念煩惱?」曰:「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曰:「奪取鋼刀殺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曰:「一任飛時沾柳絮。」   「作何除法?」曰:「再從繫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曰:「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曰:「蠟燭成灰徹底銷。」   「伺謂我煩惱?」曰:「未出岫雲偏作雨。」   「作何除法?」曰:「不開花樹本空枝。」   「何謂我所煩惱?」曰:「底事急流爭鼓桌。」   「作何除法?」曰:「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曰:「鑽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曰:「凍水成冰不起波。」   「何謂差別燦惱?」曰:「磨將子墨猶嫌白。」   「作何除法?」曰:「買得胭脂便是紅。」   「何謂攝受煩惱?」曰:「痛看西子心頭捧。」   「作何除法?」曰:「癢倩麻姑背上搔。」   慧公曰:「是兒可人。吾為汝說九根之法。汝能一問一答,便許傳第一妙諦。信根何在?」曰:「龍牙打板。」   「精進根何在?」曰:「石鞏架箭。」   「念根何在?」曰:「丹霞選佛。」   「定根何在?」曰:「華林縛虎。」   「慧根何在?」曰:「雪峰趯球。」   「慈根何在?」曰:「白鹿掛袋。」   「樂根何在?」曰:「達摩授缽。」   「舍根何在?」曰:「如來痛背。」   「意根何在?」曰:「天龍豎指。」   「如此畢竟作麼生?」綺琴拍掌而吟曰:「饑來吃飯困來眠,悟得傳燈第一禪,散盡天花渾不著,豐乾饒舌已多年。」   慧公曰:「汝真佛門種子。但以文字釋經,米免墮口頭禪耳!」以座上蒲團授之曰:「待此物破時,乃汝證盟候也。」   綺琴合掌拜謝,歸而靜坐一生,終日不言不笑,似學天竺菩提九年面壁者。後聞蒲團未破,紅粉先埋。豈導師之誑語乎?抑金棺雙足,將現迦葉身而得度也?姑記之,與葉小鸞參禪一案,並為詞壇佳話云。   鐸曰:「昔五祖以袈裟度世,於五百人中,必擇一鈍漢予之。乃知金蓮法界,非聰明人插腳地也。我輩欲參大乘,惟願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   窮士扶乩   吳中馬顛,能詩,工詞曲,而名不山里巷。饑驅潦倒,薄游於揚,以詩遍謁貴游,三載卒無所遇。適虹橋荷花盛開,鹾賈設宴園亭,招名士之客於揚者。馬私挾詩稿而往,閽人阻之,馬排闥直入。眾嘩問為誰?馬曰:「某吳中窮士,少習扶乩。今貴客滿座,請獻薄技。」   時揚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盤等具,排列中庭。馬書符焚汔,擇一僕共襄厥事。乩忽飛動,大書二十八字,曰:   藕花香里路迢迢,准擬吟詩付玉簫。   踏遍平山人不見,自回短桌過虹橋。   眾請署名。書曰:「予康對山,偶訪詩人,閒遊至此。」鹾賈伏地拜曰:「狀元公來矣。」諸名士亦跪請曰:「殿元詞華夙瞻,已見一斑,願窺全豹。」乩書曰:「予舊作強半遺忘,有《楊州新樂府》四首請政。」   其一曰:   借神債,望神拜,財神許我千金貸。不納閒官不作賈,買得雛兒教歌舞。雛兒歌一曲,黃金堆滿屋。雛兒舞一回,蜀錦高於台。紅燭搖搖春夜短,傾盡千家萬家產。傾財破產莫憂汝,自有財神作債主。   其二曰:   東風二月吹黃埃,多子街上飛轎來。前不高軒後不簸,大腹累累伸腳臥。轎前走幹僕,轎後隨孌童。道旁一老夫,嘖嘖誇而翁。而翁當日好肩背,東門擔水西門賣。   其三曰:   朱門沉沉夜什晝,金鑰倉瑯響戶牖。堂前銀燭一半殘,主人睡起傳朝餐。左有彈箏伎,右有挾瑟倡。玉簫金管陳兩廂,銜杯聽歌樂未央。樂未央,歌聲畢,譙樓三鼓華筵撤,束炬門前出拜客。   其四曰:   賢侯怒,賢侯怒阿誰?不怒優人謁,不怒鹾商來,只怒秋風鈍秀才。手中一卷書,長揖當空階,書生如此不曉事,焉用品題作佳士?不是龍門爾莫投,請爾去識韓荊州。   書畢,諸名士齊聲贊歎,鹾賈亦拍掌和之。馬他顧而笑。繼見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請乩仙題句。乩書曰:   僕幼習儒巾,未嫻內典。適與武功無垢大師同來,請彼一為捉刀。 乩停駐半晌,書曰:   我武功山主客僧無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輩有何見諭? 諸名士指席上杯索題。乃書曰:   誤駕慈航海上回,風波湧斷講經台。   年來說法成空相,願咒蓮池化酒杯。   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禪牀氣未降。   醒眼笑他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 後書「殿元公挾妓來矣,小僧且退。」問妓何名,書曰:   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詩》中所謂『秦樓翡翠裙』者也。向從晁四娘習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學《金荃》豔體,亦頗不乖風雅。時王條山、徐薌坡以《綠春詞》三十首徵江左詩人步韻,諸名士遂出原箋請和。乩書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於七步,而乞靈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為-吟。」書曰:   阮家西壁宋家東,一帶疏簾似夢中。   深院釀花鳩婦雨,畫欄垂柳鼠姑風。   膽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換海紅。   芳草年年南浦綠,卻將別恨惱文通。   芙蓉寶帳隔重重,跨鳳歸來不再逢。   衣帶水淹花月渡,劍鋩山割雨雲峰。   淚因洗面何緣熱?酒為澆愁未肯濃。   偷向簸錢堂下走,棋奩藥鼎盡塵封。   偶隨梅柳渡春江,忽見桃根倚畫艭。   重喚雪兒彈錦瑟,催教雲母拓紗窗。   鞋尖彩鳳三千拜,袖底鴛鴦十八雙。   同傍得憐堂後住,情魔一點幾時降?   冷笑鷦鷯戀一枝,裝成金屋莫嫌遲!   桃花繞樹長庚宅,芍藥當階上巳時。   西北高樓看日出,東南孔雀避風吹。   錦駝捆載移家具,香譜茶經鏤雪詞。   閣子玲瓏近翠微,安牀支臼未全非。   屏開龜甲邀花伴,簾捲蝦須放燕門。   廿五條弦彈處澀,十三行字仿來肥。   有時笑拾韓嫣彈,打起黃鶯作對飛。   方撲圓冰犀角梳,九梁花插兩鬟虛。   高情懶學鳴蟬髻,垂手愁拈飛燕裙。   短髮鬅鬙挑萊後,羞眉熨貼破瓜初。   水晶簾下無多地,貪看梳頭誤道書。   款步蓮花不用扶,鮫綃解處見冰膚。   皺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償一斛珠?   恃履尚堪驅使在,提鞋還恨薄情無。   感甄舊賦郎曾讀,好寫凌波羅襪圖。 才書七首,諸名士爭筆奪硯,心記手抄,而乩走如飛,以下竟不能全錄。止錄其:   屈戊牢鉤防露眼,秘辛私授試風懷。   兒度花風開夜合,連朝穀雨過春分。   已諧鳳卜心中事,蚤褪蛇醫臂上痕。   五辛盤薦香花裡,六甲符書衣帶間。   延年藥自香閨種,長命燈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當歸草,無用春風及第花。   將浮弱水窺清淺,欲築強台阻蔚藍。 等句。予友柳東籬適在座,出其所畫《採芝圖》請題-曲。乩判云:「兒手腕已脫,梆君何不相諒?且此事非兒所長。東君《中山狼》一劇流傳菊部,何不仍勞捉筆?」於是乩寂然久之,復書曰:「可笑癡兒,慣逃文債。且代賈餘勇,以應柳君之請。」題曰:   琪花瑤草滿平臯,趨東風,碧山重到。鋤香經露濕,籃小帶雲挑。誰是知交?只有個俊山僮,把徑兒掃。花雨飄飄,宿鳥驚寒立樹梢,游絲裊裊,樵人踏葉度平橋。一天幽景倩誰描?半生採藥無人曉。無人曉,先生指點山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釣?字東籬,怎不向菊徑傾瓢?終日裡過前溪,採玉苗,沿芳岸,尋香草。一謎價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是俺破工夫尋煩覓惱,則緣俺半世英豪。灑債詩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多愁,文園善病,兩鬢蕭蕭。何處討買山錢,終南徑巧,好盻上駐顏丹,益壽方高。拋了吟毫,插了花標,小排場,丹鼎臯盧,大生涯,火棗冰桃,逗引得俊山僮首盡搖。請先生謾解嘲,一齊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個中玄奧,休則要太裝喬。豈不見懶嵇康養生無效,老黃公辟谷徒勞。想當然,絳雪丹燒:莫須有玄霜臼搗。一種種鸞膠鳳膠,續誰家命好?因甚把學長生打成畫稿?這多緣竹西歌吹三春鬧,朱門酒肉千家飽。有幾個風雅兒曹,也則傍紅橋,聽玉簫。趨畫肪,浮仙桌,陪官閣,吟詩草;那識舊家山有個閒風調。因此向畫圖中抽身先早,寫幾疊翠山兒一抹腰,添幾株碧樹兒萬葉嬌,跳出了愁圈套。喚作《採芝圖》,便是成仙料。打破這啞謎兒管教你先生笑倒。早被葬書生搊一隻掛枝兒,把真情傳遍了。   題竟,柳頓首稱謝。鹾賈曰:「狀元文駕,未可久停。」令馬書符送之。已而肅客入座,令馬綴於座側。席上互相誇獎,刺刺不休。且有引喉按怕,作曼聲以哦者。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絕無謝朓驚人之句,諸公何必傾倒?」眾叱曰:「井蛙敢於謗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鹾賈曰:「想渠本不曉事。狀元公所作,豈有錯謬?」馬曰:「貴人以僕為門外漢耶?僕有拙稿一卷,願呈斧削。」諸名士才一披閱,曰:「此窮儒酸餡耳,何足言詩!」連閱數首,俱言不佳。鹾賈曰:「寒乞兒作詩,那有妙處?諸君不必污目。」諸名士亦口疵手勒,盡情醜詆。繼閱至後卷,前所題絕句,與《新樂府》四首,儼然在列,默然不語,相顧色變。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謂井蛙謗海者也。僕雖不才,謬以詞章自負,不謂三年浪跡,未得一遇知音。竊料近日名流,專於紗帽下求詩,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價,且方丈緇流,青樓豔質,落筆便詫奇才,押韻即稱傑作。因此詭托嬌名,假標梵字,俾無目者流,隨聲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黃。名下題詩,古今積習。是非九方臯安能賞識牝牡驪黃外哉?」諸名士汗流氣沮,匿顏向壁。鹾賈捧腹大笑曰:「吳兒狡獪,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競酌巨觥相勸,並囑諱言其事。馬笑曰:「詩壇月旦,舉世皆然,豈獨公等。」於是交勸迭酬,盡歡而散。後諸名士推馬為主盟。鹾賈家爭相延致,時以千金恤其家。而本領既大,心計轉粗,不復能唱《渭城》矣!   鐸曰:「對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遺憾,矧借為救貧之策耶?始則相輕,繼則相黨。詩腸齷齪,何時湔洗?吾當惜康家鼓,作《漁陽三弄》也。」   老面鬼   吾師張楚門先生,設帳洞庭東山時,嚴愛亭,錢湘舲俱未入詞館,同堂受業。一夕,談文燈下,疏櫺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猶面如箕,繼則如覆釜,後更大如車柚。眉如帚,眼如鈴,兩顴高厚,堆積俗塵五斗。師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編》示之,曰:「汝識得此字否?」鬼不語。師曰:「既不識字,何必裝此大面孔對人?」繼又出兩指彈其面,響如敗革。因大笑曰:「臉皮如許厚,無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慚,頓小如豆。師顧弟子曰:「吾謂他長裝此大樣子,卻是一無面目人,來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錚然墮地。拾視之,一枚小錢也。   鐸曰:「錢神變相,文士說法,如是如是。倉頡造字而鬼哭,周景鑄錢而鬼笑。鬼之不識字而愛錢,共天性耶?乃有識字亦愛錢者,吾不測其是何厲鬼矣!」   遮眼神   吳郡南北兩局,有機房殿。旁塑一像,日遮眼神。一夕,守局者見神頂冠束帶,蜂擁而出。越數日,宿殿上,見神復來。青衣露頂,而若塗炭。上座者詢之。曰:「適被一人褫去冠帶矣!」問:「何人?」曰:「不知。」問:「所獲何罪?」曰:「亦不知也。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數十輩,以千金啖我,引至一處,牆外盡被荊棘,門上懸絳綵,中橫金字匾額。衣青者導予入,見兩旁數百矮屋,提鈴喝號,不知作何事。俄歷兩重階,至一堂,規模甚嚴肅。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設兩長几,鋪以紅氈。氈上堆積者,未審何物。眾人環坐,紛紛聚訟。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兩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亡何,一藍袍人至,問:『為誰?』予應曰:『某機房殿遮眼神也。』藍袍人怒曰:『爾等蒙蔽伎倆,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來此?且今當亦日正中,執事者俱有冰鑒,豈容販繒貿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帶。即有一藍面鬼,持筆蘸墨,塗面目幾遍,逐予門外。急尋衣青者,已遁去。狼狽而歸,仍投廡下。」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其人其地,容查可也。』守局人忽大嚏,其聲遂絕。」後述其事於儕輩,議論紛如,亦無有能識之者。   鐸曰:「明是我輩舊游之地,而問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聽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讀書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處。」   科場舞弊,王法必誅。固其身在市井,姑從末減。至蘸筆塗面,一副蠢臉,反添幾計文墨,藍畫鬼可謂賞惡矣。或曰:「以貪敗者,厥名曰墨,蓋以示誡也!」   受業張吉安附識   燒錄成名   石韞玉,字執如,負文章盛名,而實道學中人也。嘗謂予曰:「我輩著書,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書,須拉雜摧燒之。家置一紙庫,名曰『孽海』。蓋投諸濁流,冀勿揚其波也。」   一日,閩《四朝聞見錄》,拍案大怒。急謀諸婦,脫臂上金條脫,質錢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餘部,將投諸火。予適過其齋,怪而問之。石曰:「是書所載,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無可訾議。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誕不經。逆母欺君,竊權樹黨,並及閨閫中穢事。有小人所斷不為者,乃敢形諸奏牘,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編書者,又逆料後人必不深信,載入文公謝罪一表,以實其過。嗟乎!小人之無所忌憚至於此極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眾忌。況我文公少時,出入經傳,泛濫佛老,小儒易涉堂臭。後得理學正宗,門牆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諸弟於輔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盡麾之門外。於是轉羞成怒,欲敗名而無隙。乘咸和殿兩札有『大臣失職,賊者竊柄』之語,為上游所惡,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觸忤宰執,遂文致其詞,貿然上瀆,一以雪擯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見者也。」石曰:「然則文公何以不辨?」予應之曰:「文公當孝宗朝,陛對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瀝膽,詆訶近臣,孝宗開懷容納,令持浙江、江西之節,繼復有經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當時諫垣請公,至有罪當誅戮之議。君子明哲保身,而動稱好辨,僇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釐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貽誤後學。若立朝行己之間,天下萬世,自有公論。譬諸執途人而指雪為黑,指漆為白,雖愚者亦知其謬,而猶待嘵嘵置辨乎哉?」石曰:「君論誠佳,然此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卒燒之。予曰:「君可謂勇於為義者矣!」   是年,石以南闈發解,庚戌應禮部試,為傳臚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鐸曰:「祖龍一炬,千古恨之,因災及聖經也。若丁儀無米,不著嘉名;朱榮有金,便成佳傳,定當拉雜摧燒,勿憚揚祖龍之燼矣!」   讀書貽笑   徐樅,宇直夫,少孤貧。甫誦四子書,即無力就傅,因借讀於月聲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諷經之暇,即趺坐蒲團,聽徐讀書。每至得意處,輒合掌贊歎,命侍者以茶筍果餅啖之。徐偶一致謝,必肅然起敬,曰:「君讀書君子,荒庵簡褻,幸勿見罪。」後徐補博士弟子員,夜讀如故。而印源閉目垂眉,似不甚傾聽。徐或挾卷高吟,印源即趨赴禪牀,蒙被僵臥矣。嗣後過之,亦不接一談。   戊子歲,徐登賢書,詣庵道賀者,屨跡幾滿,而印源落寞如舊,時徐將赴禮闈,努力作揣摩計,宵分苦讀,常至達旦。印源忽厲聲曰:「驢鳴犬吠,強聒不休;請避三舍,毋混乃公為也。」徐愕然,謂印源曰:「僕雖不肖,蒙師見譽,何後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來時,所讀皆古聖昔賢格言明訓,是以不勝欽服。自君作秀才後,所讀皆膚詞剩義,了無意味,已屬厭聞。今高掇巍科,面所讀者愈趨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後倨,此君自取,於我何尤?」徐曰:「師方外人,未解讀書機竅。我輩讀書,向有成例。童時以四子書、五經入手,稍長則讀漢《史》、楚《騷》、韓、柳、歐、蘇諸大家文字,習為舉業。讀成、宏,讀隆、萬,讀天、崇,讀時人試藝。小試得手,取春秋兩闈墨卷,揣摩成熟,然後可拾科第。師何憒憒而為此饒舌?」印源曰:「原來儒家與佛家不同。佛家圖得個竿頭日進,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語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還讀我書,秀才家自有制度,勿為出家人所誤可耳。」徐唯唯而退。   鐸曰:「佛家自有之無,儒家從上徹下,同是一氣,何必各分鼻孔?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其實罵和尚者,即是和尚法,罵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鏡戲   蕪湖馮野鶴,與人交,有肝膽,而獨制於閨閫。中年乏嗣,購妾,禁弗令共牀席。偶於無人處私語,妻窺見之,呼天拍地,詬誶萬端。馮心懾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書生款其室,馮延之坐,叩所自來。書生曰:「僕秦台下士也,善識人膽。閱歷風塵久矣,見世之讀書者,無作文膽,磨盾者,無破賊膽;佩朝紳者,丸直言敢諫膽;結縞紵者,無托妻寄子膽。今聞足下高義,故來一窺膽略。」馮大喜,並欲瀝膽示之。書生曰:「君誠義膽,僕所洞鑒。但必堅之以智,鼓之以氣,乃無喪膽之虞耳!」馮慨然曰:「吾雖不及常山公渾身是肌,然臥薪而嘗者,亦有年矣。諒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兒也。」撫掌高談,意頗自負。書生嘖嘖稱羨。   亡何,閨中獅吼大作,馮不顧,談笑自若。繼聞廚下碎釜聲,如銅山西傾,洛鐘東應,馮猶勉強自制。俄又聽堂前敲樸聲,杖下號泣聲,諸婢僕喧呶勸解聲,馮漸色變。復有一老嫗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執木臼杵潛伺屏後。」馮漸起離坐。忽屏後杵聲築築,厲聲高喝曰:「誰家狂蕩兒,引逗人男子作大膽漢?」馮臉色如土。書生瞋目而視曰:「怪哉:始大如卵,繼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將破矣!」急起欲去,馮強挽之。書生曰:「僕以君有膽力,故來一窺梗概。不謂空有其表,直一無膽懦夫耳!」   言未畢,屏後一杵飛出,中書生左臂,鏗然一聲,化為古鏡。拾視之,背篆「照膽」兩宇,知為秦時故物。婦奪以自照,膽大如甕,猶蒸蒸然出怒氣。及照馮,細如半黍,青水滴瀝。驗之,蓋已碎矣!   鐸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婦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記此為不成丈夫者鑒。夫庸懦之夫,不過自愧無能,釀成悍戾。而賢達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醜暴之於外,往往潛聲忍氣,保全令名。於是專閫威風,遍行天下。元直捉跗,太傅閉帷,王茂宏之犢車,房玄齡之鴆酒,可為殷鑒。然延平五虎,鬼猶畏之。無杜蘭香治創之藥,亦未易普度眾生也。猶記庚寅歲養痾紅芍山房,戲制《泥金帶》傳奇,為天卜悍婦懲妒,演諸宋觀察堂中。登場一唱,座上男子無不變色卻走。蓋悍婦之妒未懲,而懦夫之膽先落矣。殆哉!」   帖嘲   陳小梧,家吳之專諸里。負才傲物,多所凌折。一日,有人投帖於門,視之,年眷同學弟某拜也。訝其素無半面,何以來此?而客已金頂華服,闖然而入,舉手一拱,竟登上座。陳叩其邦族,客曰:「僕浙之歸安人也。遍覓雅流,未曾一覿,今聞小友高才,故爾奉訪。」言竟,抵掌捋須,笑傲自若。陳睨視而笑曰:「嘻!異哉!世有一宇不通之輩,而能知我高才,可謂咄咄怪事!」客戄然曰:「僕雖不才,與汝邂逅萍蹤,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謾罵?」陳曰:「人之不通,豈在談文數典?即以君名帖論之,何曾道著一字。」客請其說。陳曰:「君雖遙遙華冑,而我家數代明農,從未掛名仕籍,年之一字,義於何屬?至於指稱曰眷,我與貴族,實無一點葭莩親,則此宇亦屬可刪。君游浙學,我隸吳庠,同學二字,全然附會。我年僅三十有二,而君須鬢皆蒼,自稱曰弟,無乃太謙。適見君入來,舉手一拱,即登賓位,長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試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謂君不通,確有明徵,何曾謾罵?」客曰:「汝真少不更事,此名帖之俗例耳!」陳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覓雅流於天下哉?」拂袖竟入。客旁皇久之,收其名帖,踉蹌而出。   鐸曰:「制貴通令,禮宜從俗,況名帖之戔戔者乎?乃竟以此貽笑。始知正平先生刺中字滅,懷而不投,大有卓識。」   一錢落職   南昌某,父為國子助教,隨任在京。偶過延壽寺街,見書肆中一少年數錢買《呂氏春秋》,適墮一錢於地。某暗以足踐之,俟其去而俯拾焉。旁坐一翁,凝視良久,忽起叩某姓氏,冷笑而去。   後某以上捨生入謄錄館,謁選,得江蘇常熟縣尉。束裝赴任,投刺謁上台。時潛庵湯公,巡撫江蘇,十謁不得一見。巡捕傳湯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掛彈章矣。問所劾何事?曰:「貪。」某自念尚未履任,何得有贓款?必有舛錯。急欲面陳。巡捕入稟,復傳湯公命曰:「汝不記昔年書肆中事耶?為秀才時,尚且一錢如命;今僥倖作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篋,為紗帽下之劫賊乎?請即解組去,毋使一路哭也!」   某始悟日前叩姓氏者,即潛庵湯公,遂慚愧罷官而去。夫未履任而被劾,亦事之出於意外者。記此為不謹細行者勖。   鐸曰:「錢神化百千億萬身,種種誘人失著。勿謂一錢甚微也。涓涓不塞成江河,爝火不滅成燎原。吾願飭簠簋者,自一錢始。」   兩指題旌   趙蓉江未第時,館東城陸氏。時主婦新寡,有子七歲,從蓉江受業。   一夕,秉燭讀書,聞叩戶聲。啟而納之,主人婦也。叩所自來,含笑不言。固詰之。曰:「先生離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風月,不揣自薦,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婦珍名節,士重廉隅。稍不自愛,交相失矣。汝請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婦堅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戶,婦反身復入。蓉江急闔其扉,而兩指夾於門隙,大聲呼痛。稍啟之,脫手遁去。婦歸,闔戶寢,頓思清門孀婦,何至作此醜行,凌賤乃爾?轉輾牀褥,羞與悔並,急起引佩刀截其兩指。血流奔溢,瀕死復甦。潛取兩指,拌以石灰,什襲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於明日卷帳歸。   後其子成進上,入部曹,為其母請旌。時蓉江已居顯要。屢申屢駁,其子不解。歸,述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爾師,當有驗。」子奉母命,呈盒於師。蓉江啟視之,見斷指兩枚,駢臥其中,灰土上猶隱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題請旌。此事載《趙氏家乘》,其親慎茂才為予言之。   鐸曰:「處貧賤易,處富貴難。蓉江當未第時,闔戶拒奔,凜然難犯,豈非廉隅自重者戰?乃此婦克全晚節,而蓉江終入奸黨,熱中之念害之也。亦所謂養指而失肩背者歟?夫我輩讀書論世,務須放開眼孔,不可因賢者而護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沒其長。如李光弼之抗敕,畢竟是不臣。溫太真之絕裾,畢竟是不子。謝道韞天壤王郎之恨,畢竟是不婦。許普以肥田讓兄,而盜取孝廉,畢竟是不弟。王仲回怒撻其於,不令其唁同門之喪,畢竟是不友。至古來大奸慝莫如曹操,而禰衡不自殺,不可謂非愛才,文姬必遠贖,不可謂非仗義。秦檜《題伯夷頌》一詩,居然有許身禹稷之概。嚴分宜鈐山堂讀書,十年冰雪,亦與志士清操何異?而賢者終成為賢,不肖者終歸於不肖,蓋一眚不足以掩大德,小善不能以蓋巨醜也。因記趙蓉江事而牽連及之。」 第四卷       酒戒   鄧翁,失其名,賣漿邯鄲市上。一日薄暮,有蓬頭奴持葫蘆向翁取酒。   翁凝視之。曰:「近托芳鄰,汝不識耶?」翁置不問。月餘,更不復來。後遇之盧生祠下,強邀入肆,道其契闊,並取甕頭梨花春酌之。蓬頭奴急起捉臂笑曰:「君勿再誤我。實相告:予純陽子座下柳仙也。曩隨主人岳陽時,見其三度醉,喉間輒作癢。主人吝,不予涓滴,是以日就酤,一消渴吻,會主人赴芙蓉城洗花宴,命予守藥爐。苦岑寂,傾葫蘆中宿釀而飲,大醉,酣臥爐惻。主人歸,責予失守。予以醉辭,主人怒。予曰:『東翁日在醉鄉,何獨下酒禁於僕?』主人曰:『予飲者,酒也;汝所飲者,非酒,禍水耳!』予曰:『有以異乎?』主人曰:『予之酒,取粟顏子負郭之田,去秕粱鴻賃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貯曹氏書倉者累月,而後浸以廉泉讓水,入范家淨釜,遠三昧火蒸之,良藥為曲,直木為槽。俟其成也,酌以堯之鐘,孔之觚,仲氏子之榼. 故清可為聖,濁可為賢。爾之酒,不過盜跖樹粟,貪夫酌泉,王孫煬灶,癡兒滌器。誤飲之,則廉者貪,謹者狂,墮井者喪身,罵座者賈禍,爐畔疑奸,甕頭認賊,其小節也?爾不此之戒,猶借主人為口實哉!』因大悔悟。主人曰:『濁根不拔,後恐萌故態。』掣劍刳予腸胃,掬水滌盡,仍納之,亦無所苦。復以所釀金盤露賜予跪飲,大醉者七日。嗣後過酒肆家,見盈缸累甕者,觸鼻不知為何物,是以不復來。」翁大驚,伏地而拜曰:「君主人既有釀酒方,何不一見賜?」柳仙出錦囊予之,長笑而去。拆視之,大書一「水」字。起視肆中酒,盡化為水。翁由是棄賣漿業,投盧生祠,為香火道人焉。   鐸曰:「捉月傷生,流涎失品,死便埋我,作達者亦何益哉?安得取金留犁、玉蟾蜍,盡以西江水滌之。此次公醒狂論一則,酒家南董,從此塞瓿覆甕可也。」   桓溫在座,日給二升;景伯登筵,禮嚴三爵。入非麴友,路入糟邱。喜則薌澤迷心,淳於髡合樽錯坐,怒則車輪括頸,高季式恃勢留賓。酣態凌人,醉鄉狎色。定當渴老羌於池畔,縛以投池;桎畢卓於甕邊,請其入甕。   受業許元凱附識   色戒   袁浦士人某,好漁色。妻美而賢,諫之,輒反目。庚午赴試北闈,下第歸,路過弓家城。一婦人折花門外,睨之,絕豔。某故作墮策,下騎徐拾之,曰:「滎陽生墜鞭矣,何汧國夫人不邀入院耶?」婦似不聞,執花搴帷而入。某大失望,怏怏振策去。   夜止旅店,輾轉不能寐。甫就枕,見一客高冠長劍,衣杏黃衫,岸然而來。某起延坐,並叩姓氏。曰:「僕黃衫客也。自霍家兒埋玉後,與虯髯崑崙輩遁跡海上。今復技癢,一履塵世。」某驚喜,述所見,私與商榷。客曰:「得非城南第五家,門外銀杏一株,上罥翠藤作紫花者耶?」某曰:「然。」客曰:「此良家婦,婿亦冠儒冠,門第與足下等,非章台路旁柳,任人攀折者。」某固求方略。客曰:「姑狥所請。但僕有唐突處,幸勿罪。」竟去。   亡何,客引一婦來。燭之,鬟鬆釵嚲,轉益娬媚,喜極。欲與狎抱,而礙客在座。客似察其童,曰:「僕亦偕一麗人來,與眼前人相伯仲。君請偎紅,僕亦倚翠,兩不妨也。」某業已滿願,不復問麗人為誰。請客別榻東軒,自乃捧豔登牀,備極穢褻。事訖,潛往東軒伏窗隙窺之。見一麗人,與客並枕臥。繼聞私語曰:「我家男子太憨跳,日漁脂獵粉,拋人閒處住。今得侍君寢,願從此矢白頭。」客引手替枕,笑曰:「卿言大有見。但一頂綠頭巾,送而夫戴卻矣!奈何?」麗人曰:「渠自有孽報,何足惜?」審之,醋類其妻。某人憤,排闥直入,曰:「何物狂奴,玷人清白?」拔牀頭劍欲斲之。麗人忽遁去。客起迎,笑曰:「爾亦知玷人清白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汝牀頭人在,亦當為乃夫留一餘地也!」某語塞,撫劍作怒目狀。忽有懦冠者倉皇入內室,捉其婦,徒跣而出,旋入東軒,搜得某,奪劍欲殺。客代為緩頰,而三尺霜鋒,凜然在頸矣。   某駭極,狂呼而醒。因歎曰:「淫人妻者,妻亦得淫人報。況奸與殺近,可長以身試乎?」歸家後,與妻頗敦琴瑟。倡樓伎館中,亦杳無某生跡矣。   鐸曰:「客館宣淫,深閨揖盜。現在盤珠,不勞頭上翁覆算也。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牆茨難掃,即以此言,作千金敝帚也可。」   公孫穆後房領袖,韓熙載內院乞兒,雖屬風狂,不離閨闥。若乃越此疆而侵彼界,必至愛野鶩而失家雞。天道好還,人言可畏。須知此日宣淫榻上,即是插標賣婦之媒,豈待他年誨盜閨中,始悟反火焚身之漸!   受業許元凱附識   財戒   山西潞安府城隍廟,寓一奇客,自稱五嶽子。審其音,類燕趙間人,日顛倒四時花木以為戲。   一日,里中好事者環請作劇。客曰:「諾。」袖中出青錢一枚,側插庭際,駢兩指作書符狀。須臾,錢大如車輪,群異之。客曰:「適成連子遲予海上,當暫去,明晨復來。」臨行,指錢笑曰:「此物有福則享,無福則殃,爾等勿輕覷也。」遂去。眾亦漸散。   有無賴於某,排徊至夜,摩挲良久,潛從錢孔中窺之,見其內瓊樓翠閣,繡檻文窗,琉璃屏、珊瑚榻,珠玉寶玩,無不具備。俄有數美人衣五銖衣,曳輕縠裙,明璫玉佩,翩然而來。手各攜樂器一具,不似世所傳箏琶笛板者。亡何,一美人曰:「《紫雲回樂府》自阿環盜去,久不復奏矣!盍理之。」眾曰:「諾。」於是展氍毹席地而奏。奏畢,曰:「阿蠻嬌態,獨步一時,請更作折腰舞可乎?」一美人癡立,似未允者。眾笑曰:「癡婢子被白家郎馳驟,腰圍粗卻矣!」美人面發赬,勉強振袖而舞。庭前桃瓣簌簌,如紅雨墮。某在錢孔中,初擾探首入,後漸入佳境,不覺移身逼近腰際。忽聞堂上嗔喝聲曰:「何宋齷齪奴,窺人閨闥!」哄然盡散。而重樓疊閣,無一存者。某覺錢孔漸小,四面束住腰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而束處痛極難忍,狂聲呼救。里中群起環視,無計可出。   天曉,客復來,嗔曰:「寒乞兒,汝一介窮骨,妄覬宮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鑽穿錢孔,動輒得咎,孽由自作,不可活矣!」眾代為哀免。客曰:「天地間,禮義廉恥,酒色財氣,如武候八陣圖,廉為生門,財為死門。渠已從死門而入,尚望從生門而出耶?」某聞言大哭。客笑曰:「汝有悔悟心,或可救拔。」因取巨筆蘸墨,塗錢孔而出之。錢頓小如故,仍納諸袖中。謂某曰:「暫爾筆下超生,後此勿為一錢不惜命也。」某叩謝隨眾而去。至今廟祝,猶有能言其事者。   鐸曰:「高士買山,才人諛墓,即廉如劉寵,猶必選大錢納之,矧癖同和嶠者耶?然考九府圜法,外圓象天,內方象地,則鑽穿錢孔,何異埋頭地獄?泉可溺身,刀能殺命。以是取譬,猶以為遠。」   銀取諸艮,艮則不流,錢授以戈,戈則近殺。廉士守象形之戒,貪夫幸噬內之占。豈知鄧氏銅山,塵埋餓鬼;石家金穀,血染遊魂。作牛馬於半生,擲家園於一笑。鑿嶄巖山三千金穴,何為其然?弔狼㬻市百萬錢奴,而今安在?   受業許元凱附識   氣戒   虞山迂叟莊某,年六十餘,始舉一雄。甫週歲,繼室耿氏愛若拱璧。偶鄰女招赴白衣會,捉其子付莊抱之,再四諄囑,登輿而去。   莊抱兒竟入書室,讀《秦漢紀略》。至始皇焚書處,輒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龍!爾欲盡愚黔首,瑯玡記德碑教誰識也?」兒驚,大哭,莊置不聞。繼讀至博浪沙錐擊處,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絕秦,副車僅中。否則鮑魚遺臭,何俟三十六年後哉?」兒又大哭,莊仍讀如故,至沛公入關,鴻門擲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時縱卻,後將奈何?不識亞父計,老重瞳當抉去矣。」兒哭不可止。後更讀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莊益怒氣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患,視懷中兒面青氣塞,不復作啼聲矣。   婦適歸,見之,驚欲死。莊猶摩拳擦掌,怒目視書曰:「斷蛇劍何在?吾當取赤帝子斬卻也。」婦唾之,急抱兒眠榻上。延醫治之,不救。婦痛兒之死,搜括架上書,盡投爨下。莊怒。自此與婦別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絕。   鐸曰:「逞一時之忿,斬百世之祧,氣顧可妄動哉?然英雄按劍,叱吒風雲;名士揮毫,動搖五嶽。勿以迂叟為鑒,而竟作無氣男子也。」   剛則多凶,忍乃有濟。是處以圯上傳納履之士,橋邊有鑽褲之夫。若積腐成迂,借狂作達,大則禰衡撾鼓,殺身鸚鵡洲邊;小則穎士裂麻,被放《櫻桃賦》裡。因知不驚不怒,須學大勇者之休休,無或若病若顛,竟柞小丈夫之悻悻。   受業許元凱附識   俠妓教忠   方芷,秦淮女校書。有慧眼,能識英雄,名出頓文、沙嫩上,與李貞麗女阿香最洽。阿香卻田仰聘,屈意侯公子,一日,方芷過其室,曰:「妹侍候郎,得所托矣!但名士止傾倒一時。妾欲得一忠義士,與共千秋。」阿香哂之。   貴築楊文驄耳其名,命駕過訪。方芷浼其畫梅。楊縱筆掃圈,頃刻盈幅。方芷大喜,竟與訂終身約。時文驄黨馬、阮,為戟門狎客,士林所不齒,聞方芷許事之,大惋惜,即阿香亦竊笑。定情之夕,方芷正色而前曰:「君知妾委身之意乎?」楊曰:「不知。」方芷曰:「妾前見君畫梅,花瓣盡作娬媚態,而老幹橫枝,時霹勁骨。知君脂韋隨俗,而骨氣尚存。妾欲佐君大節,以全末路,故奩具中帶異寶而來,他日好相贈也。」楊漫應之。   無何,國難作,馬、阮盡駢首,侯生攜李香遠竄士。戎馬荊棘,萬家震恐。   方芷出一鏤金箱,從容而進曰:「妾曩日許君異寶,今可及時而試矣!」楊發之,中貯草繩數圍,約二丈許,旁有物瑩瑩然,則半尺長小匕首也。楊愕然,遲回意末決。方芷厲聲曰:「男兒留芳貽臭,所爭止此一刻。奈何草間偷活,遺兒女子笑哉!」楊亦慷慨而起,引繩欲自縊。方芷曰:「止!止!罪臣何得有冠帶?」   急去之。楊乃幅巾素服,自繫於窗櫺問。方芷視其氣絕,鼓掌而笑曰:「平生志願,今果酬矣!」引匕首刺喉而死。後孿香聞其事,歎曰:「方姊,兒女而英雄者也。作事不可測,乃如是耶!」乞侯生為作傳,未果。而稗官野乘,亦無有紀其事者。   鐸曰:「兒女一言,英雄千古。誰謂青樓中無定識哉?詠殘棋一著之詩,吾為柳蘼蕪惜矣!」   雛伶盡孝   梨園樂部,吳門為最盛,有尹蘭者,年十二,貌若處子。父儒流,早喪。母守節,忽患咯血症,家赤貧,不能供藥餌。蘭籌度無計,竟投華休部作梨園弟子。錦帕蒙頭,緗鉤學步,嬌喉妙態,冠出一時,得金錢,盡作藥裹費。   餘則市珍肴佳果,奉母朝夕歡,曉起問安再四,始詣歌場晚歸取腰鼓檀板,向牀頭唱臨川曲子。母安枕,乃潛就腳後臥。小有不樂,鋪氈列几,結束登場,演《小青題曲》諸雜劇,母歡笑乃止。   富貴家設華筵招之去,燭未見跋,托辭遁去。或鑰其戶以窘之,則涕泣求歸,問之。曰:「恐老母倚閭望耳。」由是盡憐其孝,至晚亦不固留。贈以金,受而不謝,贈以簪珥,必再拜而後受之。人訝其故。曰:「贈金者,知我貧,贈簪珥者,知我有老母也。」   如是者七載,母血症驟發而死。蘭哀毀幾不欲生,奉其柩與父合葬訖,取舊日所置翠翹插鳳,與一切繡帕花鞋之屬,盡投諸火。長跽市誓之墓曰:「後有習此故態者,願殛死。」人笑曰:「爾既以此享豔名,獵纏頭矣,何始作而終悔之耶?」蘭潸然淚下曰:「君非知我心者。某雖不肖,育自清門,豈屑以詩書後裔,習此末技?始作者,因養母,終悔者,恐玷父也。」   戶部楊公高其孝,招之京都,教以舉子業。格於例,不得應考,薦為某司馬作書記。偶赴戲筳,歸而大慟曰:「舊日生涯,宛然在目。茫茫泉路,欲侍何從?場上之墜鞭詞譜,所之皆《蓼莪》餘音也!」吁悒者累日。自此請觀樂者,詭辭之,竟不復赴矣。   鐸曰:「古來畸人傑士,一時辱身降志,有不必求諒於天下者。嗟,嗟!誰無父母,而顧使傳孝子者,僅一尹蘭也!或曰:「伊蘭之孝,惟為優伶故傳。『是固然。然何以學士大夫不為優伶者,又無可傳也?」   丐婦殉節   青州丐婦小苗兒,畫微黑,眉目有姿致,隨夫王五丐於淮。王懶而暴,日臥黃公祠,命妻出丐,歸而乞者少,剛杖之,曰:「爾從何處嬉,所獲乃止此耶?」歸而乞者多,則又杖之,曰:「爾與誰有私,賺來阿堵物?苟敗露,而翁不爾宥也。」小有迕犯,王坐階級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頰。婦不與較,飲泣順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僕招其婦。婦慮見疑,偕夫同往。某命唱《打棗兒》曲。唱畢,某與僕耳語久之,引王出外廂,賞以酒。私謂婦曰:「以爾具此姿色,何患無良匹?乃至為乞人婦,且聞其朝凌暮辱,夫婦之情絕矣!汝盍早自計。」婦艴然曰:「丐婦知有夫耳!豈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婦人從一而終,又何計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計,吾已為若計之。」引婦出外廂,夫已短帶結喉而死。婦知石卵不敵,佯曰:「簿幸奴,我隨汝十數年,有何享受,動輒加赤棒。今若此,是天報也!」某大喜。婦曰:「殺之固善,然犬馬斃,亦當埋帷蓋。苟假尺土而掩之,實君之盛德。」某信之,命僕監守其婦,出詣曠野,相度隙地。婦乘間謂僕曰:「爾知我心願否?」僕曰:「不知。」婦曰:「我乞人妻耳,驟作富家婦,飲食起居,都不慣。但得如爾者事之,則我願足矣!」僕喜,繼而曰:「奈主人何?」婦曰:「是不難。急首於官,則主人必繫縲紲中。爾與我席捲而遁,向他鄉作一小貿易,差勝低頭簷下也!」僕大稱善,急啟後戶去。   某歸,失其僕。詰之婦,婦曰:「不見汝來,想渠蹤跡去矣。」某擁婦求歡。婦曰:「是亦大可笑。幾見未寒肉在惻,即欲強眠人婦者?」某固逼之。婦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強顏事君子。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幾何?」正撐拒間,忽見僕引持索者數輩,洶洶而入,繫某竟去,婦亦隨至衙署。稟驗之,一鞫而服。某論死,僕以同謀首告,減一等,並繫諸獄;命以尺地掩王五屍。掩畢,丐婦持刀而前。環視者爭勸之,且曰:「渠當日荼毒若此,今以德報怨,亦已過矣!何必爾?」婦歎曰:「君臣夫婦,其義一也。丐婦之死,俾天下知盡婦道者,不得以夫為藉甚,亦以愧夫視臣草芥,而敢視君如寇仇者。」言訖,自刎死。   鐸曰:「烈士捐軀,盡其在我。此柱厲叔之所以死報莒敖公也。眾人國士之論,彼豫讓直不曉事漢耳!」   營卒守義   海寧莊太史家,有婢名寵奴,病赤鬝,面黑而麻,裙底蓮船約尺二。營卒陸某聘為室,家貧,尚未娶也。會富家某,謀劫貧戶妻,陸仗義援之。某怒,賄諸城守,黜其名。陸自此益困。   吳六岢未貴時,乞食孝廉查伊璜家,陸曾識之。聞其授副將,往投麾下。吳公性好客,座上多奇士。有客號海鷗子,擅神術,使陸專事之。一日,海鷗子視陸而笑曰:「汝雖不及馬周火色鳶肩,猶能如趙無恤雖賤必貴。然妻宮大奇,恐不能誕育,幸額角陰騭紋入兩鬢作紅色,尚可借神力挽也。」出一黑丸授之,陸未深信,姑拜納焉。   後隨吳公平寇,得戰功,授裨將。復剿海賊,生擒首逆,獻俘闕下。報入,吳公掛總戎印,而陸以裨將授鎮守矣。陳情告假,星夜歸里,先謁莊太史,問以寵奴。莊笑曰:「貴人尚念舊耶?無論貴賤不敵,醜陋堪憎,即以年齒論之,今已六十齡老嬸子矣!尚堪抱衾裯,稱新婦哉?」陸曰:「不然。昔賤今貴,僕命即彼命也,至面目可憎,僕初聘時,已詳悉之。若以衰齡暮齒,則蹉跎之罪,應歸於僕,又豈彼之咎乎?」莊肅然正色曰:「君誠義夫,愚所敬服。」因陸未治第,即日贅於莊太史家。   結褵之夕,褐巾平視,象服珠冠,儼然命婦。及卸裝就寢,數莖白髮,毵毵覆頂,自額及踵,略似人形而已。陸敬禮之弗衰。寵奴勸其置妾。陸曰:「吾即與爾偕老百年,亦不過三十餘年衾枕耳,忍令他人再分愚愛耶?」而寵奴終憂無嗣,因出海鷗子所贈黑丸,授而吞之。不旬月,信水復來。明年,誕一子,名恭壽。人謂守義之報云。   鐸曰:「無鹽入宮,孟光舉案,重婦德者,原不在貌也。然世無廷式,不曷妻者誰哉?武夫若此,袁家婿當愧死矣!」   桃夭村   太倉蔣生,弱冠能文。從賈人泛海,飄至一處,山列如屏,川澄若畫。四圍絕無城郭,有桃樹數萬株,環若郡治。時值仲春,香風飄拂,數萬株含苞吐蕊,彷彿錦圍繡幄,排列左右。蔣大喜,偕賈人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見小繡車數十隊,蜂擁而來。粗釵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攣耳,齞唇歷齒,而珠圍翠裹,類富貴家女。抹巾障袖,強作媚態。生與馬皆失笑。末有一車,上坐韶齒女郎,荊釵壓鬢,布衣飾體,而一種天姿,玉蕊瓊英,未能方喻。生異之,與馬尾綴其後。輪軸喧闐,風馳電發,至一公署,紛紛下車而入。生殊不解,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當仲春男女婚嫁之時,官茲土者,先錄民間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錄民間男子,試其文藝優劣,定為次序,然後合男女兩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當相對。今日女科場,明日即男闈矣。先生倘無室,何不一隨喜?」生唯唯,與馬賃屋而居。因思車中女郎,其面貌當居第一;自念文才卓犖,亦豈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緣有在,真不負四海求凰之願。而馬亦注念女郎,欲趕闈就試。商諸生,生笑曰:「君素不諳此,何必插標賣錢賬博耶?」馬執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場扃試,生文不加點,頃刻而成,馬草草塗鴉而已。   試畢歸寓,即有一人傳主試命,索青蚨三百貫,許冠一軍。生怒曰:「無論客囊羞澀,不足以饜名饕,即使黃金滿屋,豈肯借拽神力,令文章短氣哉!」其人羞慚而退。馬躡其後,出橐中金予之。   案發,馬竟冠軍,而生忝然居殿。生歎曰:「文字無權,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獲醜婦,奈何!」   亡何,主試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贅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見凹面攣耳,齞唇歷齒者。及揭巾視之,黛色凝香,容光閃燭,即韶齒女郵也。生細詰之。曰:「妾家貧,賣珠補屋,日且不遑,而主試看,索妾重賂,許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懷嫌,綴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貫錢,列名高等,安得今夕與玉人相對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態盡然。惟守其素者,終能邀福耳。」生大歎服。   翌日,就馬稱賀。馬形神沮喪,不作一詞。蓋所娶冠軍之女,即前所見抹巾障袖,而強作媚態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獻主試,列名第一,而馬亦夤緣案首,故適得此寶。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實,此君自取,夫何尤?」馬鬱鬱不得意,居半載,浮海而歸。生篤於伉儷,竟家於海外,不復反矣。   鐸曰:「錢神弄人,是非顛倒。豈知造化弄人,更有顛倒錢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裝不吝,意氣故自不凡,即謂之嘉耦亦可。」   荊棘里   會稽周夢荃,襁褓中父客於粵,閩二十載,音問梗絕。周奉母命,往探父耗,水宿風餐,備極勞頓,行兩月餘,去粵界尚遠。忽歧道竄豁谷間,荊棘萬叢,迷天塞地。有衣冠者數輩,躑躅其中,刺足鉤衣,若不覺其苦。周攝衣欲入,見一老人曳杖而來,問客何往?周以尋父對。老入曰:「汝孝子也。宜走康莊,不宜入荊棘里。」周問:「若輩何為?」老人曰:「此輩平日名利熏心,趨熱路,走捷徑,自矜健步,故爾竄入荊棘,使彼一顛其趾。」問:「何不覺其苦?」曰:「世途上皆無形之荊棘,惟旁觀者見之,而入其中者不知也。」周曰:「翁何不發慈悲願,為若輩一剪除之。」老人笑曰:「荊棘里,舊有兩徑;吾已剪除一徑,為忠臣孝子往來之地。無如若輩捨正路而不由耳。」周詢其處,老人曰:「荊棘當前,回頭是路。」週一反顧,果見康莊大道,平坦如夷,遂遵道而行。兩旁竹木,秀野可愛。老人曰:「此王子罕孝順竹,張茂先交讓樹也。」至一渡,曰「義渡」,中泊一舟,曰「慈航」,縈繞者,皆源頭活水,而波瀾不起。老人挈周登舟達岸。   岸上樹廉石,鎸金碧大字,類蝌蚪書,周不能辨。老人曰:「俗傳菩提善岸,即儒家所謂道岸也。」   又行數里許,至一門,顏曰「不二門」。遙望之,平如砥,直如矢,左右絕無旁徑。老人曰:「汝由此而去,無卻步,無歧趨,勉強而行之,可終其身無荊棘矣!」遂去。   周由門而入,所履皆石徑,光可鑒影,而無纖毫滑澤。從容翔步,初不甚勞。忽峭壁當前,老樹纏藤,上參霄漢。周攀援而上,脫手墮如落雁。起視之,細草平坡,野花當路,又似別一境界。有負樵者,行吟而過。詢之,乃粵之西山背也。急入城,探父蹤跡,得之毗盧東院。蓋父客游飄泊,無顏歸里。相見,各述二十年事,抱持痛哭。粵人感周之孝,播傳里黨,恤以資斧而歸。   鐸曰:「康莊大道,即從荊棘中辟之。可知善惡兩途,相去不咫尺耳。危哉!」 第五卷       惡餞   枝江盧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馬,往依之,而兩月前已擢鎮西太守。囊無資斧,流寓沙尼驛。幸幼習武事,權教拳棒為活。   驛前棗樹兩株,圍可合抱,時當果熟,打棗者日以百計。盧笑曰:「裝鉤削梃,毋乃太紆,吾為若輩計之。」袒衣趨左首樹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樹上棗簌簌墮地。眾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趨右首樹下,以兩手對抱,而枝葉殊不少動。盧曬之。髯者曰:「汝所習者,外功也,僕習內功,此樹一經著手,轉眼憔悴死矣!」盧疑其妄。   亡何,葉黃枝脫,紛紛帶棗而墮,而樹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盧大駭。髯者曰:「孺子亦屬可教。」詢其家世,並問婚未,盧曰:「予貧薄,終歲強半依人,未遑授室。」髯者曰:「僕有拙女,與足下頗稱良匹,未識肯俯納否?」盧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願也。」髯者喜,挈之同歸,裝女出見。   於是夕,即成嘉禮。明日,謁其內黨;有老嫗跛而杖者,為女之祖母;蠻衿禿袖,頎而長者,為女之嫡母;短衣窄褲,足巨如籮者,為女之生母;野花堆鬢,而粉黛不施者,則女之寡姊也。盧以女德性柔婉,亦頗安之。   居半載,見髯者形蹤詭秘,絕非善類;乘其出遊未反,私謂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殺人奪貨,終至滅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將何以處我?」女曰:「行止隨君,妾何敢決?」盧曰:「為今之計,惟有上稟高堂,與卿同歸鄉里,庶無貽後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盧以己意稟諸老嫗。老嫗沉吟久之,曰:「岳翁未歸,理宜靜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當祖餞。」盧喜,述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與君處不同。所謂祖餞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門,各持器械以守,能處處奪門而出,方許脫身歸里,否則,刀劍下無骨肉情也。」盧大窘。女曰:「妾籌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敵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撐。生母力敵萬夫,而妾實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鐵拐,如泰山壓頂,稍一疏虞,頭顱糜爛矣。妾當盡心保護,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對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裝,暗藏兵器而出。才離閨闥,姊氏持斧直前曰:「妹丈行矣,請吃此銀刀膾去!」女曰:「姊休惡作劇!記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擁背。今日之事,幸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癡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強顏作說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間錘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氣喘,擲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嬌客遠行,無以奉贈,一枝竹節鞭權當壓裝。」   女跪請曰:「母向以姊氏喪夫,終年悲悼,兒雖異母,亦當為兒籌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當及汝。」舉鞭一掣,而女手中錘起矣。格鬥移時,嫡母棄鞭罵曰:「刻毒兒!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遙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淚出見,曳盧偕跪。生母曰:「兒太忍心,竟欲拋娘去耶?」兩語後,哽不成聲。盧拉女欲行,女牽衣大泣。生母曰:「婦人從夫為正,吾不汝留。然餞行舊例,不可廢也。」就架上取綠沉槍,槍上挑金錢數枚,明珠一掛,故刺入女懷。女隨手接取,砉然解脫,蓋銀樣蠟槍頭耳。佯呼曰:「兒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會其意,曳盧急走。   將及門,鐵拐一枝,當頭飛下。女極生平技倆,取雙錘急架,盧從拐下衝出,奪門而奔。女長跪請罪。老嫗擲拐歎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隨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態也!」   女隨盧歸里,鬻其金珠,小作負販,頗能自給。後髯者事敗見執,一家盡斬於市。惟女之生母,孑身遠遁,祝髮於藥草尼庵,年八十而終。有遺書寄女。女偕盧跡至尼庵,見牀頭橫禪杖一枝,猶是昔年槍桿也。女與盧皆大哭,瘞其柩於東山之陽,廬墓三年,然後同反。   鐸曰:「天之所福,慈孝為先。女知愛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愛女,故不作斷頸之鳧。獨是溺於女者,何以不從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為盜也。』嗟乎,世之不為盜者多矣,而盜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鬱鬱不自得。浪跡出遊,將為求凰計。偶至鳳陽,遇道者於途,詰其所自,生告以意。道者曰:「汝欲得佳婦,此去東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生信之,如所指而行。至,則春台演劇,觀者蜂屯蟻聚,無可停趾。回視垂楊低處,露小紅樓一角,有女子搴簾,衣半折,側面偷窺。粉光黛影,射人雙目。生迴旋顧盼,幾難自主,迨斜日西傾,歌場樂闕,猶仰面空樓,初不覺遊人盡散也。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癡兒,窺人閨閣?」生視之,岸然偉丈夫,竟拉其臂,強曳登堂。生兩股戰慄,變色慾走。因大笑曰:「如此膽怯,也學風狂。實相告,樓頭女子,即僕掌珠。君如閨中無婦,願附婚姻。」生變懼為喜,唯唯惟命。   時已秉燭,令女子嚴裝訖,與生交拜,擁入閒房,將攀情話。   俄母氏招女去。生兀坐燈下,意緒無聊。漏下二鼓,見畫屏東畔女子獨來,對鏡卸翠鳳翹,金雀花雙朵,旋解芙蓉帔。鴛鴦百折裙,斜倚牀闌,脫藕覆,褪雙絲文繡履,兜三寸許軟紅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幃。生欲燄中燒,不能自制,而登牀急抱,闃其無人,唯繡枕橫陳,半堆錦被而已。大駭,莫詳其故。擁被孤眠,旁皇終夜。侵曉,女子即來。生詰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錦帳中。更闌後,女子衣短紅襖,外繫金鸞紫絡帶,髮惺忪作懶裝,兜以皂帕;下體繡裙不掩,露絳直文羅褲,提縷金鞋剗襪而來,披幃竟登牀榻。生急捉其臂,隨手轉側,如一團絳雪,飛墮巫山;索之,悄然無跡矣!是仙是鬼,益莫測其蹤影。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穎姑,偶過其室。生正苦岑寂,於鏡旁舐毫作字。穎姑睇而門曰:「爾亦曾讀書識字耶?」生曰:「予雖不肖,束髮游庠豈有秀才家不讀書識字者?」穎姑失聲一歎。生疑之,再三絮問,穎姑曰:「吾憐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生長跪請教,曰:「吾家翁姥,專以左道劫人財物。將欲舉事,必先殺一人,祀神開路。往往懸姊為餌,名曰夫婦,而實一無所染。吾自有知識以來,見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幾千百兒郎矣!今夜明星爛時,殆將及汝。」   生窘極,叩首乞援。穎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懸,還須阿姊。」生問計。曰:「姊所以登牀即遁者,固褥底壓六甲符一通,上纏燈綠絲三十六縷。汝搜括而棄之,彼必不能脫身。苟得成其夫婦,而後以情義哀之,自能免汝於難。」生謹受教。穎姑潛引去。生啟視褥底,果如所言,急棄之。   入夜女來,伺其緩裝登榻,裸而就之。女意似覺,曰:「婢子多言,敗我家事。雖然,亦天意也。」縱體投懷,竟成歡會。事訖,裸跪牀頭,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儷,萬死相隨,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雞繫於杖頭,囑生肩荷之,曰:「往北約行三十里,俟雞聲一唱,即捨之而走,再行二十餘里,待妾來時,好共發也。」生謹記而去。   女佯告諸父。父大怒,跨馬欲追。女曰:「追之不獲,不如飛劍以斬。」父從女言,擲劍於庭,去同白練。亡何,電光一閃,錚然墮地,血涔涔斑痕猶濕也。   時生出北郭門,約行三十里,杖頭雞聲大作,急委之於地。瞥白光下注,而雞寂熱無聲矣。又行二十餘里,筋力已疲,憩於樹下,見雲中一鶴飛墮,女已控背而來。斂之,一紙鶴耳!笑曰:「大劫已過,請歸鄉土。」生曰:「奈汝父何?」女曰:「左道無長策。五十里外,不能及也。」候曉而行,不匝月,偕歸故云。生鍵戶讀書,暇輒與女藏鬮為樂。   一日,有女子闖然而入,視之,穎姑也。並起問故。穎姑曰:「自姊去後,父母強妹為代。妹意不屑為,至逢其怒,日遭鞭撻。   幸老父赴天魔會去,乘間而逃。復思伶仃弱質,絕無親串可依,故一路間程,相投至此。」女大喜。生曰:「姨來亦大好。但非鴉非鳳,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無猜,君宜報德。台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即出簪珥,為穎姑上頭。穎姑赬顏卻之,曰:「妹子此來,不過作閒門冷燕,豈求野鴨入鴛鴦隊乎?」女以正言諭之,始無異議。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來,笑曰:「得婦之言,今頗驗否?」生敬謝之。   二女相顧,駭曰:「似吾父之師也。」道者曰:「然!爾父學仙不成,流為左道,而復借吾教中飛符遁甲諸術,日濟其惡。痛加訓誨,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滅。因惜女子無辜,亦遭慘戮,故引文郎入幕,轉輾相援,脫汝等於水火中耳!」女問:「父母無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閒話,即汝全家就縛時也。」二女大哭,道者曰:「是渠惡報,何哭為?」拂袖竟去。   後生密探其耗,果於是日為官軍搜捕,駢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鐸曰:「化人城裡,不少魔關,然鬼母兒孫,終入大菩薩蓮花缽底。一日回頭,同依道岸。二女之得脫,是借仙家妙指,而離佛門苦劫者。行險僥倖,今古有幾人哉?」   泄氣生員   臨潼夏生,名器通,性魯鈍,學操舉子業。每一藝出,群必嘩笑之。   偶應童子試,剿襲舊文入邑庠。後赴歲試,自分必居劣等。遇卜者於市,占之,得一讖曰:「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君子筮之,必得其名。」卜者舉手賀曰:「君文必冠軍。」夏生喜,揚言於眾。眾曰:「即學使兩眼盲,觸鼻亦知香臭。三等以下,君冠軍或有冀也。」夏生大慚。   時學使某公,奉命督學西安,臨行辭座師某尚書。尚書西安人,意其有心屬士,極力請教。尚書下氣偶泄,稍起座。某公疑有所囑,急叩之。尚書曰:「無他,下氣通耳!」某公唯唯,以為「夏器通」必座師心腹人,謹記之。   後公按臨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試後,細閱其卷,詞理紕繆,真堪捧腹。以座師諄囑,不得已,強加評點,冠一軍,案發,諸生大嘩,繼思某公本名翰林,閱文必有真鑒,夏生又貧士,絕無關節可通,乃以劣藝而高居優等,殊不解。   後公任滿入都,告請某尚書。尚書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誤矣!是日下氣偶泄,故作是言。僕何嘗有所囑也!」某公悟,亦大笑。後傳其事於西安,請生之疑乃解。噫!以泄氣而獵功名,雖為士林所笑,不猶愈於滿紙銅臭者哉?   鐸曰:「古人命名,義各有取。長庚入懷,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號緇郎。高琳應得寶之徵,桓溫葉試啼之讖。吾不知為夏生者,何獨取此嫌名,以為後來吉兆耶!《相經》云:「穀地豐,文運通。『則功名中人,此為第一嘉名耳。」   換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莊,晤於吳江令何君公寓。時眾賓在座,各徵舊事。   太史曰:「吾鄉有瘋丐,名金蠻子,挈妻丐食於吳,寄宿十王殿左廊下。一日,乞於富貴家,歸而痛哭。妻問之。曰:『人生等七尺耳。彼饜膏粱,衣文繡,日擁嬌妻美妾以為樂,而我寒餒若此。何狠心閻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見十王召之入,曰:『爾勿怨,吾為爾易之。』命鬼判先易其舌,曰:『是當日將軍曲良翰用以啖駝峰炙者,爾易之,則山珍海錯,可長飫矣。』又易其肩背,曰:『是當日昭王被青鳳毛裘者,爾易之,則鸞封艾帶,可長御灸。』並命易其下體,曰:『是當日漢帝入溫柔鄉,占三千粉黛者,爾易之,則蛾眉螓首,可長擁矣。』瘋丐大喜,叩謝而出。   繼而天曉,妻取殘羹剩飯以進。瘋丐大怒曰:『吾將饜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繼進以破衲。又大怒曰:『吾將被錦繡,勿以此辱我體!』妻誚讓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貯阿嬌,看汝黃面婆子,何處送衾枕耶?』妻駭立請教,丐大言以述之。妻大笑曰:『若是,則爾猶忘卻一件事。』丐問:『何事?』妻曰:『滿身都換卻,只未換得石季倫豪富命也。』瘋丐遂語塞。」   此或太史一時遊戲之談,而世之不為瘋丐者,鮮矣!   鐸曰:「惟瘋故妄,惟妄故愚。閻老作此戲,可以杜妄,太史發此論,可以醒愚。」   菜花三娘子   宜興北鄉有女祟,號菜花三娘子,俗傳五聖第三郎之婦,隨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鄉間男子。   村莊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獨行陌上,見一婦年齒稍長,而風韻嫣然,於狹岸交臂而過。福郎潛以手梭其腕,婦格聲一笑,即攜與俱去。至一處,無門庭堂奧,但見小斗碗中橫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備。婦曳令並臥,解下體褻衣迎就之。   福郎初發硎,奏刀不中窾要。婦引手導入,勉盡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婦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   翁失其子,尋至陌上,見福郎於萊溝中赤身酣臥。扶掖而歸,久之始醒。至夕,見婦搴幃笑入,曰:「癡郎郎當,敗人清興。今當張旗列鼓,與娘子軍卜長夜戰也。」登牀入被,重與交接。而福郎意殊畏縮,婦狂態復作,移盾就矛,強相馳突。福郎三遺矢,復潰圍而遁。婦哂曰:「如此教戰,終於怯敵,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   明夜復來,攜慎恤膠食之,衝圍掠陣,徹夜鏖戰。婦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自此無夕不擾。福郎體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驅術禳都不驗。   時福郎有姊適城中李氏,為五聖第三郎所感,亦將就殆。婿令健婦夤夜負至岳家,為避祟計。翁方憂子之死,復見負女入門,益增焦急。   一更許,見婦入子捨去,少頃,三郎亦至,搜得女,擁抱於懷。勢將就淫,忽見婦從子舍出。三郎大怒,捽其髮,擲於地下,曰:「逃亡婦,吾尋汝十數年,乃宣淫於此!」以掌批頰者百數。婦伏地哀泣。三郎顧女歎曰:「吾淫汝輩多矣。此婦之不貞,亦上天所以報我也。汝請速歸,仍完夫婦之好。而今而後,吾當斬除惡婦,屏跡荒山,斷無顏入汝家矣。」言畢,曳婦竟去,而兩家之祟俱絕。   鐸曰:「以祟驅祟,事屬創聞。亦幸其冤家逢狹路耳!豔妻出醜,蕩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鑒!」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兄為草鞋三相。吳俗,於除夕前款神畢,奉草鞋三相輩,祀以香帛。雖非正神,亦紫姑、馬公之屬也。弟倚兄勢,檀作威福,為患一方。臨頓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見一丈夫,棉袍烏帽,絕類貴官,而下曳草鞋一雙,顛躄而來。女驚欲號,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軟,不能支拒,牽曳登牀,任其輕搏。繼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與汝有緣,能從我,當為汝福。」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來,置酒高合,命女綴於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頻以足下靴蹴女雙鳳。女羞縮而起。四相覺之,詞誚其客。客曰:「尊夫人繡鞋錦襪,只合偶皂靴。與草鞋人作伴侶,殊嫌不韻。」四相怒目視。傍一客曰:「草鞋黨固欠風雅,恐近日破靴黨,亦非上客也。」合座拍手大噱。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為令:後有戲其新婦者,罄三爵。亡何,客又發狂,剝盤中果檠擲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錢置席上曰:「予不能飲,願以此贖罪。」四相笑納諸袖。眾客曰:「鄙哉!百文錢賣新婦,真草鞋人本相矣!」   嘩然而起,一哄盡散。   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為辱,轉輾不懌。去四五日不復來。忽一夕,曳吉莫靴,鏗然而至,翹其足置女膝上,顧盼自豪,曰:「吾今而知烏靴之得勢也!一經著腳,則舉趾高矣!」正欲脫靴就寢,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闥而進,曰:「賊狗奴,還我靴子來!」   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鍾某,讀書成進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飾觀瞻,汝一市井無賴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當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輒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閨闥,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兩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雙泥腿,消受得幾許福分?」砉然一聲,身裂為兩,飽啖之,提靴竟去。   女驚絕,半日而蘇。後適里中某氏子,勸其一生勿著皂靴,殆有覆車之鑒耶。   鐸曰:「白丁愛著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處消此罪過?幸鍾先生長守後戶,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聲橐橐哉!」   訟師說訟   江以南多健訟者,而吳下為最。有父子某,性貪黠,善作訟詞,一日,夢鬼役押赴閻羅殿,王憑案先鞫其父,曰:「士、農、工、商,各有恒業,爾何作訟詞?」答曰:「予豈好訟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卻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諾之。」繼鞫其子,曰:「是汝之過也!使我生而手不仁,烏乎作狀詞?」   王曰:「爾等挾何術,能顛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難。柳下惠坐懷,作強姦論,管夷吾受駢邑,可按侵奪田產律也。」王曰:「是則誣直為曲矣!而拗曲作直則何如?」曰:「是更不難。傲象殺兄,是遵父命;陳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則然矣!其如聽訟者何?」曰:「欺以其方,則顏子拾塵,見惑於師,曾母投杼,亦疑其子。況南面折獄者,明鏡高懸有幾人哉?排之闔之,抵之伺之,多為枝葉以眩之,旁為證佐以牽之,遇廉善吏挾之,貪酷吏伙之。我術蔑不濟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雙眼,而斷去其子兩臂,仍令鬼役押回。   比醒,父子各如所夢。聞於當事,謂若輩既遭冥譴,訟詞汔可少息。越數日,命胥吏往瞰之,見赴訴者,捧金執幣,環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闔雙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橫一几,以腳指夾五寸管,運寫如風。胥吏歸述之,當事者歎曰:「使州縣盡作活閻羅,此輩亦不能除也。可懼哉!」   鐸曰:「於《易》,『乾上坎下為訟』。象曰:『天與水違行。』嗟乎!彼蒼者天,乃亦為訟哉!吾不知為之師者,順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是故欲無窒者必求師。」   名妓沽名   黃竹浦,齊之拔頁生。入都,道過吳橋縣,有友人客於署,訪之。友人曰:「此間有名妓祝慶娘,曾見之否?」黃曰:「未也!」遂相將俱往。   至,則粉牆朱戶,不似北地之茅籬蝸壁者。即有一蒼髯奴邀坐獻茶。茶畢,又一老嫗出,略話溫涼,便導入內室。四壁黏名入題贈,中懸《二喬觀兵書圖》,旁設烏皮几,香鼎筆牀具備。瓶插紅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啟白曰:「慶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妝矣!乞貴人少俟。」久之,又一小鬟出報曰:「慶娘妝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見矣。」察其意,似大矜貴者,而黃以候見美人,當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簾間,不暇他視。又久之,老嫗出捲簾,雙鬟扶慶娘至。黃急睨之,面粉斑斕,唇脂狼藉,累然碩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彿運糧河漕船過閘也。遂大驚,顧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潛遁去。而慶娘殊無愧色,從容謂黃曰:「名妓與名士若何?」黃曰:「等耳!」慶娘曰:「若然,則名妓之稱,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馳騁詞壇,使天下想望風采,亦重其內才耳!妾之浪得虛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實工夫也。」黃昵笑曰:何謂工夫?」慶娘曰:「有開合,有緩急,有擒縱,是即名士作文秘鑰耳!何問為?」   黃大悅,遂與繾綣。繼而謂慶娘曰:「溫柔鄉洵有真樂。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瑩之陰溝而無生氣,是猶購十二金釵圖,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個銷魂也!」   不半月,喪其資斧,未及廷試,狼狽歸。友人知之,歎曰:「今世之翩翩然號稱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議論弋名釣誓。不意名妓亦然。黃生適墮其術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   鐸曰:「歷來名士,言古學者,曰宋、唐,曰晉,至漢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則天姥之所教軒皇也。古歌云:「索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是真古學,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粵西柳州府,有土地廟。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帶,土人呼為泥傀儡。遇郡守廉,則兩手納於袍袖;如貪黷者守是郡,則伸手作乞錢狀。先是有某公來守郡,黷貸無厭,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諱,陰使心腹奴夜詣廟廊,強挽入袖。明日視之,轉益五寸許,且手指堅握不可開。某公大慚,具牲帛往祭。   不旬日,神手頓啟,又數日,漸入袍袖。某公私喜,謂神靈亦受賄賂,而不知已掛彈章,新郡守龐公至矣。龐公名廷驥,予表姑丈,以中書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頗狷介,故神預兆之。   一日,神手亦漸出袖,公大驚,私自檢察。蓋屬吏饋荔支兩桶,中納金三百,公不知而誤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頓縮。由是終其任,不名一錢。   鐸曰:「相書言:「伸手過膝者必大貴。『咄咄!傀儡,是大貴神。」   石贔屭   吳門小橋里弟兄某,春日遊滄浪亭。旋過學署,見碑下贔屭,不識也,誤以為龜,競摩其頂曰:「汝前生負何重孽,今向人前出醜若是!」大笑而去。   後值母誕辰,夜演《鴻門宴》雜劇,群客在座。忽場上樊噲提刀直前,主賓盡失色。大呼曰:「我贔屭神也。本為龍子,上帝憐我有勇無文,故令負石學宮,稍窺文墨。不幸負形蠢坌,賊奴誤認為龜,妄加姍笑。汝一市井無賴,平日帷簿不修,吃䭔子亦醉,真所謂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謂予人前出醜。今日賀客滿堂,且與爾折證此案。」言畢,提刀欲殺。兩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為哀救。因擲刀而笑曰:「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於途也,姑赦之。」撒手登場,仍演《鴻門》劇本,依然一樊噲耳。問之,亦不省。吳下喧傳其事,遂置某於不齒。後兩弟兄援例入監,人猶呼為「衣錦榮龜」云。   鐸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謔而虐矣!」 第六卷       上清官除妖   吳郡三茅觀東狄姓,為某司馬家之僕。司馬有女,祟於妖,百計遣之不去。因書片札,命狄赴龍虎山,乞天師治之。至則門庭宏敞,宮殿森嚴,處處懸牌,書神將名守護。司閽者入內啟稟,約兩時許,召狄進見。眾法官擁天師出,虎皮椅坐蓮華帳中,金印寶劍,陳列法座。狄匍伏簷下,呈狀法官。法官轉呈座上。天師細閱一過,搖首攢眉,沉吟良久,與法官耳語,不知作何詞,即以片紙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銜命去,見一道人,布巾短衣,擔糞於野,隨出天師書示之。道人啟視,不覺失笑曰:「天師賣符箓,得錢動以萬計,曾不一注念。至殺生害命事,輒煩我等,亦大可笑。」因出一小木盆,注以涼水,取銅鏡仰覆其上,以筆蘸墨,塗鏡面幾遍。亡何,水沸如湯,熱氣一縷,上沖霄漢。忽砉然一聲,熱氣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無涓滴。道人曰:「除矣!」狄喜,謂道人曰:「歸語主人,必當厚報。」道人冷笑不言,斂其具,仍擔糞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師命,取路而歸,述諸司馬。司馬家果於是日是時,女室中霹靂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頓絕。後司馬具白金百兩,布袍一襲,親詣上清官酬謝。   而遭人終不可見,遂歎息而反。   鐸曰:「具大本領者,必不裝大幌子。故布衣擔糞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於富貴中求奇士,是猶向蓮華帳底買符箓也。」   森羅殿點鬼   李君名堡,吾鄉名進士也,任甘肅會寧縣令,改補安慶府學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歸,暫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聞殿上人聲鼎沸。李起窺之,見燈燭輝煌,胥吏輩兩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帶者,捧冊侍立東隅。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參謁。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積弊。今當細核,毋稍隱縱。」紫面赤髯者即捧冊上呈。隨有荷枷帶鎖輩,由東廊魚貫而進。唱名畢,偃蹇從西廊出。繼點勾魂簿,唱名再四,無一人應者。王曰:「催命鬼八萬七千,何無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啟白曰:「奉後殿轉輪王命,俾男者為醫,女者為妓,盡托生人世矣。」王愀然臼:「勾魂攝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輩流毒天下,恐投到者無已時也!」又點餓鬼簿。即有一胥吏趨前跽稟曰:「前鬼門關守者,失於防檢,諸餓鬼乘機逃去,今盡偷生陽世。」王問:「在陽世作何事?」曰:「大半作縣令。」王曰:「若輩埋頭地獄,枵腹垂千百年。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無噍類矣!」胥吏曰:「請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費事。能忍饑者,聽之;倘餓吻翕張,重者削其祿籍,俾子孫竄入卑田,輕者降作冷官,使凍餓終身,還其本相可也。」李伏隙以窺,不覺失聲大笑。一時燈燭盡滅,殿上絕無聲響。   後晤予於秦准客館,詳述之,囑筆以紀其事。   鐸曰:「吾聞李君在會寧時,戎服禦賊,頗著勞績。其改就學博,亦急流勇退意也。曾書一聯瞄之曰:『秀才有學皆吾輩,俗吏能修到此官。』亦可想見其人矣!此殆其遊戲之談耶?」   蘇三   劉生名偉,字琬如,乙酉應試白門,寓丁家水閣。先是,晉陵某公子,費千金定花案。曲中諸妓,有文狀元、文探花之名。文探花者,隨母姓蘇氏,字繡英,以其行三,群呼為小三云。慕劉生名,乞同邑查君為介,願邀一顧。劉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為茂草,安有板橋舊豔,能歌《白練裙》者?」查慫慂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數武,值舊識黃生強邀過寓。甫登堂,見一姬,兩鬟堆茉莉如雪,著蟬翼衫,左右袒露,紅牆一抹;下曳冰綃褲,白足拖八寸計蝴蝶履。見客來,不甚酬接,摩兩臂金條脫錚然作響。劉厭薄之。黃曰:「君勿白眼覷,此秦淮文狀元某姬也。」劉笑曰:「狀元聲價,果是不凡。然君司空見慣,僕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謁貴。」匆匆告別,急欲回寓。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劉憤然曰:「狀元若此,探花可知。吾寧識英雄於孫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掄才矣!」拂袖竟歸。查述諸小三,俯首不語。既而歎曰:「前明復社諸君,中周延儒榜進士,比諸佛頭著糞。兒不幸與若輩聯名,宜為英流唾棄也!」撫牀一慟,潸潸淚下。查勸慰,乃止。   後生試畢,偕查旋里,買桌武定橋東。見一姬病容愁態,臨流倚檻,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劉數目之,顧查笑曰:「何處驚鴻,翩來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薦之文探花也。」劉大悔曰:「因艾棄蘭,惡鴉黜鳳,吾知罪矣!」急維舟過訪,並謝前愆。小三曰:「君子觀人,必因其類;通人持論,不徇於名。但得終邀青眼,亦何恨相見之晚耶?」劉大喜。小三張筵款之。酒三行,劉避席而起曰:「僕固鍾於情者,但狹邪之游,生平未習,今日歡筵,已同祖帳。請留數語,以當雪泥鴻爪。」小三覆素巾案上。劉援筆題《水調歌頭》一闋,曰:   敲斷燕釵股,錦毖不須彈。喁喁兒女恩怨,說向鏡中鸞。儂是修文種子,   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小謫三千歲,來往只人間。蘭檻外,苔砌畔,   露華寒。女郎花放,一樹莫近玉闌干。昨日青州買醉,今日青樓買笑,明日   買青山。偕隱共卿賦,雙鳳月中還。   題畢,榜人竟催解纜,與查登舟而去。白下諸名士傳為美談,至有作長歌以紀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園,而所謂文狀元者,門前冷落車馬稀矣。   鐸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學來。固知名下觀人,必合九州鐵鑄成錯寧。若劉生者,可謂能得士矣!」   葛九   丁家水閣,與劉生同寓者,程生振鷺。程負俠氣,文奇詩奇,作事俱奇。邗溝來一妓,名葛九,蚤歲墮平康。後洗心滌行,剪花賣履,孝養父母。忽二老相繼逝,無力殯葬,不得已復理舊業。   好事者述諸程生。時大雨盆注,程持蓋著屐,黑夜過訪。葛一見心傾,拂牀薦夕。程笑曰:「無庸,我非紅樓選夢者,所以冒雨過卿,欲代籌殯葬費耳!」葛感且泣下,繼請方略。程曰:「近日冶游兒,都似盲人瞎馬,奔逐章台柳下。汝一練裳椎髻,雖姿容閒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惟仗筆墨有靈,插標以高聲價,庶幾廣致多金,期於事濟。」袖中出砑虹綾數尺,以其行九,戲拈九字填《金縷曲》一闋,曰:   廿四橋頭步,怪東風、等閒吹過,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樓上望,謾掩四圍朱戶。欠好夢、十年一度。數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雲路。雙星照,七襄渡。三三徑裡三生譜。倚花前,闌干六曲,三弦低訴。彈到六麼花十八,一半魂銷色舞。添一縷、謝娘眉娬。卅六鴛鴦週四角,更二分、明月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賦。   書畢,漏深雨惡,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飾以畫屏,張請客座。好名者爭相傳播,走馬王孫,墜鞭公子,宴無虛日。枇把門巷,幾與顧眉生迷樓相埒。不浹旬,積金滿篋,命弟持歸,瘞其雙槥。致書招程,繭足不至。   一日,曉妝初抹,陪貴客宴露葵軒下。忽遣人齎白木匣至。發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備。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吾憐汝愚,姑借辱身,暫行孝道。今事已濟矣,心已盡矣,及早回頭,別尋覺岸,沉淪欲海,墮落花塵,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斷業根,退修初服。畫眉窗外,即是選佛之場,打槳湖頭,總屬慈航之路。倘能晚蓋,許滌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蠶縛。葛覽書大悟,對鏡自截其髮,改妝作比丘狀。貴客逡巡避去。   亡何,程大笑而來,合掌逕登上座。葛伏地膜拜。程學老僧宣口偈曰:「彼美人兮,人盡可夫。吾今度汝,超脫泥塗,踢翻桃葉渡,跳出其愁湖。從今撒手菩拋岸,火裡蓮華何處無?」葛受記訖,星夜喚舟回揚,捨身曇華上院。後乞韓幔亭寫《妓堂皈佛圖》,懸諸淨室,以志不忘舊德云。   鐸曰:「昔卞玉京作女道士,間有所主。因知蓮性雖胎,荷絲難殺,亦兒女子故態也。乃片紙飛來,六根淨削,是兒慧業,定屬不凡。然非當頭棒喝,則柔花弱絮,漂流何底!似此金粉如來,風流藪澤中當處處買絲繡之。」   奇女雪怨   線娘,夏邑士族女也。善詞賦,兼工帖括。每構一藝,老師宿儒輒斂手曰:「女學士易釵而櫛,怕不到玉堂金馬。」年十七,父母相繼逝,線娘塊然獨處。隔院為某生別業。庭中玉蘭一本,斜倚東垣。線娘曉起,摘花其上,某望見之,長揖牆下。線娘赬顏欲避。某曰:「僕非宋玉,豈敢妄意登牆?只因獨學五師,願作王逸少,執贄簪花座下耳。」隨出窗課一卷,囑其點定。線娘攜歸內室,閱其文,才華秀瞻,間有一二小疵,礙於場屋者,直筆刪去。明日,折花牆角,袖而還之。某人感佩。   久之,蹤跡漸密。某作《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題文挑之。線娘作《媒妁之言》題文以答。某笑曰:「急脈而緩受之,全失命題之旨矣。」線娘曰:「恐率爾操觚,以後無收束處耳。」某覺其言可入,梯垣而過,急捉其臂曰:「僕日以師事卿,何不坐我絳帳?」線娘薄拒之,曰:「讀書人最易昧心。一朝倍師,保不作逢蒙殺羿乎?」某乃指誓山河,矢盟日月。線娘遂同歡會。朝垣夕室,將及半載。線娘促其委禽。某口諾之,而遷延不報。後竟議婚他族。結褵之夕,線娘始悉,立牆下,望某一來訣別。而某營鸞鳳新巢,不復記野合鴛鴦矣!線娘憤極,闔戶自經。某聞之,悼歎而已。   後赴試鄉闈,甫執卷構思,見線娘翩然而來。某懼其仇己,轂觫萬狀。而線娘殊無怒容,反為拂紙磨墨,囑其盡心文字,並講解題旨而去。是科領鄉薦。繼應禮部試,線娘復來。其拂紙磨墨,一如在鄉闈時。卷中村不妥字句,代易之,是科又報捷。   殿試二甲,觀政農部。線娘時來曰:「汝任京秩,得升斗祿,烏能充宦囊?盍謀作外任,二千石可立致也!」某頷之。   不二年,外擢郡守。某本一介寒骨,驟得專城五馬,朘剝小民,私肥囊橐。   亡何,受盜金縱法。事敗上聞,論棄市。前一夕,恍惚見線娘繡巾環領,披髮而來,曰:「數年冤憤,而今始得伸也。吾所以佐汝功名者,因書生埋頭窗下,何處得罹大曲?必使汝置身仕途,乃得明正國法,業鏡高懸,折證正不遠也。」歡笑而去。   鐸曰:「一事負心,十年毷氉。豈知芙蓉鏡下,亦有時為掃眉人報仇地哉?乃知除名桂籍,尚屬薄倖兒寬罰耳!」   達士報恩   平原御史劉公,少孤寒,設帳東村關聖廟。歲暮散館,入城探姊氏。姊以一雛尾相贈。歸而宰之,將為度歲計。適弟子家失一雞,竊議其師,漸至作隱語。疑而詢之,黠者掩口笑,愚者具以實對。公大恚,召諸家父兄輩,市香燭,矢於關聖前曰:「如劉某作不肖,出廟門即顛其趾。」矢畢而出,衣躡於檻,顛而起,足翹如也。眾大笑。公仰天而呼曰:「英雄困辱泥塗,不但為群小所悔,乃至不諒於正神,冤哉!」急貸家具,得五金,竟赴京都,傭書李蘭台門下。暇輒發憤攻書,以大興籍入泮,連戰皆捷。不數年,官御史。   時天師入覲,以紙書狀,乞查舊事。天師申文關聖廟。越數日覆到,云:「某年月日,某奉玉帝敕,召赴靈霄殿,議征蚩尤事,不在殿庭,廟後有一老獾,假托神靈,妄踞公座。竊意寒賤中必無奇士,簸弄狡獪伎倆,以博一笑。已命座下週某,發其巢穴,取青龍刀斬之矣。」   天師述諸御史,星夜告假歸,召舊日父兄輩,尋至廟後。果有一荒塚,陷地七尺許,一老獾斷頭截項,赤淋淋臥血泊中。眾疑始解。繼而歎曰:「以戲得禍,雖伊自取,而某非此一激,亦以村學究終耳。功名富貴,何自而來?天下橫逆之加,正小人之所以福君子也。此物殆玉我於成哉!」急命擇隙地而埋之,樹以片石,號報恩塚。吁!公亦達矣。   鐸曰:「英雄當困頓時,哀我辱我,皆受恩深處也。不然,淮陰千金報德,何少年之胯,等諸漂母之飯哉?儇薄兒動以睚眥報怨,適形器小耳!」   立塚所以報恩,固已。然何似勿殺之為愈乎?或曰:「獾之死,死於聖帝,非死於劉公也。」嗟乎!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吾得援此例以責之。          受業謝樸附志   夢中夢   曾孝廉赴南宮試,挈一老僕,束轉北上,夜投留智廟。時已昏暮,解鞍即憩。偶步門外,見垂楊夾岸,長板紅橋,斜橫春水。旁杏花數十樹,有翠鳥啁啾其上。曾踏橋度岸,見一家園門洞開。徐步而入,文宙窈窕,繡閣參差。循廊曲折,直達內寢。珠箔數重,瓊鉤斜卷。水晶屏後,設珊瑚牀一具,海紅帳垂垂未下。角枕錦衾,麝蘭噴溢。左橫梳妝小几,鏡匣未收,粉奩半啟。膽瓶內碧桃小瓣,妥落脂合旁。聞翹鳳聲瑣碎而至,曾驚匿夾幕間。視之,閨中細君也。曾問:「何得來此?」笑曰:「此郎君新購之別墅,何善忘耶?」曾亦不復省憶。聯坐狎談,忽外廂馬騰人沸。起詢之,蓋迎新殿撰趕杏園宴者。曾即跨鞍,騶從導去。十里花塵,萬家鈿閣,金鞭玉勒,顧盼自豪。宴罷而歸,夫人迎門相候。焚香燃燭,話昔年寒窗夜讀,相對各有喜色。   已而就寢,私念夫人年齒稍長,今富貴若此,何不廣列金釵以充下陳?方伏枕,即有一人投刺門下,云是富家某交結新貴,特以十斛珠購美姬四名,備充妾媵。曾大喜,立命召入。亡何,曾自黛綠,侍立滿前,燕瘦環肥,並皆佳妙,曾恐夫人嬌妒,引入別院,詢其小字,豐肌者曰娟娟,文弱者曰楚楚,明眸秀靨者曰倩桃,垂髮掠作斜鬢者曰春柳。某命娟娟展褥,楚楚抱衾,倩桃列繡枕,春柳代除冠服。某先裸體入幃,回視諸姬,紛紛卸裝,解羅襦,緩繡裙,脫鴉頭襪、合歡鞋子,解絳結,提桃花褌,雪肉粉肌,爭來就宿。須臾,左香右黛,玉體橫陳,八瓣香蓮,高抬競舉。某心搖搖,不知所向。   忽聞腳後夫人高喚,春夢頓醒,因大嗔曰:「爾何太絮聒?方便片時,溫柔鄉早入夢也。」夫人亦誚讓。曾憤甚,曰:「我當日寒賤時,跬步輒加約束。今幸大富貴,漢家自有制度,豈由燕支虎風流棒喝哉?」夫人著衣起,向壁而哭曰:「薄倖兒記否?汝失館時,至晚不得一頓粥,拔儂壓鬢釵質錢易斗目,今驟得志,動輒加白眼,結髮情何在也?」曾正以新貴自居,聞夫人摘舊日瑕,尤負氣不肯下,拍枕大呼曰:「一副五花誥,看汝何顏消受也?」   倏聞耳畔有笑聲曰:「相公夢魘耶!」紐枕回視,一老僕向燈下捉襟捕蝨而已。一凝神半晌,擁被大笑,僕竟茫然。   鐸曰:「人當春夢醒,未有不失笑者,豈知身猶在夢中耶?惟至人無夢,因其無富貴心,亦惟愚人無夢,因其無富貴福。」   身外身   太史某公未第時,聞靈隱寺老僧法瓚得禪門宗旨,投座下乞為弟子。老僧取庚甲布算良久,曰:「汝骨相是佛門種子,而命猶當貴,未可躁也!」公固哀之。笑曰:「此干老僧甚事?且領取十二年富貴,乃復來。」公涕泣不肯去,老僧擲神杖逐之。公下階傾跌,旋起遁去。   歸而若癡,日則讀書,夜則如依老僧座下,唪經聽講。因復詣之,老僧閉門不納,曰:「汝欲向此處討面目,須還我神杖來。」公茫然。後捷鄉闈,仍詣之。老僧閉門如故,乙未南宮報捷,官翰林,繼又主湖北試。入則玉堂,出則絳帳,而蒲團佛火,未嘗一日不在夢寐中。   荏冉十二年,屈指舊約,乞休歸里。於是星夜馳驛,不一月已抵浙界。夜宿蒯家旅店,計去靈隱寺不過十五里。而轉輾伏枕,心急不能成寐。擁被焦思,伸腳忽墜,起視之,則靈隱寺丈室也。一龕燈火,熒熒佛座。百衲禪衣,左縫右結。摩其頂,光滑絕無纖髮。大驚,急詣老憎座下。而老僧閉日垂眉,正當入定。約兩時許,老僧始出定。公伏拜地下,乞求慧指。老僧微笑曰:「汝披剃在此十二年矣,至今日尚饒舌耶?」公頓悟。   明日,蒯家旅店不見公起。揭被視之,止一禪杖,大駭,遍尋不獲。聞公有老僧之約,跡至靈隱寺,見公破衣垢帽,居然老衲,問之,曰:「昨恐驚汝輩,潛蹤來此。寄語諸眷屬,勿相念也。」繼以禪杖呈公。公笑曰:「癡拐兒!十二年富貴,賴汝替卻。自後謹守禪門,勿再跳入塵寰也。」僕從輩不知所云,歎息而去。   鐸曰:「仙家有分身術,而佛門則無,蓋大慈悲不欲以幻術欺世也!公耶杖耶?非耶是耶?吾何得而知之耶?」   香粉地獄   河南楊世綸,世家子,自幼議婚舅氏。會舅氏擢江南郡守,楊奉母命前往就婚,中逾病於客邸。病中,恍惚見鬼役持牒來勾。至冥府,王者鞫其里居姓氏不符,叱鬼役曰:「吾命爾勾湖南王士倫,何舛錯至此?」痛杖之。命楊仍回陽世。   甫下殿,遇亡友殷仲琦,訝其何以來此。楊具告。殷曰:「予近在楚江王殿下作錄事。今幸稍暇,汝歸恐未識路,當送汝行。」楊大喜,相將俱去。約三里許,見一處,文窗繡閣,鱗次而居。門外抹粉障袖者,三三五五,見客不甚畏避。楊異之。殷曰:「此香粉地獄也。」楊問:「若輩何人?」殷曰:「陽世官宰犯貪酷二字敗露者,遭國法;稍或漏網,冥府錄其幼媳愛女,入青樓以償孽債,今之倚門賣笑者,皆閨閣中千金姝也!」正嗟歎間,左扉一老嫗出,與殷似熟識者,笑曰:「貴人久弗涉賤地,今幸好風吹送得來,乃復過門不入耶?強拉殷袖。不得已,與楊偕入;即有兩粉頭憨笑而出,爭道寒暄。楊詰其小字。殷曰:「此名翠娟,此名賽奴,皆北里中翹楚也。」亡何,老嫗捧灑肴至,青衫紅袖,團圍錯坐。酒三行,殷令翠娟歌以侑酒。翠娟轉委賽奴,賽奴面有慍色。   翠娟屢促之,賽奴曰:「汝倚而翁作縣尉,欺壓我典史女耶?陽世雖有統屬,陰司止敘姊妹禮,無得指揮如意,使人難堪。」翠娟面發赬,強以手按拍,歌《陽台夢》一曲。賽奴曰:「音節乖舛,殊不耐聽。」翠娟作色曰:「我生長名門,本不習慣。豈似汝父山東販棗漢,買得兩根尖角翅,自將《掛枝兒》曲,向退衙時嗚嗚口授耶?」賽奴語塞,拂袖欲起,殷與楊排解再四,始各安坐。   忽門外大嘩。鬼役奉閻君命,押一女子新入青樓。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楊急起睨之,即舅氏女,己之聘妻也。大駭,詢其顛末。女曰:「嚴君受盜金八百,誣人名節,罰奴至此,以填贓款。今君為座上客,寧不一援手?」楊商諸殷。殷曰:「陰司與陽世異,非賄賂所能通也!僕何能為力?」楊焦思無計,憂悶欲死。   外傳言:「九幽殿三舍人來。」老嫗肅迎而入,殷與楊皆避席。舍人笑曰:「聞汝家新降下一棵錢樹子,特備纏頭錦數端,金步搖一事,與新人定情。」老嫗再三稱謝,命女子入室理裝。女子窘極無語,倒地痛哭。楊見此景象,憤燄中燒,進退失措,哀殷暫為緩頰。殷招嫗入內廂,告以意,大有難色。繼啖以多金,老嫗始色解;出與舍人耳語,不知作何詞。舍人悻悻而去,殷亦催楊就道。楊曰:「室人不幸,遭此大辱,我何顏再生人世?」女亦泣下。殷曰:「不及黃泉,何能相見?此中殆有天緣。請先以青樓作洞房可也。」命掃東軒,使女子與楊同宿,自乃偕翠娟、賽奴,就榻西軒。流連宵且,幾忘鬼域。   一日,有黑衣吏持牒而來,謂郡守某捐金八百,設立六門義學。閻君准城隍申報,仍命其女還陽,載以薄笨車,匆匆而去。殷向楊舉手稱賀曰:「夫人已去,君亦從此逝矣!」遂別嫗家,送三四十里,將及旅舍而反。楊亦恍如夢醒。調養旬日,束裝赴舅氏公署,具問義學之事。舅氏曰:「予初有是念,尚未舉行,汝何由知?」楊備陳始末,舅氏愕然。越日,擇吉成禮。   花燭之夕,楊述前事為戲,女堅不肯承,曰:「君妖夢是踐,妾那得有此?」楊惘然久之,而洞口尋春,已無復落紅殷褥矣!   鐸曰:「婦女入官為妓,前明酷政,不謂陰司中猶沿是律也。父貪白鏹,女墮青樓,是宦囊百萬,皆閨閣中纏頭錦耳。然一日回心,千秋保節。陰司律例雖嚴,未嘗不許人自贖,勉之!」   面目輪回   京江趙生,名曾翼,才華秀美,為藝林器重。而引鏡自照,實慚形穢,因題詩於壁曰:投箋我欲問閻君,面目廬山恐未真。若說左思多陋相,道旁擲果又何人?題畢,憤氣而臥,瞥至一處,類王者宮殿,旁有屋三楹,上懸金字匾額,顏曰:「面目輪回。」錯愕間,一書生高冠道服,攜書兩冊,從內徐步而出。視之,乃故友康錫侯也。   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諸侯賓,趙曾締杵臼交。相見詢趙近狀,趙亦詰其蹤跡。康曰:「兄不知耶?弟厭世久矣!因生前頗善繪事,被轉輪王徵作幕客,凡一切眾生,先繪其耳目口鼻,然後降生人世。」因出手中兩冊示之,曰:「兄觀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趙先觀第一冊,簽曰「貴者相」,狀貌類皆醜拙;稍次者,亦麻鬍黑胖。繼觀第二冊,鑒曰「賤者相」,姣好如婦人女子,眉目間雖乏秀氣,而各有一種顧影自憐之態。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權,何貴賤易形,美惡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見之卑也?當世台閣諸公,內美定有可觀,豈必藉外貌,圖尊顯?惟貧賤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貴人光寵,下亦插身粉黛場中,竊斷袖分桃之愛。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術也!且如相君之面,貴不可言。使但修容飾貌,取悅目前,恐亦長貧賤耳!何能拔幟詞壇,拾科第哉?」趙曰:「君言過矣,自古安仁花縣,叔寶羊車,留侯貌如好女,豈盡長貧賤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遺臭,衛叔寶被道旁人看殺,留侯非從赤松子游,恐亦卒繼鐘室之禍。總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為一生享福地乎?」趙默然不語。康曰:「如願減其福澤,弟尚能為兄筆削之。」趙大喜,求計。康取案上筆,向趙面目間,略加勾抹,曰:「可矣!」趙再請筆削。康曰:「弟與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餓殍相也。」談論間,忽聞呵殿聲至,趙皇遽而出,尋亦驚醒。嗣後面目漸佳,文思漸減;躓場屋三十餘年,卒以諸生老云。   鐸曰:袞袞諸公,其相已聞命矣,但未識如何是富者相?曰:『相法有之,成馬驢形者富。』周公斷災,孔子蒙倛,臯陶削瓜,傅說植鰭。此君袖中粉本,當從《荀於。非相》經得來。良工心苦,毋乃自誇。   受業陳元瑛識   能詩賊   長洲顧蘭畹先生,居毛氏廢園,杜門卻客,吟詩自娛。   一夕,薄飲而臥,聞擊桌聲甚厲,醒而視之,一人在燈下翻閩詩稿,吟詠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蓮、浣花之嗣音也。」急下牀揖之,兼叩蹤跡。其人曰:「實相告:予北郭之偷兒也。親老家貧,無以供甘旨。入先生室,冀有所獲,適見案上詩,觸予夙好,不覺狂吟》,有驚台駕。」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因即詩稿評論之,曰:「集中諸作,俱有盛唐風格。惟《春興》律中『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梆人家盡日風』已落晚唐卑調。」又指其《題長恨歌後》「如何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傷忠厚。李義山『薛王沉醉壽王醒』,非不尖新,而終失詩人敦厚之旨。」先生曰:「汝論詩已見一斑,未識有佳作得賜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盡投楚炬。不得已,為先生一吟。」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門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防卻明珠失錦囊。   先生曰:「如此詩才,何落魄至此?」因歎曰:「予不能詩,亦不至落魄乃爾也。先生尚當自勉。」談論間,天已及曉,先生具斗目送之,曰:「幸作詩交,願留姓氏。」其人曰:「莫須!莫須!自後相逢,但呼予為『能詩賊』可也。」言畢,負米竟去。   鐸曰:「《莊子》記『詩禮發塚』,讀『青青之麥』章,居然三百篇後嗣音也。偷兒詩派中,此賊其末裔矣!顧橫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輩,並具絕世才情。渠僅僅能詩,所以為小竊耳。」   識字犬   孩時蓄一小犬,名進生。繼入書塾,必提抱與俱。偶置案頭,見予讀書,輒注日凝想,若有所得。予奇之,戲書「進寶不許入塾」六字,黏諸座隅。犬審視良久,垂首喪氣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予呼之始至。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兒」。犬搖尾踴躍,作感恩狀,猶名士之愛呼表字也。   犬自識字後,頗敦品格,食必擇器,寢必擇地。偶出遊街市,夷然不屑與凡犬伍。殘羹剩炙,蹴而與之,怒目不顧去。里中周孝廉聞而異之,配以牝犬,終歲不與同食宿。犬一無所好,惟好臥塾中,為予守架上書。   後予隨先大父宦淮甸,置犬于家。偶遣老僕回,必銜衣若問訊者。出平安書示之,始歡跳去。垂二十年,聞其忽發狂疾,見藍縷者,歡迎憨跳;遇鮮衣華服者,必狂吠。因歎曰:「積怪成癖,畸士類然。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禍矣!」   不半載,為東鄰子啖以竹弓而斃。家中人因予豢養,瘞諸桑樹之下,志以片石,曰「識字犬」。繼聞牝者終日叫號,亦觸牆而死。喟然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是犬其苦而節者乎?或亦識字者捐介之報也!」郵信命並瘞之,以全是犬之志云。   鐸曰:「識字為造物所忌,矧墮畜生道中,敢恃才陵傲耶?反常性以取禍,真覺世之言也。乃始以狂死,繼以節報,或造物忌其生,不忌其死耳。鶴雖掛牌,犬不識字,一番冤獄,全賴不識字救解。若以此犬當之,未免試宸濠之劍矣。犬而識字,誠為禍階。」 第七卷       有根女   長女蕙孫,幼失母。年十一,隨姑丈林蠡艖讀書蘭葉山房。   一夕,有垂髫婢導一紫衣女郎,披帷而入。林詰所自來。女郎曰:「適有一對,煩孝廉公續之。」袖中出薛濤箋半幅,上書一聯曰:   攜籃欄外採蘭花,被藍衣人攔住。   林未及對,蕙孫信口答曰:   執筆壁間題璧月,遭碧霄女逼成。   小婢顧女郎笑曰:「個女子吐屬,煞是我家飛瓊大姑子。」女郎曰:「不錯!不錯!飛瓊姊遊戲人間二十六寒暑,昨始歸籍。曾言有蓮花根蒂,遺落在浴娥池。十一年後,抽條發葉,必現空中慧相。即此是也。」   蕙孫正欲啟白,女即收其箋,偕婢匆匆而出。   鐸曰:「騎牛石畔,曾現精魂;稠桑驛邊,頻呼妙子。情到至無聊處,往往有此幻境。」   無氣官   京都琉璃廠,有老翁揭榜於市,曰:「能望氣識人官職。」於是登仕版者,肩摩而至。老翁延之坐,俱令噓氣,自乃從旁諦審之,曰:「此金氣也,為翰苑;此木氣也,為部曹;此水氣也,為中翰;此火氣也,為御史;此土氣也,為國子監。」言之無不吻合者。   忽一人,噓氣久之,老翁沉吟再四,似不解其何官,曰:「異哉!似金氣而不秀,似木氣而不旺,似水氣而不清,似火氣而不烈,似土氣而不厚,其在不儒不吏之間歟!」詢之,以挑選知縣,投呈就教者。乃知冷官閒秩,皆無氣男子為之。批其命數,都不在五行中也。   鐸曰:「豈敢放顛,亦非作達,惟我知我,現身說法。予攝篆星江,戲作廣文先生四書文,附錄於此,以博一笑:不辭小官。學也,祿在其中矣。甚矣,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學而不厭,何哉?教亦多術矣。是或一道也。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土地人民,有官守者,此之謂民之父母。有人於此,選於眾,無財,降一等。既不能令,不如學也。及是時,治任,之一邦。是亦為政,請嘗試之。將入門,某在斯。台館未定,導其妻子,如窮人無所歸。待其人,斯出矣,然後敢入。修我牆屋,從之者如歸市。庶人在官者,六七人。愚而好自用。飽食終日,未嘗與之言行事也。什一,使自賦五十畝,而皆去其籍,莫知其鄉,雖有存焉者寡矣。將出,願車馬。用不足,不可以為悅。改之為貴。不俟駕而行。吉月,必朝服。歷年多,闇然而日章。乞諸其鄰,長一身有半。三月不知肉味。春秋祭於公,必熟而薦之。不素餐兮,一樂也!一介不以取諸人。弟子以幣交,予何為不受?薄乎云爾!其恕乎?文,吾未嘗無誨焉!好馳馬試劍,不可與同群,而教育之,豈予所欲哉?姑捨女所學而從我。戒之在鬥。生,吾見亦罕矣!自稱曰小童,以其時考之。與其進也,宜若登天然,自行束脩以上,以待來年。出舍於郊,以妁。鄉人皆惡之,學之不講,何為是棲棲者與?是為欲富乎?有子之喪,往弔。國人皆賤之。點爾何如?謂之姑徐徐云爾!如是其亟也!有為者,獲乎上有道,委而去之,左右望而罔市利。又顧而之他,則必取盈焉。難矣哉!下焉者,不得罪於巨室。父母之年,其饋也以禮,受之而不報,又稱貸而益之,斯疏矣,比及三年,會計,及其老也,盍去諸?哀此煢獨,欲罷不能。俊傑在位,卓爾不能用也!仍舊貫,若將終身,如何則可?已而已而,毋自辱焉!歸與歸與,固所願也!而今而後,生財有大道,何必讀書?君子無所爭,從吾所好。如有復我著,謂其人曰:「無羞惡之心,然後為學,乞人不屑也,而子謂我願之乎?」   鬼婦持家   蘭溪盧某,中年失怙恃。妻冷氏,伉儷綦駕。生子女各一,甫離襁,妻病瘠死。續娶歐陽氏,美而悍,遇子女尤虐,動輒詬詈,小有不懌,鞭撻隨之。某稍怒以色,反舌啁啾,數晝夜不倦。   某不能堪,憤氣出遊,遇雨竄入林谷。忽踏地陷穴,似墮入屋脊上。聞噪呼有賊,一人捆縛而下。視之,亡僕繆義也。曰:吾謂何人?乃是小主。」釋其縛,急入內啟白。   亡何,父母俱出,抱持痛哭。父曰:「兒來此亦是奇事,且作半日聚。」遂導引入室,見亡婦在窗下引針刺繡履。某直前握其纖腕,將訴契闊。婦解脫而走,曰:「何來惡客,莽撞乃爾!」某瞠目不解。母曰:「汝再娶耶?」某曰:「然。」母曰:「凡男子續娶後婦,與前妻即無結髮情,故相見不復省識。」母入內,與婦耳語,婦始恍然淚下,絮問家事。某曰:「田園幸尚無恙,但膝下兒女日罹荼毒,奈何?」婦向壁而哭,某亦失聲大慟。父曰:「汝亦既抱子,乃不念鸞雛,妄招鴟鴞,宜毀巢而取子矣,孽由自作,夫何悔乎?」母曰:「渠固不足惜,尚當為宗祧計之。」父曰:「欲保嗣續,在我賢婦。」母曰:「新婦久登鬼箓,安得為兒援手?」父曰:「不賢婦,吾捉之來,汝蚤晚稍加訓誨。即令新婦隨兒去,借渠手足,料理家務。俟兒女婚嫁畢,再當來此。」婦曰:「日在親庭,何忍遽言離逖?」母亦大悲。父曰:「汝來為孝婦,去為慈母,於義兩全,何必為此戀戀?」令某偕婦出,建梯屋角,兩人拾極而登,俯穴而窺,猶見父母在簷角引領望也。不得已,攜婦循道而歸。   甫及門,婦飄忽先入。見兒女奔集,爭來訴告曰:「父出門後,繼母以鐵杖擊我。忽顏色慘變,倒地而僵。」言未畢,歐陽氏徐步面出,兒女觳觫,爭牽父衣作畏避狀。歐陽氏就某身畔,撫摩再四,嗚嗚飲泣曰:「我拋汝等未及三載,不意憔悴至此。」審其音,酷類前妻。某大喜,謂兒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懼。」兒女目灼灼相視。婦問女曰:「昔我出奩中金為汝作纏臂,今安在耶?」女曰:「娘頭上壓鬢釵,即脫女纏臂金所改作者。」婦曰:「吾安用是?」即拔鬢邊釵為女插戴。又問兒曰:「我前挑百花迴鸞錦三尺,為兒作繡帶,今何不繫?」兒曰:「阿爺為娘裁作藕覆矣!」婦謂某曰:「癡男愛後婦,無怪兒女輩受摧折也!」某俯首謝過,相攜入室。見藥罏茶灶,以及掃眉安鏡處,都非舊日位置。婦慨然曰:「人一朝謝事,百凡都聽諸後人,真可痛也!」脫鎖啟箱,見杏黃衫,紫縠襠,粲然堆積,而舊日故衣,無一存者。詰諸某。某曰:「新衣稱體,勿念故衣。」婦曰:「男兒心跡見乎詞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婦又倚窗凝望,曰:「舊種碧桃株,今復移植何處?」某曰:「自卿見背,渠日加剪伐,樹即枯槁而死。」婦歎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回視兒女,不禁潸然泣下。已面提甕出汲,執炊就爨。某勸令勿勞。婦曰:「此後來人身體髮膚也,宜為君所愛惜。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嘗一日薰香作閒坐哉?」某神色慚沮,屏氣不敢作聲。婦曰:「吾奉翁命而來,豈必翹汝過處。但匿怨為歡,轉傷婦德,不得不一吐其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經理家政。閱十二年,撫子女俱各成立。   女適里中鄭秀才為室,兒娶錢貢士女。家庭雍睦,從無間言。一夕,置酒內寢,酣飲盡醉,謂某曰:「昨夢阿翁見召,今當永訣。夫婦之緣,盡於此矣!」某泣曰:「家室仳離,賴卿再造。正當白頭相守,奈仍捨我而去?」婦曰:「撫汝兒女而來,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於君即為不孝。」某向隅大哭。   轉瞬間,婦已登牀挺臥,氣絕而殞。正驚歎間,婦忽坐起曰:「阿姊既歸,妹當瓜代矣!」察其聲,仍一歐陽氏也,某皇遽失色。婦曰:「君勿疑懼。妾在翁姑處,受教訓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為,俱失婦道。自今伊始,當恪遵阿姊成法,依贊數載,以贖前愆。」某喜,召兒告之。兒悲喜交集。婦曰:「我去此十數年,幾已成人授室。幸勿念舊惡,尚當為爾父持厥家也。」兒曰:「前母之劬勞,實後母之肢體,有何舊惡而敢不忘?」婦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義備至,鄉黨宗族,悉稱良婦焉。   鐸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顏順志,養成驕悍,不至毀巢取子不止,於父母為不孝,於兒女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處入也?噫!」   鄙夫訓世   新安某翁,挾千線至吳門作小經紀。後家日泰,抱布貿絲,積資巨萬。常大言曰:「致富有奇術,愚夫自不識耳!」有數人齊款其門,乞翁指授。翁曰:「此訣不傳。汝等各攜百錢來,為予作談資,當授汝。」   至夜,攜錢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難。汝等先治其外賊,後治其內賊。起家之道。思過半矣!」眾曰:「何謂外賊?」翁曰:「外賊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眼好視美色,嬌妻豔妾,非金屋不能貯,我出數貫錢買醜婦,亦可以延宗嗣;耳喜聽好音,笙歌樂部,非金錢不能給;我登樂游原聽秧歌,亦可以當絲竹。若置寶鼎,購龍涎,無非受鼻之累;我閉而不聞其香,終日臥馬糞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羅海錯,無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終日啖酸齏粥,未嘗不飽。至塊然一身,為禍更烈:夏則細葛,冬則重裘,不過他人美觀,破卻自家血鈔;我上遵皇古之制,剪葉為衣,結草為冠,自頂至踵,不值一餞。此五者,皆治外賊之訣也。」眾曰:「何謂內賊?」翁曰:「內賊亦有五:仁、義、禮、智、信是也。仁為首惡,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卻幾多揮霍。匹夫仗義,破產傾家,亦復自苦,我見利則忘,落得一生享用。至禮尚往來,獻縞贈紵,古人太不憚煩;我來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著。智慧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終身只須一味混沌,便可長保庸福。若千金一諾,更屬無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機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無造門之請。此五者,皆除內賊之訣也。精而明之,不愛臉,不好名,不惜廉恥,不顧笑罵。持此以往,百萬之富,直反掌間耳。有志者好為之。」   眾唯唯,出錢置座上。翁視之,皆紙錢灰也。叱曰:「我盡心指授,爾何以此相戲?」眾曰:「翁論誠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言未畢,盡現鬼相。翁反身欲遁。眾曰:「畜生道中,有四萬八千鬼,候翁教誨,即請同行。」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緩須臾,容予撥置家事。」左箱右籠,稽查殆遍,而無一物可攜。乃歎曰:「做盡一生富翁,仍向窮鬼隊中搗鬼去也。」眾起揶揄之,翁亦頓仆。   鐸曰:「富輒呼翁,窮必稱鬼。因知鬼門關上,無致富奇書賣也,得此翁登壇說法,黑暗獄中,盡黃金門第矣!」   蟲書   錦屏女子葉佩纕,有夙慧,七歲就傅讀書,通妙解。嘗謂師曰:「古人造字,會意象形;而有時亦多誤處。」師詢其指,曰:「矮字明係委矢,宜讀如射。射字明係寸身,宜讀如矮。今顛倒字義,豈非古人之誤歟?」師奇之,語其父曰:「童烏九歲,能預玄文。今女公子慧性,當不亞草玄亭令嗣也。」父愀然曰:「童烏蚤慧,未幘而夭。恐如意珠亦不能長擎掌上耳!」   年十六,驟病而殂。瘞於後園碧梧樹下。青蟲千百,攢集葉上,齧作細宇,讀之多成妙句。有冥中八景詩。其《鬼門關望月》云:灰盡羅衫夜不溫,亭亭碧月照離魂;滿身風露渾難著,卻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橋春泛》云:淚滴煙波別恨長,也催雙槳出橫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間魅阮郎。   《望鄉台晚眺》云:六曲闌干何處憑?夕陽台閣勢崚嶒;始知身似秋來燕,飛過瓊樓十二層。   《孟婆莊小飲》云:月夜魂歸玉佩搖,解來爐畔執香醪;可憐寒食瀟瀟雨,麥飯前頭帶淚澆。   《剝皮亭納涼》云:腥風一陣晚涼生,血滿羅襟暑未清,記得豆花棚下戲,輕揮小扇捉流螢。   《惡狗村踏青》云:金鈴小犬水聲間,羅襪無塵任往還,女伴相邀鬥芳草,春光不度鬼門關。   《血污池垂釣》云:萬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鯉魚;釣得竿頭還棄卻,腹中怕有故鄉書。   《點鬼壇飯僧》云:佛鼓齋鐘午後聞,散花壇上雨紛紛;為儂懺悔生前業,佈施還拚殉葬裙。   其他詩詞不能備載。   一日,作書別其父母曰:   兒以稚齒,見愛親庭;罔極深思,糜軀難報。猶憶疏窗雨後,小閣花時,問字呼爺,梳頭覓母,牽衣索笑,嬉不知愁。方謂楊柳春長,梨花命永,撤環至老,比附嬰兒。何期噩夢驚心,瓊華墮劫;邱山罪重,憂及高堂。謝別以來,燕已辭巢,鴛猶戀塚. 春蠶死後,尚解抽絲;蠟燭灰餘,不忘吐燄。魂吟夜雨,鬼唱秋墳;未免有情,短歌代哭。昨來故閣,遙望慈顏;椿茂萱榮,慰知無恙。小鬟阿黛,喜已垂髫;數載紅閨,添香捧硯。望開兒舊篋,揀點殘膏,釵股雙封,繡巾一襲;小作嫁資,留為記念。兒近蒙王母徵作司書,種福無媒,生天有路;玉樓舊例,聊以解嘲。但一旦形分,千秋影隔,綿綿長恨,此意如何!惟望努力加餐,虔心採藥。倘爐頭火熟,灶下丹成,則不夜城邊,長生會上,未必無相見時也!弱水無魚,蓬山少雁;一言永訣,萬劫難忘。臨別匆匆,佩纕百叩。   父母得書大慟。後園中青蟲盡渺,梧葉上不復作字矣。   鐸曰:「吾讀周櫟園《雜記》,頗疑行仙董郎之事。然才人精靈不泯,托諸昆蟲草木,以抒其鬱抱,情或有之。特是紅粉生天,青蟲匿跡。豈劉安拔宅,雞犬皆仙耶?吁!是可怪已!」   獸譜   通譜之風,莫盛於江左。有某姓者,門戶式微,以負販起家;意欲攀援仕族,商諸比部吳君;吳善諷刺,曰:「我有一典,請為汝述之。」某肅然敬聽,吳曰:「昔河鼓貰玉帝聘錢,謫居營室。後勤於耕獲,積金錢數萬,捆載牛背,赴天門先行繳納,而牛忽奔逸下界,自顧形穢,不堪震俗。因念背上物頗充積,不難依附華族,誇耀鄉里。往東海謁麒鱗,告以意。麟曰:『予之角,振振公族;予之趾,振振公子。且一角五蹄,代生異相。豈汝觸牆成字者,能圂乃公種類乎?』叱之去。又詣西域,投青獅座下,未及通謁。獅見其狀貌蠢劣,大聲一吼,遺糞滿地,辟易數千里外,躑躅荒野,無所適從。   忽憶廬山長耳公,當日有同車之誼,往籌之。長耳公曰:『此間南山有金錢豹者,雖托名霧隱,而實廣為結納。僕請為介,必蒙收錄。』遂同詣南山。長耳公先道達誠意。豹曰:『物以類聚。與足下交者,大都彭亨腹漲者也。』長耳公極稱其可,引牛進見登堂跼蹐,終慚不類。豹初拒之,繼見其所負金錢,笑曰:『相君之背,富不可言。且我家所以稱豹變者,因背有金錢文耳!若雖不由天賊,尚可借人力為之。』命出其金錢,引皮上毛,編輯成文。亡何,異色斑爛,金光閃爍,居然具體而微,不似管中窺者,僅見一斑也。長耳公熟視,笑曰:『一破慳囊,便成俊物。雖介葛盧來,亦聞聲莫辨矣!』遂別去。豹自此引為同類,而牛亦掉尾自雄,日隨步後塵,焜耀長林豐草間。不匝旬,金錢盡脫,皮毛如舊。豹怒曰:『如此醜態,玷我華宗。』喧逐之,牛彷徨無措,仍投斗篷宮來。河鼓以珊瑚鞭捶背者百。繼詰其金錢何在。牛具告。河鼓曰:『蠢哉畜類!若輩所願與汝聯宗者,緣汝數萬金錢耳!一旦金錢罄盡,尚肯引泥塗中物為祖若父之賢子孫哉?』以鐵索貫其鼻,繫諸牢筴之中。後人遂名河鼓曰『牽牛。』」   某聞之汗流滿額,而通譜之興索矣!   鐸曰:「負薪實廉吏後人,皂隸亦貴卿末裔。乃以遙遙華冑,薄己祖宗,冒人孫子,吾不識其是何肺腸?然元宰升庸,諸狐帶令,本非一姓,尚以攀附為榮,又何怪乎同姓而議宗者?」   黑衣太僕   茂苑張孝廉,名邦弼,父執某為分宜邑宰,招之幕下。一日,閒詣街市,適里中賽會,傾城士女,雲屯霧集。張立簷下候觀之。   亡何,鑼聲前導,旌旗扇蓋,按部徐驅。有金宇牌兩面,大書『相府太僕』四宇。張不知何神。俄而香煙飄馥,暖轎中坐一神像,面肥紫,鬚髯如戟,頭戴羅帽,身著黑直身,腰繫鸞帶,下穿尖頭皂靴。張異之,尾至神廟,牲牷盛設,燈燭輝煌。眾羅拜其下,皆禿襟袍,短襻帽,蛙頭鞋子,滿口刺刺作官話。繼而宣祝文,有「伏願神靈庇佑,上自督撫,下及州縣,管門有權,包兒加重」云云。   張尤異之,因詢問何神。答曰:「此分宜相公門下班頭牛二太爺也。」張大怒,謂:「嚴賊當日私鬻官爵,傾害忠良,皆若輩逢迎長惡。今嚴賊名污青史,何物狗奴,公然廟祀?」上神座,欲批其頰。   眾大驚,曳令下,且曰:「汝顛耶?窮措大讀得兩行書,動輒作腐氣。倘生相國時,隨鄢、趙輩投謁門下,見牛公脅肩謅笑,不知作何狀!且人各有主,秀才家崇祀文昌,不過欲祈福蔭,僥倖得科第。屠沽兒日市燭帛,拜禱財神座下,亦欲獲什倍利,里黨稱富翁。今吾儕崇奉牛公,亦猶士子之文昌,服賈輩之財神也!何尤焉?」張知若輩不可與辨,言於邑宰,立毀其廟。自此牛信之鬼益厲,化為千百萬億身,血食天下矣。   鐸曰:「五祀之內,門居其首。後世此祀不傳,餒鬼處處覓食,遂於白晝現將軍丞相形矣!何牛班頭之神,尚穿黑直身哉?或曰:『冠進賢,繫羽箭者,是其變相耳!』」   巾幗幕賓   歸安蔣生,年弱冠,止能記四子書,及《尚書》半部而已。家貧,欲為幕下客,遍托戚友。群謂其才短,弗之薦也。會有納粟縣尉,驟升富陽縣令,急欲覓一友司筆札,遂以蔣生應聘。縣令素不識丁,蔣生故作大言以欺之。書稟中訛字錯文,置不問。   適撫院太夫人誕辰,縣令欲稱贊,浼其作文。蔣生摭拾舊所集排偶秘本敷衍成之。然不解典故,中雜男人壽言,如「慶騷客之庚寅,頌老人之甲子」,不類之詞,盈篇累幅,縣令不解,囑人書諸屏幛,親齎憲轅。撫公覽之,大笑。縣令因其色喜,謂必壽文之妙,高出群輩。歸述之,益其薪俸。   明年,撫公正誕,仍浼作文。蔣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雜以女人壽言,如「耀婺墨於東壁,降王母於西池」、「巾幗增輝,璇閨益壽」,尤堪噴飯。縣令仍自齎送。撫公笑不能止,並問:「某先生尚在貴署否?」縣令唯唯。因思:「一書記耳,得上台垂詢,是必浙中名士。」歸又述之。   蔣生益自負,私念才望如此,何便屈居縣署?倘作戟門揖客,其所獲當有什倍於此者。因托故辭去,竟詣撫轅,投揭求見。撫公召之入。蔣生備述知己之感。而察撫公意似不甚招接者。因申言某縣令壽章,係某代撰。撫公乃悟投見之故,笑曰:「先生大才,僕所欽服。但未免為昔人所誤。家慈固非『騷客』,如僕者,亦豈鬚眉而『巾幗』者哉?」蔣生大窘而退。由是,浙中群呼為巾幗幕賓。到處求薦,卒無有聘之者。   鐸曰:「庾蘭成『春旗芝蓋』一聯,子安似之。名士作文,亦有時拾人牙慧也。但『一一鶴聲飛上天』,未許鈍根人偷得來。金根錯解,弄獐誤書,固屬千秋笑柄。何以『弋人何篡』,《法言》可以誤書;『垂楊生肘』,《南華》不妨錯解。名下好題詩,詞壇積弊,今古相沿,於蔣生乎何尤?」   鮫奴   茜涇景生,喜閩三載,後航海而歸。見沙岸上一人僵臥,碧眼蜷須,黑身似鬼,呼而問之。對曰:「僕鮫人也,為水晶宮瓊華三姑子織紫綃嫁衣,誤斷其九龍雙脊梭,是以見放。今漂泊無依,倘蒙收錄,恩銜沒齒。」生正苦無僕,挈之歸里。其人無所好,亦無所能。飯後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生以其窮海孤身,亦不忍時加驅遣。   浴佛日,生隨喜曇花講寺。見老婦引韶齡女子,拜禱慈雲座下。白蓮合掌,細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輕雲吐月。拜罷,隨老婦竟去。跡之,入於隘巷。訪諸鄰右,知女吳人,姓陶氏,小宇萬珠,幼失父,為里黨所欺,三年前,隨母僦居於此。生以孀貧可啖,登門求聘,許以多金,卒不允。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將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老婦笑曰:「藍田雙璧,索聘何嫌?且女名萬珠,必得萬顆明珠,方能應命,否則,千絲結網,亦笑越客徒勞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萬顆,縱傾家破產,亦勢難粹辦,日則書空,夜則感夢,忽忽經旬,伏牀不起。延醫診視,皆曰:「雜症可醫,相思疾未可藥也。」瘦骨支牀,懨懨待斃。鮫人入而問疾。生曰:「瑯玡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載,設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適歸?」鮫人聞其言,撫牀大哭,淚流滿地。俯視之,晶光跳擲,粒粒盤中如意珠也。生蹷然而起,曰:「愈矣!」鮫人訝其故。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為少汝一副急淚耳!」遂備陳顛末。鮫人喜,拾而數之,未滿其額。轉歎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寶驟作喜色,何不少緩須臾,為君盡情一哭也。」生曰:「再試可乎?」鮫人曰:「我輩笑啼,由中而發,不似世途上機械者流,動以假面向人。無已,明日攜樽酒,登望海樓,為主人籌之。」生如其言,侵晨,挈鮫人登樓望海,見煙波汨沒,浮天無岸。鮫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宮魚龍曼衍之舞。南眺朱崖,北顧天墟,之罘、碣石,盡在滄波明滅中。喟然曰:「滿目蒼涼,故家何在?」奮袖激昂,慨焉作思歸之想,撫膺一慟,淚珠迸落。生取玉盤盛之,曰:「可矣。」鮫人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放聲一號,淚盡乃止。生大喜,邀之同歸。鮫人忽東指笑曰:「赤城霞起矣。蜃樓十二座,近跨鼍粱,瓊華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島釣鼇仙史。僕災限已滿,請從此逝!」聳身一躍,赴海而沒。生悵然獨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納聘。老婦笑曰:「君真癡於情者。我不過以此相試,豈真賣閨中女,腼顏求活計哉?」卻其珠,以女歸生。後誕一子,名夢鮫,志不忘作合之緣也。   鐸曰:「借窮途之哭,為寒士之媒,鮫人之術奇矣,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繼卻其珠,使絕代嬌姿,閨房吐氣。否則,量石家一斛珠,雖高抬聲價,亦何異賣菜而求益者乎?」   犬婢   清平王太常,乞假歸里。夫人欲購一婢。有貧婦攜女來,面黃體瘠,目灼灼如犬。問其值,索金百兩。夫人笑曰:「爾女醜拙若此,何所長而視為奇貨耶?」貧婦曰:「是兒雖陋相,然天生慧眼,能於昏夜視物,洞如白晝。」夫人曰:「姑留此試之。」貧婦去。   至夜,諸女伴於燈下繡太常朝服。命其穿針暗處,易如投芥。夫人喜。明日,如數予之。名其婢曰「喜兒」。   喜兒外樸內慧,善伺夫人意旨。夫人鍾愛,幾齒諸子女行。夜輒引以為戲,時出金纏臂,銀約指,於黑夜搏弄,能辨其色高下。或取千錢散佈暗室中,令喜兒往拾,不遺一錢。嘗謂太常曰:「紅線掌箋,芳姿詠扇,即劉家俊婢誦得《魯靈光殿賦》,總不似我如願兒,勝婆利市碧眼賈也。」   一夕,太常秉燭內室,為吏部某公作墓志,急欲徵事班、史,遣喜兒於書架上取第幾部第幾卷書。喜兒噭聲而去,往返數次,徒手而來。詰之,癡立不語。大常曰:「暗中摸索,本非易事。」因自起持燭出外,揀之架上,其書宛然。笑謂夫人曰:「卿家碧眼賈,今亦迷五色哉?」夫人不解,但咎其懶。喜兒曰:「夫人誤矣!昔阿娘中年不育,祈嗣楊太尉祠,命以座下犬托生為女。故婢子遍體賤骨,唯雙眸獨炯。但犬之為物,遇金銀什物,雖黑夜能見之。若文章詞翰,縱光天化日中,瞪目不知為何物,況於昏暮間求之乎?」夫人憮然為間曰:「棄人用犬,宜明於小而暗於犬也。自今以後,吾知悔矣。」太常曰:「不然!眼前碌碌,豈止若輩?凡遇財物則雙眼俱明,遇文字則一丁不識,皆犬之種類耳。奴價倍婢,未是知言。」夫人乃大笑,而喜兒之寵不衰。   鐸曰:「朱氏金鈴,梅花度曲,陸生黃耳,洛下傳書。誰謂文章詞翰,非畜類所敢近哉?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義,傳書而未識書上之文,棄人用犬,終非長策。」 第八卷       棺中鬼手   蕭山陳景初,久客天津。後束裝歸里,路過山東界。時歲大饑,窮民死者無算。旅店蕭條,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見東廂積棺三十餘口,西廂一棺,巋然獨存。三更後,棺中盡出一手,皆焦瘦黃瘠者,惟西廂一手,稍覺肥白。陳素負膽力,左右顧盼,笑曰:「汝等窮鬼,想手頭窘矣。盡向我乞錢耶?」遂解青橐,各選一大錢予之。東廂鬼手盡縮,西廂一手伸出如故。陳曰:「一文錢恐不滿君意,吾當益之。」增至百數,兀然不動。陳怒曰:「是鬼太作喬,可謂貪得而無厭著矣!」竟提兩貫錢置其掌,鬼手頓縮。陳訝之,移燈四照,見東廂之棺,皆書饑民某宇樣;而西廂一棺,上書某縣典史某公之柩。固歎曰:「饑民無大志,一錢便能滿願。而四公慣受書儀,不到其數不收也。」   已而錢聲戛響。蓋因棺縫頗窄,鬼手在內強拽,苦不得入,繃然一聲,錢索盡斷,青蚨拋散滿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撈,而無一錢入手。陳睨視面笑曰:「汝貪心太重,剩得一雙空手,反不如若輩小器量,還留下一文錢看囊也!」而手猶掏摸不已。陳擊掌大呼曰:「汝生前受兩貫錢,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門作犬馬,究竟積在何許?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態耶?」言未已,聞東廂之鬼長歎,而手亦遂縮。   天明,陳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錢,奉寺僧為房資焉。   鐸曰:「官愈卑者心愈貪,若輩之醜態,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復猶人,豈冥中無計吏之條耶?東廂長歎,想已早褫其魄矣!」   鏡裡人心   揚州興教寺,寓一搖虎撐者,自名磨鏡叟。腰間懸一古鏡,似千百年物。詰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竅,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鏡照之,知其受病之處,投以妙藥,通其竅而益其智。」於是,愚鈍者爭投之,頗著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麥。延叟于家,長跽請治。叟取鏡細照,搖首而起曰:「受病太深,僕不能為也。」某詢其故。叟曰:「僕能治後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氣,此病在後天,猶可除也,內裹金銀氣,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閉置一室,饑則食以腐渣,渴則飲以苦水。如是者半載,翁取鏡再照曰:「酒肉氣盡除矣!但金銀氣從先天閉塞,奈何?」某曰:「何謂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時,金銀堆積內房,令郎適感其氣,以至迷塞七竅。外似金光,而內實銅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庫,取紙灰兩斛,拌墨汁數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湯送下,盡此或可有濟。」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鏡又照,見六竅玲瓏,惟一竅鈍塞如故。某再求醫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竅。君富翁,不宜有讀書種子,開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竅,以還君家故物。否則剗削太甚,於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請,叟亦辭去。   後其子周旋應對,聰慧勝於曩日,惟讀書不能成誦。某為納資捐職,以布政司理問終。   鐸曰:「《地境圖》云:「錢銅之氣,望之知青云。『此子出身銅窟,而不能翔步青雲之上者,何歟?良以生當光天化日時,其氣有不旺耳!文竅閉塞,或非其咎。」   孟婆莊   蘭蕊,邯鄲挾瑟倡也。妹玉蕊,與里中葛生有齧臂盟。生家貧,鴇母索聘奢,意苦不遂。蘭蕊多貴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贈生,為妹作纏頭費,生德之。後蘭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歡,自顧空囊,亦殊羞澀。願乖氣結,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憫其無辜,判令投生。至一處,牽蘿為棚,鋪石作几。見男女數百輩,爭瓢奪杓,向爐頭就飲。生適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從棚後出,視之,蘭蕊也。驚問所來,生具對。女曰:「君以情死,妹豈獨生!」言之泣數行下。生取瓢就爐,女搖手禁勿飲。生詰其故。女俟飲者盡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莊也!渠為寇夫人上壽去,令妾暫司杯杓。君如稍沾餘瀝,便當迷失本來,返生無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歸,與吾妹仍諧舊約?」生曰:「舊約難憑,重生無益。卿將何以教我?」女曰:「當為君圖之。」遂引至棚後,見累累石甕,排列牆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湯,飲者有才。此名長命湯,飲者多壽。此名和氣湯,飲者令人歡喜。」生問:「若輩所飲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淚泉煎成之混沌湯也!」末至一甕,女逼令生飲。生問:「何名?」女曰:「此元寶湯。君所以惡生樂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飲數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齷齪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緣此為有情郎吐氣,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難色。女曰:「勸君更盡一杯,恐西出陽關無故人也。」生為解頤,勉盡其半。女曰:「可矣!」遂導生出棚,指示歸路。   時生死已五日,因無殮具,停屍牀上,惟一灶下嫗守視。見屍忽躍起,頻呼腹痛,探喉大吐,勢如湧泉,熒熒然水銀入地。命儲畚鍤,坎地數尺,盈千募萬,其中皆不動尊也。急詣鴇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絕粒者三日。生吐其實,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歸。因感蘭蕊德,移其柩禮葬之。後葛氏子孫繁衍,命春秋祭掃,永著為例。   鐸曰:「十斛量珠,千里結網。家無黃金屋,阿嬌從何處貯哉?因知溫柔鄉里,坑煞幾多寒士。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門關外,獨立茫茫。究竟元寶湯向誰家吃也?嗟乎!」   十姨廟   十姨廟,在杜曲西,未知建於何代。芝楣桂棟,椒壁蘭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璫,並皆殊色。上捨生某過其地,入廟瞻像,歸而感夢,忽忽身在廊下。   時秋河亙天,露華滿地,疏星明滅,隱紅樓半角。瞥見妖蜱四五輩,籠絳紗燈數盞,導群豔下階。一女子仰天歎曰:「今夜廣寒宮閉,未稔姮娥獨宿,淒涼何似?」眾曰:「莫為渠擔憂。我輩獨處無郎,亦不讓青溪小姑子也。」讀笑間,一婢移燈剔煤,見某暗伏廊下,嘩曰:「何處風狂兒,在此偷窺國豔?」眾趨視之,笑曰:「才說無郎,忽傳有客,大為我輩解嘲。」相邀入室,聯兩几次第排坐。   須臾,珍肴旨酒,羅列滿案。大姨曰:「悶酒寡歡,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風雅令。」眾笑曰:「還是領頭人不俗,開口便道得個風雅。」大姨曰:「豈敢攀風雅?隨舉四書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飲,否則罰依金穀。」眾曰:「諾!」引大觥先酌某。某以賓不奪主為辭。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見粱惠王--魏徵。」眾齊贊曰:「妙哉!武子瘦詞,漢儒射策,不過如是。」順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賦也--許由。」大姨曰:「後來屈上,大巫壓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穀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載戢干戈--畢戰。」五姨斜視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敵,可謂詞壇角兩雌也!」四姨白眼視,五姨剔髮澤戲彈其面曰:「坐於塗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輩誰個不寡?要汝道得許多字。」引杯欲罰。大姨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何礙?」六姨紅漲於頰,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眾詰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馴。」大姨曰:「小妖婢,專弄狡獪。有客在座,勿妄談。」七姨終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陽貨。」眾掩耳不欲聞。八姨顧九姨曰:「我與汝取羯鼓來,為癡婢子解穢。」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豫讓。」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倫。」十姨起曰:「妹年幼,勉為眾姊續貂。雖千萬人吾往矣--揚雄。」某正焦思未就,聞十姨語,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嘗美矣一石秀。」言訖,意頗自負。大姨曰:「才人學博,不憚食瓜徵事,何至談及《水滸》?」某嘩辨曰:「渠道得病關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眾皆匿笑。大姨曰:「君誤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揚子雲也。」七姨曰:「頹陽貨,只曉得竊弓為盜,管甚子雲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眾我寡,不如姑飲三釂。」某舉觥連罄。大姨笑曰:「君書囊頗窄,酒囊幸頗寬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時,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會,不可無詩。」命雙鬟取筆硯至。七姨曰:「五姨慣弄書袋,今止要集古人舊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兒,胸中亦有制度。」令雙鬟移燈就壁,先援筆而題曰:   嫁得蕭郎愛遠遊,每因風景卻生愁。   桃花臉薄難藏淚,桐樹心孤易感秋。   閬苑有書多附鶴,畫屏無睡待牽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輕衾上玉樓。   二姨題曰:   夢來何處更為雲?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應憐宋玉,肯教容易見文君。   拋殘翠羽乘鸞扇,惆悵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叢懶回顧,淡紅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麗纏綿,真似李都尉《鴛鴦辭》也。妹從何處著筆?」亦蘸墨而書曰:   本來銀漢是紅牆,雲雨巫山枉斷腸。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閒窺夜月銷金帳,倦倚春風白玉牀。   誰為含愁獨不見,一生贏得是淒涼。   二姨曰:「妙似連環,巧同玉合。蘇蕙子回文織錦,為三娘作後塵矣!」 四姨題曰:   風景依稀似昔年,畫堂金屋見嬋娟。   曾經滄海難為水,願作鴛鴦不羨仙。   歸去豈知還向月,坐來雖近遠於天。   何時詔此金錢會,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黃鶴題詩,女青蓮亦當束手。不得已,勉強一吟。」題曰:   金屋裝成貯阿嬌,酒香紅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雙鳳,銅雀春深鎖二喬。   自有風流堪證果,更無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歸山去,淥水斜通宛轉橋。   大姨笑曰:「是兒大有怨情。」同視六姨。六姨奮筆疾書,眾環視之,題曰:   瑞煙輕罩一團春,玉作肌膚冰作神。   閒倚屏風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劉晨。   相思相見如何日,傾國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塵不是昔時塵。   七姨曰:「六姊以筆代舌,便恁地牙伶齒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書曰:   好去春風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   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墮釵橫。   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談風月,真個顛狂欲死。」七姨曰:「誰似阿姊道學,只要『抱得輕衾上玉樓』也。」八姨曰:「綺語撩人,亦是女兒家本相。」爰題一律於壁,詩曰:   夜半鞦韆酒正中,畫堂西畔桂堂東。   麗華膝上能多記,飛燕裙邊拜下風。   愁事漸多歡漸少,來時無跡去無蹤。   而今獨自成惆悵,人面桃花相映紅。   九姨曰:「對酒當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盡風景矣!」遂奪筆而題曰:   壺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長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盡醉,畫眉窗下月初沈。   綰成錦帳同心帶,壓匾佳人纏臂金。   誰與王昌報消息,千金難買隔簾心。   八姨曰:「風流蘊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詩,倩九姊捉刀可乎?」眾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筆而書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瓏唱我詞。   有酒惟澆趙州土,無人會說鮑家詩。   常將白雪調蘇小,不用黃金鑄牧之。   我是夢中傳彩筆,遍從人間可相宜?   眾笑曰:「莫道十姨長厚,這詩意調侃不少。」   繼而取筆授某,某汗流手戰,若扛巨鼎,吮毫數十次,對壁氣如牛喘。大姨曰:「興酣落筆,詩壇快事。君何苦思乃爾?」三姨曰:「研《京》十年,煉《都》一紀,亦屬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復佳。今夜拌閏百萬更籌,看溫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覺冷語交侵,勉書七字於壁曰:自從盤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賦六合耶?且此語出於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詞之祖,懸諸國門,從未增減一字。」大姨曰:「盲詞入詩,騷壇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詩翁,大半奉盲詞為鼻祖,且被之管弦,閨閣中洋洋傾耳,不猶愈於嘔心鏤肺哉?」哄堂大笑,某顏色沮喪,跼蹐而言曰:「前言戲之耳!請改之。」於是,偽作吟哦,重加塗寫。五姨在旁審視,蓋千家詩第一句也。而「午」字誤書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筆作沉吟狀。   忽一人冠帶而來,某乘機閣筆,十姨趨侍左右。其人據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遺也!自唐時廟祀於此,不意村俗無知,誤『拾遺』為『十姨』,遂令巾幗者流,紛粉鴆踞。猶以汝輩稍知風雅,故爾暫容廡下。乃引逗白腹兒郎,以糞土污我牆壁。自今以後,速避三舍。勿謂杜家白柄長鑱,不銳於平章劍鋩也!」十姨伏地請罪,怒猶未釋,摽某先出門外。某曰:「何來惡客,驅逐詩人?」十姨耳語曰:「此唐時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識,也來此處談詩,累及我等。」出十手齊批其頰。忽聞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門外漢,何必再與饒舌?」訶聲未絕,忽焉驚醒,究不解杜少陵為誰。逢人必述其夢,聞者無不失笑。   後士人盡毀女像,仍祀杜拾遺於廟。有過其地者,欲題詩壁上,輒引某上舍為前車。   鐸曰:「少陵欲以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而上捨生不得暫寄廡下,以見愛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塗,長鑱難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車前數典   元和范恒,侍衛紫扉公仲子。寄托禮部試歸,路過景州界。一人蒙袂輯屨,貿貿然來,詣車前乞銀數錠。范笑曰:「汝具何本領,而奢望若此?」其人曰:「僕窶人也,而富於典籍。」時牧牛兒立柳樹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戲。范曰:「即以此徵事。能數一典,贈銀一錠,果胸中淹博,雖腰纏盡脫,不靳也。」范意蝙蝠事僻,故以此難之。   其人曰:「諾。」從《爾雅》、許氏《說文》、《玄中》、《述異》諸記,旁及神異秘經、烏台詩案,約七八條,侃侃而談。范驚曰:「汝真富於典籍。而不知詩詞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簾斷蝙蝠飛『,元微之詩也。』戲看蝙蝠撲紅蕉『,秦淮海詩也。黃九煙瘦詞云:「怪道身如乾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前輩小長蘆檢討《風懷二百韻》,有『風微翻蝙蝠,燭至歇蛩螿』。《洞仙歌》詞中,有『錯認是新涼,拂簷蝙蝠』之句,援古證今,何能殫述?姑就口頭語標舉一二,幸勿見哂。」范請暢其說。曰:「言之不難。恐君客途金盡,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計前後條數,出十二錠予之,長揖而去。   夜投旅店,聞隔院有擁妓者,淋漓酣飲,喧動四壁,范趨視之,車前人踞上座,四妓兩旁環侍。見范來,含笑下階,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每歌一曲,勞銀一錠。甫三巡,所得銀已罄,拂衣起曰:「買笑金盡,代君揮霍矣!」范曰:「君亦窮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范正色規之。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憂也!且天下儻來之物,只合若輩得之。如以我輩消受,不疾則顛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稱善。洗盞更酌,盡歡而別。   臨行,詰其姓氏,笑而不答。有識者曰:「此某公子,曾以萬金散里黨,托於乞食以玩世者。」范歎曰:「風塵中洵有奇士。自後遇賣菜傭,盡當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鐸曰:「販詩書以圖醉飽,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積儻來之物,亦何異不受嗟來之食耶?世有其人,吾當以後車載之。」   騾後談書   謝生應鸞,客其叔文濤先生臨淄縣署,繼為費縣令借司筆札。一日,坐轎拜客,書片紙付下役李升喚輿伺侯。及出視,乃騾車也。生怒叱之。李曰:「適奉明諭,止言備輿,未言備轎。」生曰:「汝真鈍漢,輿即是轎。因轎字不典,故通稱輿字。」李笑曰:「昔淮南王《諫擊閩越書》,曾有『輿轎逾嶺』一語,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輩中有此通品。」遂解騾乘之,令李步隨於後,曰:「汝既腹有書笥,亦知此間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澹台滅明,武城人。』而記子輿氏所居武城,獨別之曰南,是魯當日有兩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傳子羽所居均費縣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縣。此說謬妄。」生曰:「汝何所見而云然?」李曰:「《春秋》紀襄公十九年『城武城』。注云:『泰山南武城縣。』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師,獲鋤弱地。』哀公八年:『吳師……伐武城,克之。』《孟子》載:『曾子居武城,有越寇。』夫與邾接壤,而當吳越之路,即今費縣之武城也。《齊乘》亦謂『予游弦歌舊邑,在費西、滕東兩縣之間。』而從無兩武城之說。」生曰:「果爾,則《史記》所載,何獨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見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此雲南者,別於兩地而言。如《平原君傳》中『封於東武城』,亦其例也。」生大歎賞。歸述於費令,亦奇之。除其役,拔充禮書。不一年,致千金產,稱里中富戶。   後文濤先生修《臨淄縣誌》,招生去。生以李可備顧問,挈之俱往。而所談臨淄舊典,皆屬淄川縣事。生怪問之。李曰:「小人篋中秘書,只有淄川,並無臨淄。」生大疑,急索秘冊以觀。蓋《說鈴》兩本,破碎不全,僅《山東考古錄》十餘頁,及《閩小記》四五頁。而當日輿轎之論,武城之考,偶然於數頁中道著耳!生乃歎曰:「文人命運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類也。」其叔聞之,亦大笑,賞以資斧,遣之回費。   鐸曰:「儉腹子挾芝麻《通鑑》,翩翩然置身台省,亦趨著十年好運耳!否則,宮錦坊花樣不同,且有東歸之歎,豈徒《南華》悔讀已哉?」   死嫁   磬兒,珠市梁四家女伶也。粱四婦本吳倡,善琵琶,及歸梁,買雛姬教梨園為活。磬兒意不屑,輒逃塾。假母日棰楚,諸姊妹競勸之。磬兒曰:「若從我,須以旦腳改淨色。」問其故。曰:「我不幸為女兒身,有恨無所吐。若作淨色,猶可借英雄面目,一泄胸中塊壘耳!」由是《千金記》諸雜劇,磬兒獨冠場。   孝廉詹湘亭待詔白門,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記》至《別姬》諸劇,女皆意屬虞姬。而湘亭獨以楚重瞳為娬媚,群起嘩笑之。及卸裝,視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帳下美人上,遂歎服。   明日,張筳海棠樹下,青衫紅粉,團圍錯坐。磬兒本歙產,湘亭亦婺源籍,兩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傾慕。而座上諸友,相對微笑,競不解刺刺作何語。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諸友盡返桌,而湘亭束裝未發,意不忘磬兒也。思欲買桃葉槳,載與俱歸。而梁家方居為奇貨,且欲留壓班頭;有非百萬纏頭,不能搖奪者。相對泫然,焦思無計。磐兒忽私語曰:「君何計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為錢樹子耳!君去,妾必不生。留駿骨而買之,定不須千金值矣!」湘亭大悲。不得已,珍重而別。   歸未兩月,聞磬兒病且死。湘亭曰:「花前一諾,信同抱柱矣!卿不負我,我豈敢負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買柩而回,葬於桐涇橋北。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請名士挽以詩詞;予譜《千金笑》傳奇付諸樂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歸,殆鍾情者不得已之極思乎?而磬兒亦自此不死矣!   鐸曰:「男兒負七尺軀,碌碌未有奇節,卒與草木同腐,何閨閣中反有傳人哉?惟不負死約而生,乃能抱生氣而死。同時有荷兒者,以馬湘蘭小影一幅,贈吳江趙約亭,亦慧心女子也。後隨里中紈袴兒,半載而寡,仍依假母賣琵琶為活。嗟乎!薛濤墳上,已落桃花,關盼樓頭,空歸燕子。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弔   江寧緞商某,貿易於吳,素好葉子戲。一日,招邀諸客於堂中角勝負,外傳言盛澤陳姓來。某戀戀場頭,不暇倒屣,因素稱交好,命僕引入。   陳見某,即涕泗交頤,捉臂大慟。某疑其癡,拈葉子如故。繼而曰:「君死期至矣!予遠行,及期恐不能一弔,故薄具紙帛,先此拜奠。」言畢,指揮從人,陳香楮於座,袖中出奠儀一函,乞某鑒納。某更怪其妄,仍拈葉子如故。陳又更易白衣冠,就場頭向某再拜。且拜且哭,似不勝悲悼者。某勃然大怒,執葉子起曰:「某與爾素托知交,以為百里而來,必有正言賜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詛咒?」座上客亦交讓之。陳正容而對曰:「予豈妄哉?因前春病時,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懸一牌,見君姓名已為人所控,判於七月初二日聽審。」某曰:「控予者誰?」曰:「婦某氏。」「所控何事?」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干證尼僧,已維縶廊下矣。」某聞之,神色頓喪,手中葉子如秋林敗葉,墮落滿地,因起執陳手,亦大哭。   諸客詢問顛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復言!」陳流涕辭去。某亦草草束裝,星夜買舟回白下。   後聞某於七月初二日果卒。諸客大奇,私詣陳姓叩其蹤跡。陳笑曰:「故人不自愛其鼎,以至競干冥譴。諸君各自勉,何必問?」遂咨嗟而退。   鐸曰:「玉環玷節,未鑄刑書;烏襴負心,幸逃國憲;九幽十八獄,所以濟法網之疏也。暗室難欺,殷鑒不遠,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術士驅蠅   予叔鳴臯,字楚鶴,任直隸保定府太守,政尚嚴肅,有能吏名。時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薦一客至。姓熊,字子靜,貌極陋,不甚識字,飲食高臥外,兀然獨坐,絕不與人通款洽。   居半載,辭去。臨行謂主人曰:「僕擾郇廚久矣,今告別,請獻一技。」主人唯唯,召幕下客共觀之。   時大暑,堂中蒼蠅數百萬頭。飛者,集者,緣頸撲面者,薨薨擾擾,如撤沙拋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驅。熊袖中出兩箸,隨飛隨夾,無一失者,盡納入左袖中,談笑赴主人餞筵。飲畢,啟衣袖放之,祝曰:「爾不我擾,我不爾擒。速去!速去!」   須臾,流星萬點,紛然四散,而堂中絕無一蠅。觀者盡駭。主人饋以金,不受。曰:「願賢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蠅也。則一郡獲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   鐸曰:「鷹鸇逐雀,而卒稱慈母,此猛之必濟以寬也。彼以武健嚴酷稱能吏者,將視民如蟻,豈止一蠅?」   壯夫縛虎   沂州山峻險,故多猛虎,邑宰時令獵戶捕之,往往反為所噬。有焦奇者,陝人,投親不值,流寓於沂。素神勇,贊挾千佛寺前石鼎,飛騰大雄殿左脊,故人呼為焦石鼎云。知沂嶺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輒手格斃之,負以歸,如是為常。   一日入山,遇兩虎帥一小虎至。焦性起,連斃兩虎,左右肩負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眾皆辟易,焦笑語自若。富家某,欽其勇,設筳款之。焦於座上,自述其平昔縛虎狀,聽者俱色變。而焦益張大其詞,口講指畫,意氣自豪。倏有一貓,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滿座上,焦以為主人之貓也,聽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鄰家孽畜,可厭乃爾!」亡何,貓又來。焦急起奮拳擊之,座上肴核盡傾碎,而貓已躍伏窗隅。焦怒,又逐擊之,窗櫺盡裂,描一躍登屋角,目耽耽視焦。焦愈怒,張臂作擒縛狀,而貓嗥然一聲,曳尾徐步,過鄰牆而去,焦計無所施,面牆呆望而已。主人撫掌笑,焦大慚而退。   夫能縛虎而不能縛貓,豈真大敵勇小敵怯哉,亦分量不相當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鮮,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懷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鐸曰:「丙吉問牛喘,而兵、刑、錢,穀不對;非不對也,是不能也。於何知之,知之於焦生之縛貓。」 第九卷       嘲吳蒙   萬人雋,吳之木瀆人。好購書,不律隃麋,日不暇給,手鈔卷帙,幾於汗牛充棟。聞泰山多秦碑漢碣,橐筆往游。山村歧道,無可問塗。忽見竹籬旁茅屋數楹,女子擷花籬下,後隨一瞽目嫗。萬趨問之,嫗不答。女笑曰:「個兒郎煞是腐氣,何乃問道於盲?」折花推扉而進。   亡何,一叟出曰:「何處嘉客,迷道於此?如不遐棄,敝廬尚可容膝。」萬喜,隨之偕入。叟叩所自來。萬曰:「僕吳中名士,好讀天下異書。今欲探奇石洞,以資博考,不意歧路至此!」叟曰:「荒村蓬壁,幸駐名流。自愧鄉愚,未堪接教。膝下癡女粗記典、墳,令彼一聆高論,以擴見聞。幸勿見哂。」遂命瞽目嫗引女子出,坐叟肩下。   萬見几上膽瓶中插虞美人一枝,娟麗可愛,笑曰:「此楚霸王帳下看魂也。」女曰:「霸王宜稱西楚,不宜但稱楚字。先生史學乃如是乎?」萬意沮。叟曰:「俗口相沿,何足為怪?『繼出《放鶴圖》請題。萬自矜才博,振筆直書曰:「修尾全窺黑。」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誤矣!鶴尾無黑色,所謂黑者,乃兩翼收斂處耳。先生但見立鶴,未見飛鶴耶?」萬益慚。叟曰:「小女兒殊不省事。《鶴鳴》首章注義如此,豈得為先生咎?」萬乃笑曰:「我輩讀書,依注講釋,何能涉獵蟲魚,反蹈荒經之弊?僕所以負博雅名者,以胸中實有此萬卷書也!」   談論間,一總角兒攜書包入。叟曰:「此予少子,甫四齡矣。稍識《大學》句讀,乞先生教之。」萬為講《大學》首節,甫誦一過,瞽目嫗拍手大笑。叟叱之曰:「老婢發狂矣!拍掌噪呼,是何景象?」嫗曰:「我盲於視,而不盲於聽,今聞開頭一行,別字已五六矣,不知胸中萬卷書,別字有幾千百萬許!」叟曰:「何謂別字?」嫗曰:「論中州音韻,《大學》大字讀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皆作上,善字亦非去聲。今大字不知作何音,四上聲皆作去讀,豈非可笑?」叟曰:「先生吳人,未免土音是操。不然,世有博學名儒,《大學》第一行,連讀爾許別字者哉?」萬汗顏無地,急起告別。叟曰:「若輩狂言,都非定論,僕有芻蕘,尚祈鑒納。」萬拱立請教。叟曰:「愛博者多疏。嗜奇者無益。自今以後,但取五經、《論》、《孟》,歸讀十年,不必跋涉長途,求秦碑、漢碣也。」萬唯唯而退。   自此潛心實學,不復作鈔書胥矣。   鐸曰:「趙韓王治天下,只消半部《論語》。則鄴侯架上,牙籤萬軸,盡可作廢紙矣。然傳癖、書癡,率以多藏誇富,特恐陸廚、許笥,都被識別字秀才敗壞耳!」   賽齊婦   旌德某,為里黨所逐,竄跡維揚,以千錢娶婦某氏。後家小阜,能畜婢媼。以數百金捐空銜,門內紅帽高懸,竹篦雙列,封條暄赫,擬於世家;然不商不賈,未測其財所自來。暮出曉歸,形殊詭秘。婦問之。曰:「商人夜宴貴客,乞予代作筳主。」揚州商習,宴客必徹夜,陪坐者以什伯計,婦故信之。然終歲赴席,未有一人從者。   婦欲覘其蹤跡。一夕,鮮衣華帽,軒然而出。婦躡其後,見匆匆入一枯廟去。亡何,短衣草履,髮挽作旋螺狀,悄步而行,至僻巷,有牆壁頗峻,出斧鑿丁丁半響,灰磚墮落如腐。俄成一穴,大僅如斗,某探首蛇行而進。婦急歸,喚集婢媼,盡易男裝,自乃高冠華服,偽作巡夜官,命婢媼取架上紅帽戴之,並挾竹篦出門而去。至僻巷,伺於牆下。四更許,某從穴中出。眾擒縛而前,俯伏不敢仰視,曳下責二十板,提褌而起。四圍周視,而官役輩不知何往矣!重入枯廟,改易華裝,候天曉叩門而歸。婦問:「昨夜何適?」某仍以夜宴對。問:「曾演劇否?」某曰:「是洪家老樂部。演《長生殿》全本。」婦曰:「吾聞昨夜止演得雜劇。開場是《燕子箋。鑽狗洞》,收場是《勘皮靴。打竹篦》也。」婢媼輩皆匿笑。某知墮婦術中,紅漲於面,不敢措一詞。婦恚曰:「昏夜之行,人情不免,何至罔惜廉恥,至於此極?請從此逝,他日勿相累也。」拂袖欲出,某曳令稍坐。婦指天畫地,詬罵萬端。某出所盜金陳几上。婦審視良久,忽大笑曰:「枉尺直尋,宜若可為。自今以後,蚤夜聽子而行,吾不汝瑕疵矣!」   後某盜金事發,繫獄而斃。婦竟席捲遁,不知所之。   鐸曰:「墦間乞食,夫也不良。而中庭訕泣,家有賢妻矣!此婦先號後笑,包藏禍心,迨至覆櫝而揮其珠,夫罹毒害,於婦何不科焉?是故王孺仲之不改行昌操者,內助之力為多。」   村姬毒舌   內姑丈陳公永齋,乙丑大魁天下,給假南歸。行至甜水鋪,旁有小村落,綠樹陰濃,野棠花妥,顧而樂之。遂步屧獨行,忘路遠近。   村盡處,見竹籬半架,左有雙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風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陳睨之,魂飛色奪,因兜搭與語。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來。亡何,一駝背媼出,問女何為。女曰:「不知何處來一莽漢,煩絮煞人。」陳意窘,詭以乞漿告。媼曰:「斗碗難容客坐。小慧,取一盞涼水來!」女嗷聲而進。陳曰:「令愛年幾何矣?」媼曰:「但記其生年屬虎,不知今當幾何歲也!」問:「婿家為誰?」媼曰:「老身殘廢,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陳曰:「女生有家,膝下非長計也。」適女取涼水至,聞餘語,大聲謂媼曰:「是客不懷好意,毋多談!」媼笑曰:「可聽則聽,是誠在我,婢子何必瑣瑣。」陳乃誇狀元以歆動之。媼俯思良久,曰:「狀元是何物?」陳曰:「讀書成進士,名魁金榜,入詞垣,掌制誥,以文章華國,為天下第一人,是名狀元。」媼曰:「不知第一人,幾年一出?」曰:「三年。」女從旁微曬曰:「吾謂狀元,是千古第一人,原來只三年一個!此等腳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事!」媼叱曰:「小妖婢囂薄嘴,動輒翹人短處。」女曰:「干儂甚事,癡兒自取病耳!」一笑竟去。   陳惘然久之,繼而謂媼曰:「如不棄嫌,敬留薄聘。」脫囊中雙南金予之。媼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輒冰,是何物哉?」陳曰:「此名黃金。汝輩得之,寒可作衣,饑可作食,真世寶也!」媼曰:「吾家有桑百株,有田半頃,頗不憂凍餒,是物恐此間無用處,還留狀元郎作用度。」擲之地曰:「可惜風魔兒,全無一點大雅相,徒以財勢恐嚇人耳!」言畢,闔扉而進,陳癡立半晌,嗟歎而返。   鐸曰:「黃口金多,烏紗勢橫。古今多少男子,緣此摧磨傲骨,不謂閨閣中有此詼諧人也!石榴裙底,當叩首三千下矣!」   蘸婦冰心   平江張繡珠,貧家女,與高秀才妹淑蓀最善。淑蓀許字周氏,未嫁而寡,兄令守志于家。繡珠婿某,與人角力死,父逼令改適,歸寧後,仍詣之。淑蓀兄性方鯁,叱曰:「再醮婦,勿入我室!且閨中有賢女,毋以淫風導人不義!」繡珠泣曰:「妾生長蓬門,亦知閨範。只因邁父無依,全孝不能保節。妾之不貞,命也!」高曰:「甑已破矣,尚誇完整,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繡珠語塞而去,自此氣憤成殘,不匝月竟死。   淑蓀居兄家,憂悶寡歡,亦日就羸瘠,病殆時,見繡珠立牀下。淑蓀曰:「妹來導我去耶?」繡珠曰:「非也!前因兄庭見責,憤氣而亡。今姊生魂已游墟莽,妹欲借附尊軀,代守三十年苦節。俾知妹前此之不貞,迫於父命,非願作河間婦也。」淑蓀曰:「若此,則我一生未了事,賴爾支持,雖死何憾焉?」言畢,含笑而逝。兄及家人環守痛哭。屍忽躍起曰:「為我理縗絰,備素車,往周家守志去。」兄疑遊魂未定,偽諾之,而女躁急殊甚,不得已,達於周氏,舁之去。   女自入周家,淚雨首蓬,鉛華不御。偶提甕出汲,鄰人子羨其美,歸即持刀划面,立毀其容。朝夕潔滫瀡,捧盤匜,奉事舅姑。由是以節孝名播聞鄉黨。翁憐之,擇族中兒賢者為之嗣。女督令讀書,日勤紡績,供燈火費。心勞力瘁,歷三十年無笑容。   後兒游於庠,以母節請旌。女急止之曰:「為臣盡忠;為子盡孝,為婦盡節,皆分內事,何必爾?」郡守聞之,嘉其志,具匾額鼓樂送之。   是日,兩家親族,盈門道賀。女獨招兄入內室問之,曰:「妹一生行事,視張家女何如?」兄曰:「此不潔婦,言之污人齒頰,豈妹所與較短長者?」女曰:「嘻!兄真無觀人之識,所謂成敗論英雄者也!」兄曰:「是何言哉?」女曰:「張家女迫於父命,故不能安其室。倘處妹之境,當亦以清白終矣!」兄笑曰:「妹阿私所好,故有是言。兄不能強為附會。」女曰:「信如尊論,將妹為貞女,而繡珠為不節婦乎?」曰:「然。」女慨然曰:「迂懦目短,未可料人。實相告,姝即繡珠也!前言不諒,冤憤而終,故借女兒身,以明初志,使知不得已之破甑,未嘗不同完整。自今以後,勿謂強顏作解嘲可耳!」兄愕然不語。女曰:「曩與令妹,情同骨肉。今幸代保堅貞,不辱地下。事畢矣,請從此逝。願終秘之,全君閨閣之令名也!」官訖,斂容閉目,端坐而逝。兄伏地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不敢持此相天下士矣!」遂歎息而出,述諸兩黨親族,咸稱怪事。後馮太史輯《節孝傳》,仍著其名曰淑蓀,從繡珠之志也。   鐸曰:「已捨所天,而為人守不著痛癢之節,倘所謂李代桃僵者歟?然孀幃齎志,則生死而死生,泉路明心,則白玷而玷白。君子哀其志,亦諒其心矣!」   地師身後劫   豫章王晉,清明日挈眷上塚。塚後舊有荒墳,低土平窪,棺木敗錄,末識誰氏。王有兒昭慶,見其地野花盛開,戲往摘之,踏棺陷足,骸骨碎折,驚而大號。王抱之出。   既而歸家,兒寒熱交作,王就牀頭撫視。兒忽色變,怒目直視曰:「吾羅漢章,堪輿大名家也。生前軒冕貴人無不奉為上客,爾一式微寒族,輒縱乳臭小兒,踐我墳墓,躪我骸骨,罪何可宥!」王急謝罪,許以超薦。曰:「此恨已入骨髓,必索其命乃止。」王伏地哀泣,終無回意。不得已,保福於都城隍廟。   夜夢城隍神召之去,曰:「爾束子不嚴,應罹此禍。然厲鬼擅作威福,亦干陰司法紀。」命拘羅。亡何,一鬼至,侈口蹙頸,殊非善類。神責其何以作祟。鬼滔滔辨答,不竭於詞。繼問其生前何業?曰:「地師。」神拍案大怒曰:「爾生前既作地師,何不能擇一善地,自庇朽骨?想此事爾本不甚明瞭,在生時無非串土棍,賣絕地,被害者不知幾千百萬家。今日斷骨折骸,實由孽報,非其子之罪也!」鬼力辨其無。亡何,階下眾鬼紛來訴告,有謂葬如雞棲,而傷其骸骨者;有謂玄武藏頭,蒼龍無足,而滅其宗嗣者;有謂向其子孫高談龍耳,以至停棺五六十年,尚未入土者。神勃然變色曰:「造惡種種,罪不容誅!」命鬼役押赴惡狗村,受無量怖苦。眾齊聲稱快,叩首盡散。神諭王曰:「幸渠自有業報,否則爾子亦不能無罪。義方之訓,後不可不嚴也!」王拜謝而出。下階傾跌,忽焉驚醒。起視其子,言笑如初,而病已愈矣。   後聞羅棺中朽骨,被野犬銜嚼,狼藉滿地。始信惡狗村,即人間現報,陰司原無此地獄也!遂歎息者累日。   鐸曰:「瓜地安魂,湖燈妥骨,山川不能語,原仗地師作指南也。乃挾此以為利藪,則劉家玉尺,郭氏錦囊,與夫《青烏》、《赤雹》諸書,滿紙皆造孽矣!吾恐狗彘不食其餘。惡狗村之報,猶為寬典。」   節母死時箴   荊溪某氏,年十七適仕族某,半載而寡,遺腹產一子。氏撫孤守節,年八十餘,孫曾林立。   臨終,召孫曾輩媳婦,環侍牀下,曰:「吾有一言,爾等敬聽。」眾曰:「諾。」氏曰:「爾等作我家婦,盡得偕老百年,固屬家門之福。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則守之,否則上告尊長,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眾愕然,以為惛髦之亂命。氏笑曰:「爾等以我言為非耶?守寡兩字,難言之矣。我是此中過來人,請為爾等述往事。」眾肅然共聽。曰:「我居寡時,年甫十八。因生在名門,嫁於宦族,而又一塊內累腹中,不敢復萌他想。然晨風夜雨,冷壁孤燈,頗難禁受。翁有表甥某,自姑蘇來訪,下榻外館。於屏後覷其貌美,不覺心動。夜伺翁姑熟睡,欲往奔之,移燈出戶,俯首自慚,回身復入;而心猿難制,又移燈而出;終以此事可恥,長歎而回。如是者數次,後決然竟去。聞灶下婢喃喃私語,屏氣回房,置燈桌上,倦而假寐,夢入外館,某正讀書燈下,相見各道衷曲。已面攜手入幃,一人趺生帳中,首蓬面血,拍枕大哭。視之,亡夫也,大喊而醒。時桌上燈熒熒作青碧色,譙樓正交三鼓,兒索乳啼絮被中。始而駭,中而悲,繼而大悔。一種兒女子情,不知銷歸何處。自此洗心滌慮,始為良家節婦。向使灶下不遇人省,帳中絕無噩夢,能保一生潔白,不貽地下人羞哉?因此知守寡之難,勿勉強而行之也。」命其子書此,垂為家法,含笑而逝。   後宗支繁衍,代有節婦;間亦有改適者。而百餘年來,閨門清白,從無中冓之事。   鐸曰:「文君私奔司馬,至今猶有遺臭,或亦卓王孫勒令守寡所致。得此可補閨箴之闕。昔范文正隨母適朱,後長子純祜卒,其媳亦再嫁王陶為婦。宋儒最講禮法,何當時無一人議其後者?蓋不能於昭昭伸節,猶愈於冥冥墮行也!董相車邊,宋王白畔,益歎為千秋之僅事矣!」   頂上圓光   汪君葵圃,少時偕二三密友作黃山之游。攀蘿捫葛;及山之半。時斜曦欲墜,暮色蒼然,友不敢復留。汪負氣獨登,行數十步,天驟昏黑,月蔽重雲,雷催急雨,電光閃爍中,尋徑而上。   至一石洞,直可丈許,高極數十尋,兩壁光明如燭,有老憎垂眉獨坐。江趨謁之,老僧略一點首,閉目入定。汪倚壁而俟,見老僧頂上圓光忽起,現一人金盔鐵甲,手橫丈八矛,上懸小首級累累無算。正驚愕間,盔頂上現一黃犬,屈後足作人跪,駢前足作合掌狀,宛如禮佛。久之,犬倦伏。犬頂上現一宰官,象簡緋袍,峨冠博帶,兩袖出金銀摩開,似有喜色。亡何,宰官頂上,又現出一女於,描眉畫目,絕非良家婦。解杏纈衫,露逍遙服,右手執拂,左手握牟尼一聲,取蒲團鋪宰官頂上,端然趺坐。而女子頂上,又現出一嬰孩,瑤環瑜珥,類仕族佳兒。嬰孩頂上,划然一聲,現一人,頭童齒豁,與老僧面目酷肖。累肩疊跡,如七級浮屠,層層矗立。汪仰面凝視。半炊許,與老僧酤肖者,漸縮如豆,墮入嬰孩頂穴,嬰孩一斤斗,翻落女子道冠,悄然而滅。女子執拂起,揭蒲團向宰官當頭一擊,盬其腦,如蜂投穴。宰官急嗾其犬,犬以頭抵觸,宰官三摩其頂,伸腳忽下。犬人立而蹄端墮武將兜鍪,扼其首,亦側身而入。武將怒髮,持矛築僧頂,呀然而豁,鑿坯竟遁。珥上圓光,一時盡斂。老僧瞪目笑曰:「定中魔擾,又歷千年浩劫矣!」   汪具述所見。老僧曰:「此吾夙世因。吾第一世為武安君白起。伊闕之戰,斬首二十四萬,破趙長平,取四十萬人盡殺之,復坑降卒不下數萬。閻摩王大怒,轉輪回六道,受諸怖苦。至唐時,始與李林甫同日托生。彼為牛,吾為犬。因念前生業報,雖墮畜生道中,一心皈佛。閻摩王喜,仍現宰官身,得度生宋時為賈似道。朝衣一著,迷失本來;起多寶閣,廣通賄賂,貽誤國家;木棉庵被殺後,投入陰曹。復大怒曰:「貪吏求金,何異娼家愛鈔,罰作妓!」生明季時,為卞玉京。後得高僧慧指,洗心改行,為女道士十七年。花粉劫中,一朝覺悟,許轉男身。又因生前不潔,於夭殤道中光轉一關,生江東顧戶部家,名阿綬,七歲而殤。今始度入佛門,虔修善果。循環數世,如影隨行,勿謂五衍車邊,漫作天魔遊戲也!」   汪大駭異,別老僧下山。告諸密友,重往跡之,而石磴雲封,竟迷其處。   鐸曰:「鵝籠書生,事則幻矣,於覺世之義何居?此殆現丈六金身,作十八層地獄變相,為善男子說伽耶城菩提法者!」   《楞嚴經》云:「鬼神及諸天魔魍魅妖精,於三昧時僉來恒沙」固知精靈變幻,非盡前生孽障也。然不必有其事,正當作如是觀。   受業汪士繡識   掌中秘戲   「黃帝御三千六百女而成仙」,此說見於道書,後人祖為採戰之術。商邱宋生,好長生訣。或以採陰補陽之說導之,生大惑。廣置姬妾,日夜嬲戰。   一日,與雛妓疊股榻上,有道者直詣榻前,生叱曰:「何來野道,闖入我室,窺探房幃私事!」道者笑曰:「男女大欲,王者不禁,何諱言也?」生怒不解。道者曰:「君如欲觀,請於掌上布橫陳之戲。」生諾之。   道者即開左掌,大如葵扇,排列合歡牀九張,僅寸許。海紅帳低垂末卷。銀鉤戛響,細如碎玉。聞帳中孜孜嬉笑,雲雨聲約略可辯。俄,中央一帳,左角半啟,伸女子蓮鉤一捻,雖小如蟲臂,而鞋襯膝衣具備。右首一帳中,小語曰:「卿勿效彼嬌惰,且抬上玉山,試看兩峰高並也。」又一帳中,格聲微笑曰:「好個強作解事,腰下芙蓉枕,要他作閒客耶?」又一帳中曰:「汝等看廬山真面,故舉趾欲高,似我橫看成嶺,側看成峰,豈不遊行自在!」又一帳中曰:「偏師橫搗,畢竟壓股欲斷。何如我背水陣法。」四帳中,紛紛聚訟。而左首者,悄然不語。中央一男子,赤體下牀,揭其帳視之,盡白藕勾肩,丁香塞口,因拍手笑曰:「病渴幾消受華池津液,無怪其半舌不展也。」右首者聞之,爭來強曳曰:「鴻溝各據,有何意味。且互張旗鼓,以決背城一戰。」於是各曳女子下牀,九男子一絲不掛,翹其具,銳於蠆尾。九女子散髮裸裎,紅巾罅裹,陰溝渥丹,開如半椒。竟撤牀褥,鋪百花氈尺許,交錯而臥。似九對蟲蟻,往來蠢動,逞巧獻技,盡效道人掌上。   生正凝眸諦視,道人瞥開右掌,一惡鬼約八九寸,騰躍而出,竟登左掌,連捉而啖。條條粉膠,蜿蜒齒頰間。咀嚼移時骨肉都盡,繼探喉一吐,十八骷髏,紛紛墮地,出腰間索貫之,如牟尼一串,懸於項上,投道人袖中而沒。回視雙掌,了無一物。道人笑曰:「橫陳之戲,君觀之乎?」生問:「若輩何人?」曰:「皆如君等,以採戰求長生者也。」問:「惡鬼何名?」曰:「此尺郭,即淫魔也。仙家以清心寡慾,得臻上壽。若於欲海中求仙,淫魔一起,非以求生,實以喪生。君幾見九轉爐頭,盡煉春恤膠為續命丹哉?」生大悟,拜求仙指。   道人曰:「我非仙,何能授汝?」書十六字示之,拂衣而去。生讀之,曰:「內火不生,外火不煎,以水濟火,是以永年。」生自此擯去姬妾,究心元門正宗。一旦,棄家入山,莫知蹤跡。後三十年,零陵市上,有賣頃刻花者,儀容舉止,彷彿似之。   鐸曰:昔黃帝訪道崆峒,廣成子曰:「無勞爾形,無搖爾精,無俾爾思慮營營,乃可以長生。」然則鼎湖仙去,亦從清靜中來也。御女成仙,乃文成五利輩借以惑漢武帝者。美人度厄神仙藥。今安在哉?荗陵風雨,悔之晚矣!   眼前殺報   蒲城令某公,世戒殺生,而夫人暴戾,門以屠戮眾生為快。時值誕辰,命庖人先期治具。廚下豬羊作隊,雞鵝成群,延頸哀鳴,盡將就死。公憐之,謂夫人曰:「爾值生辰,彼居死地。我佛慈悲,尚祈夫人種福。」夫人叱曰:「若遵佛教,禁男女而戒殺生,則數十年後,人類滅絕,天下皆禽獸矣!汝勿作此老頭巾語。」公知不可勸解,歎息而出。   夫人闔戶晝寢,不覺身入廚下,見庖人磨刀霍霍,眾婢僕環立而視,忽魂與豬合為一體。庖人直前,縶其四足,提置白木凳,扼其首,持利刃刺入喉際,血流奔溢,痛徹肺腑。嘓然一聲,墮入百沸湯,挦毛刮垢,尺寸幾無完膚。既又自頸剖至腹下,痛極難忍,魂逐肝腸一時迸裂。覺飄泊無依,又與羊合為一體,懼極狂號。面婢僕輩嗤嗤憨笑,無一救援者。其屠戳之慘,又倍於豬,已而割雞宰鴨,無不以身受之。竊見屠殺已遍,驚魂稍就安貼。老僕攜一金色鯉來,魂又附合,一婢笑曰:「夫人酷嗜此,汝速剁作魚圓,以備宵饌。」庖入除鱗剔膽,斷頭去尾,置砧上錚錚細剁。此時一刀一痛,幾若化百千億萬身,受魚鱗寸磔矣。極力狂呼,移時始醒。小婢進曰:「魚圓已熟,請夫人夜膳。」遂立命卻去,回思怖境,珠珠汗下。   明日,囑公罷宴。公細詰之,具述前夢。公笑曰:「汝素不佞佛。若非受諸苦惱,安能放下屠刀也。」夫人亦失笑。自此斷葷茹素,同守殺生之戒云。   鐸曰:「雞跖盈千,羊頭累萬,一個舌尖斷送幾多性命。此段家食品,以越輅菌,綠施筍為盛饌也。仲叔豬肝,孝儀鯖鮓,盡佛門罪人矣!禁男女而戒殺生,抉其流弊,諸天佛子當亦無辭以應。不知聖門之書為賢智者說法,佛門之書為愚不肖者說法。為賢智者說法,造端乎夫婦;釣而不網,弋不射宿,使人在男女殺生上,體認個道理出來。為愚不肖者說法,只辦得個戒字。《楞嚴經》裡,譬嚼蜻於橫陳;《傳燈錄》中,指青梅為供養。要之西來本意,殊不在此。太常妻生世不諧,未見其一口清齋,便上蓮花台去。而鳩摩羅什任其娶婦,鄧州和尚且啖盡香積廚鳩肉也。誦李丹天堂地袱一偈,孔子、釋迦設教之心,有以異哉?」   腦後淫魔   棲霞山寺禪師豁堂,得傳燈宗派。予往師之,乞參大乘法。師曰:「汝淫魔日擾,何得引登覺岸?」予曰:「弟子幼讀儒書,長耽淨業,雖復好騁詞華,然文魔有之,淫魔未也。」師曰:「汝不知乎?淫魔,即文魔之變相也。如有定力,尚可懺除結習。」就座下設一蒲團,令予趺坐。垂眉閉目,戒勿少動。   兩時許,覺腦後忽開雙眼,有粉白黛綠者數十輩袂聯而來。始猶相視而笑,繼則擁背摩肩,揶揄萬狀。予兀坐不敢轉側。漸聞喁喁私語曰:「渠既指名相索,何復撇人腦後?」予不能忍,叱之曰?:「汝輩何處曾逢,乃謂予指名相索耶?」眾含笑自陳。一曰:「妾《報恩緣》傳奇中鄭玉奴也。」一曰:「妾《才人福》傳奇中孫佛姐也。」一曰:「妾《黃金屋》傳奇中李穎娘也。」繼有稱瑤英、紫鳳、媚蘭、繡琴者,皆舊制樂部中假借名色。予曰:「此空中語耳,何得有汝?」眾曰:「文章之靈,通於神鬼。故《驚鴻》一賦,洛水傳神,行雨數言,高唐入夢。誰謂陶令閒情,非實蕩心於裳帶衣領間乎?請即回身,勿羞當面。」予謹記師言,兀坐如故。眾笑曰:「是兒有口無心,只須於背後訾之,不必玷其真面目也。」繼復凝神細視曰:「怪道不肯回頭,不知何處偷得一雙慧眼,被他覷破。」言訖,化作敗紙,紛紛吹散,眼亦頓合。師曰:「幸有些子定力。不然,文魔可除,淫魔不可辟矣!」遂留座下,為予懺除口業。歸家後,燒其曲譜,不敢以歌場綺語,至疑生平之有遺行也。   鐸曰:「儒家有改過法,佛家有懺悔法。是言也,改過耶?懺悔耶?願普天下慧眼人,為我證之。」   癸卯九秋,偶過棲霞山寺,見壁上有吾師題詞曰:「合掌作膜拜,聽我懺平生。三吳妄男子耳,少小得枉名。第一讀書成癖,第二愛花結習,餘事譜新聲。因此墮塵夢,棒喝不能醒,仗吾佛,施法力,轉金輪,從此不識一宇,倒看《相牛經》。人遇鳩荼、嫫母,地禁詞章、樂府,到處少逢迎。面壁十年後,陪侍上瑤京。」此詞在未悟時耶?是儒家改過法。此詞在既悟後耶?是佛門懺悔法。質諸吾師,以為然否?   受業郟鎔謹志 第十卷       道人神相   江陰某翁,富甲一鄉,年四十餘無子,買妾李氏,逾年舉一男。有道人款其門,閽人呵止之,喧聲達內座。翁出詢。道人曰:「山僻野人,耳名久矣,今來投謁,不過借此博一醉耳。何門者見拒之深也?」翁延之入,命家僮設酒具。道人連罄三十餘觴,都無醉意。翁異之,問:「道人有秘術,能賜教否?」道人曰:「僕無他能,惟相人富貴貧賤,差不謬。」翁啟冠,命道人相。道人諦視久之,曰:「君遍體俗骨,五官俱帶濁氣,臉上犬毛積寸許,此真富翁相也。惟額角一股清氣,深入肌裡,隱隱作餓墳,恐後此饑寒不免耳!」翁曰:「嘻!子言過矣!以予薄產,縱不權子母,閉戶食之,子若孫不能盡也。」道人笑曰:「是有定數,道人何知焉?」因令遍觀家人,都無言。適乳媼抱兒至,道人驚曰:「此即破家子也。」翁曰:「其相若何?」道人曰:「按是兒部位,歲十二當入學,十五登賢書,十六成進士,官翰林。蚤達,恐其不壽。」翁曰:「若此,則克家子也,何言破家?」道人曰:「才與財相剋。君所以坐擁百萬者,以五六世識不得一字。今有子能文章,登翰苑,恐百丈銅山,將歸烏有也。」   翁漫應之,道人亦辭去。   兒漸長,延名師教之。讀五經、《史》、《漢》,過日輒了了;而翁日持籌握算,百無一利,四五年虧本無算。兒年十二,果入邑庠;翁典鋪被火,賠累不下數萬。越三年,兒舉孝廉;翁置洋船七,盡覆於海,諸伙眷屬訟諸宮,貨其沃產,上下賄賂得免。明年,兒捷南宮,授庶常,迨泥金報至,翁與妻若妾,已僦居敗屋中矣。猶冀兒貴門庭,可以重整。不半載,卒於官,一家凍俄而死。   道人之言全驗。   鐸曰:「榜上名題,牀頭金盡。二指大風流帖子,禁財神第一靈符也。乃望子克家,寧甘破產,卒至填溝壑而不悔,翁亦人傑矣哉!」   和尚婆心   泰和真生,年弱冠,貌極豐美,而卓錐無地,寄居招提寺東剎。時西院來一顛僧,有奇術。私謁之,且訴其貧。僧曰:「讀書人貧亦何病?且富而濁,何如貧而清也?」生固請方略。憎曰:「欲求富,汝盍速死?」生憤然曰:「弟子欲苟活,故望師慈悲耳!奈何敢求生,反得死耶?」僧笑曰:「不惜命,是致富之術也。爾自愛,宜其貧矣!」以手摩頂,揮令去。   生歸輒病,病且死,因憶前言,重投西院。僧曰:「汝富心未死,吾當度汝一嘗苦趣。」納之左袖而出。時巨室某,貌極陋而家資鉅萬,後房姬妾疲於奔命,得消渴疾,氣屬如絲,彌留牀席。   家人環守痛哭。忽顛僧自外至曰:「勿哀,吾能活之!」眾羅拜地下。顛僧啟右袖向某一招,而以左袖拂面,長笑而去。亡何,某竟躍起,環視諸姬妾,似不識者,逐一詢之,且課其家事。眾以為生魂未定,故至顛倒,急進以參劑。而其實,即真生也。   真生自幸作富翁,亦深自秘諱。日則鮮衣美食,坐內堂會計田產,陳金銀几上摩弄之。或乘怒馬,隨俊僕,遨遊花街柳陌間。夜則擁諸姬妾,鏖戰之興到,則以西江錦裁大被,覆珊瑚七尺牀,左釵右粉,作團圞會。自謂前身未經之福,盡享於此矣。一日,引鏡自照,見狀貌甚怪醜,不似前此之娟娟楚楚者,意頗不愜。   潛諧僧寺,始拜謝,繼以情告。僧曰:「汝求富得富,願已足矣!尚欲於聲色貨利中,還本來面目哉?」於屏後喚一弟子出。視之,真真生也!問其姓氏,笑而不答,但曰:「一領濕布衫,煩君代著矣!」僧拍手大笑。真生亦頓悟,即日祝髮投座下,作弟子。後隨顛僧入五祖山,竟不知所終。   鐸曰:「不入苦海,何知彼岸?此八萬四千佛子,皆從煩惱場過來人也。黃面禿驢,腳跟未踏實地,而到處談空,豈非夢夢?」   蟪蛄郡   戴笠,綍齋觀察孫也。性豪邁,脫略邊幅。好讀《山海經》及《搜神》、《述異》諸書。一日大雪,醉眠午榻,見貴官賚詔至,曰:「郡君見召,速請命駕。」戴亦不問為誰,整衣而出。見門外一奴,控果下駒,執策以俟。戴即躍登鞍上,貴官導去。   至一亭,解鞍暫憩。見亭前溪水澄碧,萬朵芙蕖,嬌映水面。戴曰:「如此嚴冬,那得有此?」貴官曰:「此新秋時也!」戴叱其妄,貴官笑曰:「君中華士,真少所見而多所怪!請為君言其崖略。」戴唯唯。貴官曰:「吾郡去中華四萬七千餘里,名曰蟪蛄郡。以日為年,朝則春,晝則夏,晚則秋,夜則冬,無紀年書,視四時草木以為侯。今芙蕖出水,吾郡之新秋,中華之午牌後也。」戴大奇,欲再詢之。貴官怒驚起曰:「與君一席話,朔風漸凜烈矣!」戴一回視,果見芙蕖盡落,亭外古梅數本,含苞吐蕊,漸作凌雪狀。貴官促行,仍跨鞍而去。   見一城,榜曰:「延年」。男女衣著,小類中華,而項上盡懸金鎖,蓋用以祈壽也。時已薄暮,就宿外館。明日,至一富殿,貴官偕戴入見。貴官先繳旨。郡君曰:「汝去夏將命去,至今春乃復命耶?」貴官謝罪。戴聞之,知昨宵一宿,已同隔歲,因就拜座下。郡君起曳之曰:「卿知孤相召之意乎?」對曰:「鯫生愚昧,未測高深,乞明諭。」郡君曰:「孤有息女,未遭良匹,慕君盛德,敬奉箕帚。」戴頓首謝。時殿角薰風微動,蓋又交夏令矣。命賜浴招涼殿清波池,進以冰綃衣、芙蓉冠,引入麗雲宮,與郡主成禮。錦天繡地,簫鳳笙鸞,瓊樓十二重,無此銷魂處也。   旋導入後宮,見郡主綠雲高綰,旁插丹桂一小枝,俯首而語曰:「秋期深矣!」宮娥即為郡馬易冠服,設宴天香亭。酒三行,郡主起,執爵為郡馬壽,歌曰:「人壽幾何?對酒當歌。當歌不醉,如此粲者何?」戴亦答以《天香桂子》之曲。郡主笑曰:「郡馬尚以為秋耶?」命宮娥捲簾,則冰箸垂簷,雪正在山茶樹上紅也。乃撒酒筳,以紅燭導入內寢。宮娥漸散去,促郡主緩裝,郡主曬曰:「三十許人作新郎,尚如此急色耶?」戴笑曰:「卿此間以日為年,則春宵一刻洵千金值也!」郡主亦笑。遂滅燭登牀,繡衾同夢。   迨朝暾甫上,而宮娥竟報海棠開矣。阿監奉郡君命,召郡馬賜櫻桃宴,三品以上盡陪侍。俄見一小宮人,以五彩盤進長命縷。郡君即命駕,敕郡馬於洗馬河同觀競渡。桂槳蘭橈,繡旗綵幟,魚龍百戲,迴翔簫鼓間。瞥見河畔柳漸作黃色,旋命回駕。一路紅樓,珠簾高卷,筳前瓜果,正兒女子穿針乞巧時。停鞭笑指,聯轡徐行,一時風交集。郡君謂郡馬曰:「此真『滿城風雨近重陽』也。」急縱馬而歸。比入宮,宮娥奔告曰:「郡主誕麟兒,請郡馬赴洗紅宴。」郡君命戴入視郡主,暖爐榻上,看兒提戈取印;試啼聲,真英物也,名曰阿英。由是戴日坐宮中,弄兒調婦。不半月,阿英已行冠禮。   又數日,郡君薨,郡馬權攝朝政。   一日,見郡主面有皺紋,鬢斑斑作白色。郡主曰:「妾馬齒加長矣!請為君置妾媵。」於是廣選良家充掖庭。夜與郡主坐鴛鴦寢,話曩事。忽問曰:「予來幾日矣?」郡主曰:「六十有二年。」郡馬曰:「勿相戲。憶與卿定情時,潛以指甲搔背癢,卿匿背仰臥,於驀起而就之。卿笑曰:「儂欲保棧道,特使汝度陳倉矣。『回思此景,宛然如昨。」郡主笑曰:「此君兩月前事,故言之歷歷。以妾視之,如絳縣老人對甲子矣!」   戴嗒焉若喪,低首籌思,忽懷鄉土,因乞與郡主同歸。郡主曰:「山川既異,歲序亦殊。君請暫歸,妾不能偕也。」明日,以朝政委諸阿英,束裝作歸計。郡主餞別於宜春殿,泣曰:「妾已暮年,旦晚或填溝壑。如不以白頭見棄,願一來。」繼而曰:「轉瞬百年,來亦恐無濟耳!」阿英亦牽次泣下。戴大悲,戀戀不忍去。聞朝臣盡候送於哀蟬驛,不得已垂淚而別。   比及家,見身僵臥榻上,家人環集省視。岸然登榻,豁焉而蘇。問諸家人,曰:「君醉死兩月餘矣!」戴大呼異事。因有重來之約,輾轉不釋於杯。   後三月,復夢入其處。問郡主。曰:「死已八十餘年。今葬於翠螺山。」比問阿英。曰:「仙矣!」問舊所御妾媵輩,曰:「盡亡矣!」朝臣相見,無一識者,遂鬱鬱而反。   醒而歎曰:「百年富貴,傾刻間耳;世有達者,不當作如是觀哉!」重閱《山海經》及《搜神》、《述異》諸書,俱無其說。囑予記之,以質世之好談荒誕者。   鐸曰:仙家有縮地法,不聞縮年法也。然麻姑雙鬢,一半成霜,青牛老子,已頹然曳杖矣。壺中日月雖長,一彈指頃耳,齊彭殤之論,洵非妄作。   蜣螂城   荀生,字小令,竟體芳蘭,有「香留三日」之譽。偶附賈舶,浮槎海上;忽腥風大作,引至一島。生捨舟登岸;覺惡氣熏蒸,梗喉棘鼻,殊不可耐。正欲回步,忽見一翁,偕短髮童談笑而來。見生,大駭曰:「何處齷齪兒,偷窺淨土?不怕道旁人嚇煞!」生怪其臭,退行三四步,遙叩姓氏。翁亦以手擁鼻;遠立而對曰:「予銅臭翁孔氏,此名乳臭小兒。因慕洞天福地,自五濁村移家於此。蒙鮑魚肆主人見愛,謂予臭味不殊,薦諸逐臭大夫,命司蜣螂城北門管鑰。汝遍體惡氣,若不早自斂藏,將流染村墟,鬱為時癘,其奈之何!」生欲自陳,翁與短髮童大嘔不止,蒙袂疾趨而去。生大異,欲徵其實,以兩指捺鼻而行。見一處,盡以糞土塗牆,四面附蜣螂百萬,屹如長城。生振襟欲入,忽聞城中大嘩曰:「瘴氣來矣!速取名香辟除戶外。」生遙睨之,牛溲馬勃,門外堆積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氣竟入。見生者,狂奔駭走,不顧而唾。生亦惡其穢,反身而遁。眾喧逐之。生失足墮圂藩,撐扶起立,懊悶欲死。而眾已追及,欲縛生,遍體摩嗅,自頂至踵,忽大驚曰:「何頓薌澤若是,真化臭腐為神奇矣!」急謝過,引生居客館。廁石作階,溝泥堊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漸透入肌裡。生急起,仍取舊衣著之。   翊日,有富商馬通家招飲。延至一堂,顏曰「如蘭」,旁有一軒,曰「藏垢」,軒以後曰「納污書屋」。筳上無他物,餒魚敗肉,蔥灤蒜菹而已。生自浴後,亦漸不覺其臭,大啖之。已而自探其喉,穢氣噴溢。主人鼓掌而笑曰:「氣佳哉!蕉蕕可同器矣。」孔翁聞其事,不信,訪於客館。見生,愕然曰:「君真沾己自好人也。舊時羶行,糞除盡矣!」遂與訂莫逆交。   生恐賈舶久待,詣孔翁告別。翁張筳餞之。引入後室,見三十六糞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銀皆滿。翁取赤金數錠以贈。並喚一女子出,蓬頭垢面,而天然國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潔西子後身也。君無室,盍挈之行。」生拜謝,捧金挈婦,辭別還舟。   賈人失生半月,維舟凝待,遙見生來,大喜。甫登舟,穢氣不可近。陳金几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萬臭盡辟,眾心始安。   後歸家,生偶遊街市,人輒掩鼻而過。惟與阿魏居室,則不覺其臭。出所贈金易諸市,人大怒,擲而還之。三年,阿魏死,生所如不合,鬱鬱抱金而沒。   鐸曰:「蜣螂抱糞,人惡其穢。而轉之金顏篤褥中,適速之死耳!以是知生於香者,亦必死於臭也。紅粉長埋,黃金失色,止剩個臭皮囊,無從洗滌矣。哀哉!」   鬼嫖   五弟芷生,癸卯登賢書第一。丁未歲,計偕北上,夜投富莊驛旅舍。客滿,借宿村莊。時月浸破簾,風鳴敗紙,伏枕不能成寐。起步前庭,轉入後舍,見荒園廣可三畝。有禿鬢嫗,蹣跚樹下,高語曰:「今夜風月頗佳,客中兒必有作青樓夢者,盍召之來!」已而群豔坌集。嫗作微怒曰:「汝等日坐閨中,賭樗蒲,嗑瓜子,長恁嬌惰,爾娘喝朝露度長日耶?」群唯唯聽命。嫗附耳久之,群向東南角招以手。亡何,眾客至,商服儒冠,不一其類。鋪五色氈,席地團坐。姬往來蹀躞,陳肴列饌,似儲待者。繼而酒闌,笑語亦漸倦。嫗鼓掌笑曰:「窗燭灰矣!銀河鵲橋已駕,癡牛騃女,猶相對作閒坐哉?」眾盡起。嫗導以燭,群豔擁客轉入一草蓆去。   芷生素負膽力,潛往瞰之。見中設數十竹榻,眾客各抱一夜叉臥,鼻聲四起,朱髮偎肩,血唇遞舌,間有枕鬼面於臂,而夢中喃喃作嬌喚者。正驚駭間,一老夜叉手持銅管,約長七寸許,向客腦後插之,嗚嗚作呼吸聲。捫搎幾遍,末至一客,曰:「是無腦者。且遍體酸中作臭氣,令人殊欲嘔。」揉其目,曳於牀下。芷生拍檻大呼曰:「門外有莽漢,老魅何敢爾?」眾嘩然曰:「新貴人至矣!」轉瞬盡散。   候天曉,登車就道。見富莊驛諸宿客,盡呼腦痛。中有一人,目瘇如桃。詢之,以秀才納監,入都謀上謄錄館者。芷生微哂之,是科捷南宮。   鐸曰:「脂刀截骨,花箭攢心,一片歡場,即狠羅剎湯沐浴也!不早回頭,恐盬其腦者至矣!」   神賭   穹隆山廟,廊下有神像二,緋袍錦帶,烏帽皂靴。其旁各塑一夫人像,珠冠繡帔,儼同命婦。二神同院居,僅隔一牆。   一夕,有廟祝宿廊下,忽見左座一神,竟趨右座曰:「今夕更漏頗長,伏枕不能成夢,盍一作樗蒲戲?」右座者笑曰:「牧豬奴!賭興又發耶?但我輩近日香火零落,何得有現注?」左座者曰:「請以籌馬,負者明日覆算。如不歸,當以新婦准負債。」右座者笑諾。於是,折香為籌,鋪蘆作席,二神相對坐,呼盧喝雉,約兩時許。右座者起笑曰:「熱中人敗北矣。   歸且休,明日當以七香車送新婦來也!」左座者喪氣而散。廟祝異之,明夕,仍宿廊下。見右座者竟詣左座,責負甚急,並索婦;夫人聞之,怒詬其夫曰:「黑心賊!汝當日在修文殿鬻選時,幸儂脫簪珥夤緣得一官。今以淫賭,輒將枕邊人作孤注,天下負心人有若是哉?」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語。右座者索愈力,狂嘩不休,繼以漫罵。幸其婦隔牆喚,始引去。自此,無夕不爭。   廟祝厭之,白於董事,竟具鼓樂,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喧聲始絕。而所隔一牆,旋修旋記。識者曰:「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命築牆者留一穴以為瞰夫之地。牆自此遂不復圮。至今土人呼為輸贏廟。好賭者引為笑柄云。   鐸曰:「貪淫殞命,好博傾家。花骨頭之禍,不減於粉骷髏也!謂予不信,請虛左以待。」   夢裡家園   淮南阮生,小字莘郎,幼失怙恃,相依乳媼家。一日,夢父執某招之去,曰:「妝父近作泰山宣敕司,有遺宅在東門外;命汝掌守,勿教荒落。」遂相將俱去,約三里許,曰:「此予家也,幸少憩。」   攜手而入,見一垂髫女郎,當窗理繡,戲唾絨粉壁上,以指甲挑作雙連環,對壁嬉笑;某嗔喝曰:「客來矣!倚嬌弄憨,是何態度?」女郎抱繡而走,金剪墮地,回身笑拾,私語曰:「何來生客?直恁牝吆喝辟人?」生問為誰。某曰:「此予癡女,年十五矣。前為楚江王妃刺博山交龍錦,觀者贊其慧心。然無母之兒,未免幼失教訓耳!」生極力稱獎。   少頃,相攜出戶,復至一處,曰:「是即汝父所營之菟裘也!」出鑰脫鍵,重重啟辟。堂奧藩廚悉備。後有樓三楹,中貯書籍玩器,左則錦繡盈箱,右則金銀滿庫,幾於目迷五色。某曰:「此汝父二十年心力,守之勿浪擲也!」生俯首小語曰:「未有室家,與誰同守?」某曰:「汝未聘耶?如不棄嫌,願以癡女敬奉箕帚。」生頓首謝,並問其期。某曰:「視明夜三星照鴛鴦樓角,吾當以油壁車送新婦來矣!」言畢而去。即有婢僕數輩,鬻身門下。生命掃除庭榭,設几列筵。   庖人樂部,及一切瑣碎事,無不預為經理。憊極就寢,一轉側間,依然乳媼家破牀革榻也。初疑妖夢無憑,付之一哂。明夜,仍至其處,即有婢僕輩,迎候於門曰:「魚軒已發,乞新貴人更衣以俟。」時堂上絳蠟高燒,笙歌迭奏,重廊復榭,處處張以錦幄。亡何,綵輿停駐,籠燈數十,簇擁花氈,與新人交拜訖,導入內寢。燭花影裡,卻扇偷窺,較初見時尤矜嚴也。緩裝卸服,擁入重幃,夫婦之樂,有過於畫眉者。   曉雞三喔,著衣下牀。但見乳媼抽衣疊絮,摸索牀頭。攝神癡想,自辰及酉。偶倦伏几上,一青衣婢至曰:「閨中有命,乞主人移玉。」生遂去。入門見報喜者環立堂下。生不解,入問細君。曰:「妾聞修文殿缺一掌案官,以千金寄吾父,夤緣得此職。   請為郎易冠帶。」生笑曰:「僕向欲青一衿而不可得,今而知得官自有術也。「遂華服乘軒,上修文殿公署。繼往岳家致謝而歸,謂新婦曰:「閒曹不足以致富,尚當治生產。」出橐中金,命幹僕作負販計,買絲積穀,幾同壟斷。生日在夢中,出了公事,入操會計,婦亦勤儉持家。不十年,擴充父業,為黑甜鄉第一富貴家矣!   生每誇諸乳媼。乳媼曰:「惜是夢境。不然,官人大富貴,當不向此間作啖飯處。」生大笑曰:「吾以醒為夢,以夢為醒淦。半生衣食吃著不盡矣!且天下享富貴者,何必非夢中之人哉?」遂作《述夢記》以自志。予文其說,以告世之日在夢中者。   鐸曰:「吾嘗謂富貴中人,不過做得一場好夢。然則做好夢者,亦當以富貴中人目之。惜乎好夢不長,富貴無幾時耳。若阮生者,可以長富貴矣!」   命中姻眷   真州丁生,年十七,聘衛氏,未娶而夭,將論婚世族,就術者算之。術者曰:「君命不宜耦人類,後當娶獸婦。」丁怒曰:「予即不肖,亦腼然人面也!何至下婚於毛族?」術者曰:「以命論之,當不爽。」百計求凰,果無一遂。   後薄游於楚,泊舟中峽。忽有猿雛數十輩,緣崖而下,躍登鷁首。舟人喧逐之,擔囊負篋,紛紛登崖而去。正嗟異間,數老猿舁一籃輿至,牽曳推挽,捺生入坐。舟人力解不脫。扶輿上肩,飛登絕壁。至一洞府,累石為門,塗泥作砌。生不得已,下輿入,堂上一翁拱立而俟,狀貌不甚詭異,曰:「汝丁慶雲之子耶?」曰:「然!」翁曰:「僕與爾父為總角交。十八年前,浪跡於此,因贅於袁氏,生一女,未遭良匹。今幸文旌遠駐,故令童僕恭迎。倘不以異類見憎,願諧婚媾。」生觳觫未敢應命。   忽一老婦出。翁曰:「此拙荊也。」生略睨之,碧眼赤肥,兩權毛卷如反蝟,向翁耳語,喋喋不知作何詞。裝女覆巾而出,曳令交拜,導入別洞。揭巾微視,額下毛濃團密裹,人面不知何處。生憤氣而寢。夜半,女潛就之。生叱曰:「爾欲通人道,當俟皮毛脫落時也!」女慚而退。   明日,臨澗自照,似深恨其醜,遂奮身投於澗底。失大聲呼救,一家奔集,指揮眾轅,力引而出。扶掖歸洞,蒙被僵臥,竟體發痛,痛定而癢。女爬搔幾遍,毛應手墮落,積如亂絲。教日而起,面白皙如玉,益以秀麗。視之,真天人也!生笑曰:「今而知人獸轉關,止爭一番洗伐耳!」是夕,遂同寢處。   明晨謁其父,父驚喜欲狂。母見之大怒,曰:「生女不肖,老奴亂我種矣!」因詈其夫,並逐其女。翁急具肩輿二乘,令女隨婿仍送至舊處。   舟人自失生後,凝待將及一月,見生偕美婦來,大喜,載與俱去。後生自楚反,重至其地。女欲定省其父,而峭壁危崖,無路可入,零涕而歸。   鐸曰:「一日伐毛,百年美眷,即謂術者之言不驗可耳!」   臭桂   祁門縣署東,桂樹一株,花而不香,土人醜其名曰「臭桂」。一夕,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來,吟嘯其下。道者指樹笑曰:「此蟾宮第七株也。」翁曰:「月府仙葩,其香倍於鷲嶺。茲何索莫若此?」道者曰:「記八百年前,月主新廣寒殿,緣此樹礙其殿角,命吳質移去。適被罡風吹墮塵世,偶為錢神拾取,將植諸銅山之上,因而其香忽斂。錢神惡之,棄置於此。」翁曰:「銅臭逼人,疾之固善。然簸弄狡獪伎倆,反由此而得臭名,亦矯情者之自取也!」道者笑曰:「吾當為花一洗此辱。」舉袍袖繞樹三匝。亡何,異香飄拂,馨聞數里。忽西風頓作,金粟紛紛墮地。花中各現一美人,霓裳羽衣,蹁躚起舞。中有一女子,掠削作鳴蟬髻,旁貼翠鳳翹。鳳咮銜赤珠一粒,光與月色相射。道者曰:「阿簧恃姮娥寵,久不隸鈞天部,今夕當為我一歌。」女子含笑,倚樹而歌曰:   金風飄兮玉露晞,天孫遲我兮銀河之西。嫌龍腥兮不肯騎,跨彩鳳兮拚飛。銅壺漏轉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將誰依?攬桂樹號涕洟,逝將去此兮與子同歸!   歌畢,西風又作,煙飛霧卷,美人忽不見。所墮花,仍吹醫綴滿樹。翁曰:「得今夕一番遊戲,而此花留香萬古矣!」道者曰:「無聲之聲,乃為正聲,無味之味,乃為至味。吾終願以無香全此花之真也。」復舉袍袖拂之,香氣盡散,偕翁談笑而去。   鐸曰:「淇園綠竹,盡塞瓠河,鐘寺喬松,且充麈尾,蔡中郎座上琴材,亦曾從爨下來也。歸真反璞,終身不辱,吾於此樹信之。邴原繫錢樹上,當世神之,遂成淫祀。此樹不為錢奴所惑,宜湮沒無令名也。然抱此孤芳,終邀獨賞,有志之士,尚當以此為法。」   祥鴉   俗傳鵲報吉,鴉報凶。故聞鵲噪者,咸有喜色;一聞鴉聲,群必厭逐之。而予獨好鴉而惡鵲。庭中舊植槐樹一株,鴉巢共顛。   遇雨晨雪夕,鴉無所得食,必設米於庭而飼之。每當朝曦初上,鴉即迎日而立,刷項梳翎,翹尾側目,備極其態,而獨不善於鳴。   予時拍手喧呼,以引逗之,而鴉殊緘默之甚。   戊子元旦,飛鳴入室,三晝夜不去,予於是秋報捷。寄托應禮部試,家中人佇望泥金,曉起拱侯樹下,冀其一吐好音,而鴉竟掉頭不顧,予亦下第歸矣!   癸卯春,鴉聲大噪,是年予弟芷生登賢書第一。遂設食庭中,招鴉而告之曰:「予五薦不售,已不作春明夢想。自今以後,無復相煩。俟吾弟得意南宮,當養精蓄銳,努力作鳳凰鳴也。」鴉首肯者再。是冬,大風覆巢,折其左翼而斃。   迨丁未歲,吾弟成進士歸,百千烏鵲,噪集盈門。予追念是鴉,欷歔累日。   蓋鵲但知因人成事,而鴉實能識人於未遇時也。爰志之,以告世之惡鴉而好鵲者。   鐸曰: 鳳鳴喈喈,鴉鳴呀呀。鴉豈其苗裔耶,何聲之和也?若獻媚如鵲,庸惡陋劣,殊不耐聽。朱丞相遇之,當燎其毛,王荊州見之,定探其鷇。 第十一卷       老僧辨奸   嚴分宜未貴時,與敏齋王公讀書菩提寺東院。一日,同閱《荊軻傳》至樊於期自殺處,嚴曰:「此呆漢也,事知濟不濟,輒以頭顱作兒戲耶!」遂大笑。王曰:「烈士復仇,殺身不顧,志可哀也!」遂大哭。又閱至白衣冠送別時,嚴復大笑曰:「既知一去不還,乃復遣之使去,太子丹真下愚也。」王又大哭曰:「壯士一行,風蕭水咽,擊筑高歌,千古尚有餘痛!」繼閱王囊提劍斲,箕踞高罵,嚴更笑不可抑,曰:「是真不更事漢。不於環柱時殺之,而乃以謾罵了事。」王更涕泅沾襟曰:「豪傑上報知己,至死尚有生氣。銅柱一中,祖龍亦應膽落。」一時,哭聲笑聲喧雜滿堂。一老僧傾聽久之,歎曰:「哭者人情,笑者真不可測也。二十年後,忠臣義士,無一遺類矣。」後王官中牟縣令,頗有政聲。而嚴竟以青詞作相,專權誤國,植黨傾良,為明代奸邪之冠。老僧預知之,而不能救,殆佛門所謂「定劫」歟?   鐸曰;傳言愚忠愚孝,有旨哉! 古之亂臣賊子,皆聰明絕頂人也。是故,士不重才而重德。   青衣捕盜   粵東某公,為河塘臬憲。有聶姓者,以人命誣服。公昭雪之,獻女書兒為婢。公鑒其誠,納之。公夫人御下嚴,箕帚而外,課以針指。書兒不能學,日加鞭撻,俯首順受而已。   後公以罣誤,解組歸。時棗樹林有盜首曰賽張青劉標,善用流星彈,一發五丸,無不奇中。次日鐵拐子朱健,善用一鐵拐,曾擊真武殿前石鼓,碎若粉。橫行綠林,捕盜者不敢正眼覷。   公稔之,戒備而行。時已薄暮,聞林中鳴鏑聲,公股栗,夫人色如土。侍從僕御,無不色變。書兒從容進曰:「麼麼鼠輩,何敢犯大人駕?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乞公前騎,徒手而去。叱盜曰:「賊狗奴,識得河南聶書兒否?」盜笑臼:「我輩但要得錢兒鈔兒,書兒何所用哉!」書兒怒曰:「若輩死期至矣,敢戲言!」盜亦怒,驟發一彈,書兒右手啟兩指接之;又一彈,接以左手; 第三彈至,以口笑迎之,噙以齒。盜驚,又發一彈,書兒仰臥馬背,以雙蓮瓣戲夾其丸。第五彈至,書兒即發腳下丸抵之,鏗然有聲,去三十步遠。騰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賊奴技止此耶?」一盜解鐵拐而前,書兒手奪之,曲作三四,盤揉若軟綿,擲諸地,笑曰:「爾娘灶下棒,亦持來恐嚇人,大可笑也。」兩盜失色。書兒即出手中丸,左右彈,兩盜盡斃。群盜羅拜馬前乞命。書兒曰:「汝等何足污我手。」喝令去。   從容回騎,稟白於公曰:「托大人福庇,幸不辱命。」公及夫人皆異之。繼而問曰:「汝具此妙技,何不能拈一針?」書兒曰:「長槍大劍,婢子年十一二時,搏弄慣矣。一針入手,不知作何物,是以不能學耳。」又問:「鞭撻時何便俯首受?」曰:「老父命婢子來報公大德,小有忤犯,是報怨也,婢子何敢!」於是夫人亦喜。歸家後,勸公納為側室。生子某,後為滇南縣令。往往躬牽吏入山捕盜,大有母風焉!   鐸曰:吾向讀《馮暖傳》,而知當日無薛債之役。客無能 一語,至今幾成鐵案。英雄寄人籬下,畢生無可插腳,恐為廝養輩下眼覷耳!書兒遇盜,其厚幸乎?有疑口逆齒噙之說為過神其技者,然不聞《列子》之言乎!飛衛學射於甘蠅,諸法並善,惟齧法不教。衛密持矢以射蠅,蠅齧得鏃矢還射,衛繞樹而走。則書兒此技,亦有所受之也。牛羊之眼,相兒女子猶失之,況相天下士哉!   正士驅邪   樵陽郡韓公,貌文秀,而性好武事,日馳馬試劍為樂。未貴時,攜一健奴,出遊五嶽。中途遇雪,投止枯廟。   一更後,雪月交輝,公起立簷下,四望皎然,曰:「真琉璃世界也。」忽陰風四襲,一猙獰惡鬼,昂首直入。公拔劍相迎,健奴大驚,犬伏地下,一以兩手抱公左足,見惡鬼漸長,始猶高與簷齊,繼則出簷者約三丈許。仰見公狀貌亦變黑面赤髯,挺身而立,身亦漸長,高出於惡鬼者又約三丈許。鬼身頓縮,伏地而拜曰:「公烈丈夫也。人無富貴貧賤,神氣俱高十丈。自作一虧心事,神氣即短一尺。故眼前之賦形宇宙者,上者長不滿五尺,次者三二尺,下者塌地如三寸錐。而公獨保其元神,異日之立地頂天者,非公而誰?勉之勉之!」言畢而逝。   健奴見公亦如故,起述所見。公竟茫然。後公位至總戎。平寇陣亡,崇祀義烈。所遺《伏鬼圖》一卷,焦而虯髯,非其本相。而里中有鬼祟,請其像鎮壓之,輒遁去。故至令有賽鍾馗之名。   鐸曰;百尺樓頭,元龍豪氣;旦旦伐之,則掃地盡矣!塌地如三寸錐,猶非充類盡義之論也。   惡客除淫   金山寺老僧普靜,畜一猴,毛色盡白,日鎖諸佛殿上,令聽講。一夕,脫索去,老僧歎曰:「業畜淫心未斷,必殺身。二十年功行,斷送卻矣。」   會有陝商某,僑居鐵甕城,好畜美姬,婢女僕婦亦端好。一日,有褐裘少年款其戶,自言申姓,困苦塵囂,願假園亭以憩。某素有斷袖之癖,覬其貌美,許之。夜詣其閣,見牀無衾褥;笑曰:「榻冷如冰,抱衣難臥,如不以賤軀為累,當移襆被來。」少年許諾。某命家奴攜錦褥,並鵝黃綾被陳榻上而去。   某曳少年同臥,潛私之。少年笑曰:「被君輕薄,從此冠而釵矣。」某亦笑曰:「汝誠匿我,當廁諸金釵之列,豈敢視為外宅兒哉。」由是少年出入閨闥,某亦不禁,漸私其婢女僕婦,繼並亂其姬妾。初猶作宵戰,後竟白日宣淫,漫無顧忌。某素嬖之,不能驟加呵逐。   一心腹友至;某潛與商榷。友曰:「開門揖盜,罪誠在汝。必欲除業種,當先斷其淫具。」某曰:「宮之乎?」友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某固問之,答曰:「世有不持寸鐵而可下人腐刑者,特癡兒不察耳。」某請計,友曰:「此間有一娼,小字雪狗,下體發巨毒,盍召之來。」某從之。   亡何,雪狗至,口脂面粉,煙花中主帥也。某藏諸閨閣,夜令就少年寢。少年得雪狗,果大喜。雪狗本娼家婦,素善房術,少年又健戰,朝夕攻毒,殊無覺察。不半月,少年兩顴漸赤,時以手插褌際,似搔癢狀。又半月,雙眉頓蹙,呻吟作痛楚聲。越數日辭去。然兩三日必一來,來則與雪狗聚。後數日,不能步履,拄杖傴僂而至,與雪狗偎抱,竟夕轉側,不能興雲雨。雪狗故握其莖以掉弄之,砉然而脫。大聲呼痛,下牀覓杖,踉蹌遁去。雪狗就燈下出掌視之,見一具約五寸許,皮肉交黏,血淋淋如塗朱。嗣後竟不復來。   友人至,笑曰:「宮刑已驗,但君以繡幃作蠶室矣。」某笑謝,並以百金賞雪狗去。   後聞金山塔頂,有一白猴,下體潰爛而死。老僧瘞諸塔下,歎曰:「誰家惡毒兒,至此慘殺。然淫根盡拔,可以淨體皈三寶矣。」某囑友隱秘其事,而雪狗反為人詳言之。   鐸曰:癡兒噬毒,必至喪身;浪子回頭,已成滅鼻。幸制心猿,勿投饞犬。腐刑最下,其共凜之。   芙蓉城香姑子   震澤彭生,少年倜儻,豔文簫彩鸞之事,欲求仙侶。父母擇配,屢梗命。一日扁舟臨湖上,見上流浮芙蓉一瓣,拾視之,有小詞一闋,曰:「小敷山下水溶溶,記相逢。欲採蘋花,可惜遇東風。午橋煙雨濃,不如歸去夢簾櫳。小樓東,留得闌干,一半月明中。夜涼花影重。」心異之,捨舟登陸。   百步外,芙蓉萬本,張如錦幄。至則朱戶沉沉,銅環晝掩。忽青衣媼啟扉出視曰:「彭郎至矣。」導引而入。鳳屏東畔,一女子款步而來,彭趨揖之。女曰:「妾芙蓉城香姑子也,久墮塵寰,未逢佳士。知君夙企仙緣,故借塗鴉,引桃源入桌耳。」彭曰:「荷蒙仙眷,提掇凡愚,一生為奴亦不憚。」女笑曰:「君真癡於情者。」命青衣媼掃除內室,中設兩榻,以備寢處。   至夜,女宿東隅,請彭西向。彭曰:「既睹芳容,當親玉體。何復咫尺巫山,使人介介。」女曰:「仙家夫婦,只在神交。若以形骸為愛,則秦弄玉早抱子矣,何簫台上至今無雛鳳聲也。」彭強就摩挲,而終不著體。女曰:「郎君濁氣未除,縱欲勉同衾枕,尚隔一層。明日為郎燒換骨丹,三日而成,服之始能歡會。」彭不獲已,退寢別榻。晨起,女採藥三山,配入丹鼎,命彭朝夕守之。彭日啟爐,以觀火候。女哂曰:「狂郎情急矣。」彭曰:「餓者急於食,渴者急於飲,人情類如是耳。」調笑間,而舟人跡至,因父病殆,母馳書招之。彭念指日丹成,可以近麗人而登仙籍,見母手書,頗不懌。女促令暫歸省視。彭曰:「死生有命,歸何益哉。且此間樂不思蜀矣!」女勃然曰:「有兒女情而無父子性,必非仙器。縱爐頭丹熟,換骨亦無濟也。」遂立毀其爐。彭曰:「即不敢妄親香澤,還望度我一登仙闕。」女怒目不語。一回顧問,青衣媼化為彩鳳,女跨之而起,歎曰:「是兒全無心肝,大羅天豈無父之國哉?」冉冉入雲而沒。花木廬舍,一時頓渺,舟人亦不見。彭懊恨久之,尋道而回。  鐸曰;仙家夫婦,只在神交。千古名言,可為蘭香萼綠輩解穢矣!帝闕仙班,必求孝子,則伯陰棄母,梅福絕親,盡謂妄人之附會也可。   掃帚村鈍秀才   定陶富室某 三代有善人之目。子年十四,欲延舉業師,選擇良苛,遷延未決。一夕,夢有人告之曰:「汝欲延師,非吳郡掃帚村某秀才不可。」醒而異之,束裝詣姑蘇,一問掃帚村,在郡西僻壤。   至則野曠人稀,無可問訊。忽一老翁曳杖而來,某趨叩之。翁笑曰:「某秀才,即是老朽。」遂具達誠意,並欲隨至翁家。翁曰:「蝸捨不足以容貴客,既蒙寵召,即此同行。」某大喜。載與俱歸,命兒受業座下。   翁督課嚴,夜以繼日,無間寒暑。所讀文,成宏制藝外,皆翁平日窗課,以及歲科諸試作。弟子文或不佳,自作一藝、令其誦法,是年游於庫。復抄昔年闈中諸落卷令之讀,凡一切時下清真雅正登上選者,咸命規仿其利。春秋兩闈,連戰皆捷。某大喜,置酒為先生壽,且曰:「先生出其徐緒,即令豎子成名,何乃自甘蠖伏,以青衿終老牖下?」翁欷歔久之。某詰其故,翁曰:「言之勿怪。僕非人,鬼也。少時不謹細行,有慚名教,以至困場屋五十餘年,未得一掇科第。而室人儇薄,謂僕文不合時宜,致遭廢黜,日以鈍秀才相誚,鬱鬱賚恨而終。今稔高門積福,故借德澤為文章吐氣,使知一生潦倒,非戰之罪;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在此不在彼也。」言訖,撫膺一慟,倒地而沒。   某駭歎良久,感翁教子之德。重至其地,見老屋一椽,停棺左側,有老婦執炊爨下,詢之,曰:「此先夫也,亡三年矣。生時嗔以鈍秀才呼之。臨終謂我曰:『於德薄不能置青雲,以博封誥,後當以文章貽汝福也。謹記此言,勉延殘喘。』」某聞之倍增慘悼 出千金恤其家,並極力營葬而歸。後於謁選得縣令,迎養老婦以終老焉。   鐸曰:「土先德行,次及文章。故春秋榜上,大半積福兒郎也。青年失德,白首除名,雖鬼帳傳經,終當食報。視方三拜之登科,又遜一籌矣。嗟夫!」   三杖懲奴   元和令常公養蒙,愛民重士,神於折獄。里中有惡權與主婦通,而礙於其子,唆主婦以忤逆控縣。公廉得其實,拘叔氏舅氏,一並聽鞠。   至日,喚惡奴上,問:「兩黨親族,俱不列名,爾何抱主婦控?」惡奴曰:「小人蒙主人豢養,日望小主成家,不意下流自居,主母束之,反肆抵觸。赴愬兩黨親族,視同秦越。不得已,冒嫌抱控。」公曰:「忠心為主,勞怨不辭,汝可謂義僕矣。」惡奴頓首曰:「小人素有好人之目,里黨所共知也。」公頷之。   喚件激兒,年十四五,間插儒雅。訊其逆母之故,但流涕不言。公偽怒曰:「不孝之罪,律有明條,三尺法何可輕有。」遂飛簽下。兒痛哭,叔與舅代為哀免,而惡奴面有喜色。公顧而笑曰:「爾小主尚在童年,刑杖一下,立當斃命。汝素好人,且受主人數年豢養,盍代杖?」呼兩旁隸曳下重杖,曰:「代不孝者杖,勿從輕也。」責至四十,血肉交飛。繼又罪其叔曰:「爾與乃父為同胞,而不能禁約其姪,至令以忤逆播聞,亦當受責。」叔伏地乞恩,公笑曰:「一客不煩二主;有好人在,爾勿畏也!」又曳下代責二十,並喚舅氏上,曰:「母子之恩,本於天性,汝妹即欲控告,「何難一言勸阻,乃袖手旁觀,釀成家變,本應重責爾罪,但年老龍鍾,不堪受杖,奈何?」因顧惡奴曰:「本縣今日勉出大力,成全汝好人之名。」又飛簽欲責。惡奴勢難再杖,叩頭乞免。公大笑曰:「汝推主母面情,亦當為其兄稍效微勞也。」卒杖之。復命舁重枷至,曰:「杖已代矣,枷又何辭!」大書「枷號好人一名,俟忤逆兒改過日釋放。」惡奴杖痕已重,復荷重枷,不旬日竟死。闔邑稱快,服公之譎斷焉。   鐸曰;中冓之言,揚之實醜。藉端杖以懲奸,亦折獄者之苦心也!譎而正,奇而法,可謂得律意矣。宋代馭守令最寬,故呂公弼、張崇陽輩,往往片言齒劍,一錢殺人。後守令之權漸削,徒一年以上,必申請待報。惟枷杖得以專決.故情重法輕者,輒縱其惡。公以枷杖代劍,可謂善伸其法者。然寧成束薪,延年屠伯,君子終防其漸也。   片言保赤   錢塘袁公簡齋,為先大父同譜。由翰苑改授上元縣令,風骨錚然,不阿權勢。引經折獄,有儒吏風。   時民間娶婦甫五月,誕一子,鄉黨姍笑之。某不能堪,以先孕後嫁,訟其婦翁。越日,集訊於庭,兩造具備,觀者環若堵牆。公盛服而出,向某舉手賀。某色愧,俯伏座下。公曰:「汝鄉愚,可謂得福而不知者矣!」繼問其婦翁:「汝曾識字否?」對曰:「未也。」公笑曰:「今日之訟,正坐兩家不讀書耳!自古白鹿投胎,鬼方穿脅,神仙荒誕,固不必言。而梁贏之孕逾期,孝穆之胎早降,有速有遲,載於史冊。總之,逾期者,感氣之厚,生而主壽;早降者,感氣之清,生而主貴。主壽者,若堯年舜祚,爾等諒亦習聞。主貴者,不必遠征,即如僕,亦五月而產。雖甚不才,猶得入掌詞垣,出司民牧。謂予不信,令汝婦入問太夫人可也。」某唯唯。   即命婦抱兒入署。少選,兒繫鈴懸鎖,花紅繡葆而出。婦伏拜地下曰:「蒙太夫人優賞,許螟蛉作孫兒矣。」公正色謂某曰:「若兒即我兒,幸善視之。他日功名,勿使出我下可耳。」繼又顧眾笑曰:「爾眾中有明理之士,幸諒予心,勿以前言為河漢也。」眾齊聲附和,於是兩家之羞盡釋。後兒讀書食餼於庠,奉公長生祿位,朝夕供養焉。   鐸曰:含垢納污之說,為臨民者言;此印板律例,非讀書人不能解也。然捨身以保赤子,類非守經者所能。公殆現不壞身,運廣長舌,向訟庭為眾生說法耶!黃蓋以武人而治石城,況鍾以小吏而治吳郡。後如馮堅、王興宗輩,或以典史,或以直廳故王晉溪謂吏治之善,不必出於甲科。然遇此等公案,豈是無學人杜撰得來?蓋不熟晉庫之論,失油絡者必受飛災;不讀《周易》之文,授沐枕者終成冤獄。學優則仕,旨哉是言。   盜師   婁郡譚某,三十徐年未掇一芹。就館西村,所得學俸,不能養妻子。而從學者又棄儒而賈。歲暮卷帳歸,道遇一老翁,笑曰:「先生散館矣,明年有所主否?」譚應曰:「無」。翁曰:「僕有葭莩親,明年延師訓課其子,如不棄嫌,僕請為介紹。」譚極意嘉納,繼詢其居址,翁曰:「至日僕自來,先生不必絮問。」遂拱手散去。   燈節後,老翁果至,陳朱提百兩為聘。譚喜,別妻子,登舟而去。水程曲折,都非熟徑。約行三晝夜,翁曰:「至矣。」握手登舟,至一處,高門華屋,旁通一徑。花木參差,中有屋數楹。翁曰:「此書室也,請先生少坐。」入內引弟子出拜,瑤環繡服,類貴介子弟。翁曰:「主人偶出,未及倒屣,改日請見可也。」繼出書,請譚句讀。視之,《三國演義》一部、《水滸傳》十數本,無五經及四子等書。譚異之。翁曰:「若曹無志功名,但得識數行字,稍習世事足矣。先生勿疑怪。」譚遂安之,翁亦別去。   居半載,飲食供奉,備極豐腆。一日,傳言主人歸,大設華筵,請先生觀劇。譚至,主人雉冠甲服,肅迎而入。四座賓客,皆戎服臨筵。譚心驚股栗,進退失措。主人笑曰:「先生勿驚,僕江湖豪客也。因我輩中,恃強劫殺,罔顧仁義,故令小兒受業,得以稍知大體。今幸不棄,嘉惠後學,特治卮酒聊明忠敬。」言畢,梨園以劇本呈點,譚未識樂部名色,姑點《白羅衫》全本。演未及半,主人色變而起,急命撤筵曰:「僕未嘗開罪先生,何姍笑若此?雖然,亦天命也。」遂具彩緞數端,黃金十錠,命其子星夜送歸。   翊日,捕盜師卒至,一門掩執。其子竄伏譚家,僅而得免。譚感其意,撫弟子成立,翁亦時來周恤之。   鐸曰:盜亦有道,非讀書人不能顧。不謂待先生忠且敬者,轉出自盜,宜天之不忍斬其嗣也。今紈絝子弟,奇嫖淫賭,雖千金不惜,而獨至西賓備脯,輜銖必較,曾盜之不如。   鬼婿   扶風邱淑,字令儀,幼失怙。母夫人束子嚴,偶碎其帶上玉佩,懼而亡去。夜竄山谷中,月色迷蒙,荊榛蒼莽,無可投宿。兆以葬。娶吉氏女,頗賢德。所得封誥,亦讓諸前室,以嘉其志。   鐸曰:烈女不更二夫,雖死猶遂其志。後婦之賢,亦貞魂有以感之也,不然,故劍之求,且招其忌,能以封誥相讓哉?   書神作祟   金陵鈔庫街某氏子,世業儒,因讀書不能致富,棄而為賈。偶獨宿肆中,聞牀頭歎息聲,叱之始止。嗣後每夜必聞,某亦置之。   一夕,有方巾朱履者,自牀後徐步而出,顰眉戚額,意似不樂。某問為誰,應曰:「予書神也。自流寓汝家,蒙爾祖爾父頗加青盼,不意留傳至汝,罔修舊好,竟爾見絕。猶幸兩無仇德,乃今為錢奴束縛,使予意氣不揚。若不早脫腰纏,則銅臭逼人,斯文淪喪。禍將及汝,莫悔莫悔!」言畢而逝。   某急起,秉燭四照,見有破書數卷,以錢串捆縛棄置牀頭,蓋十數年矣。某恨是書為祟,取火焚之,一時灰飛燄起。延燒廬舍,室中物靡有孑遺,後竟以貧死。   鐸曰:讀書不能致富,此言是矣。試問不讀書人。個個能富耶?然以求富之念讀書,吾知其非讀書人。我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乃以富貴利達,橫亙於中,稍不得志,輒歸咎於書、試請掩卻書本,畢竟向何處覓生活哉?嘗作《沁園春》詞六闋。曰:   「甲子仲秋,惟吾與書,盟於草堂。願既盟之後,言歸於好。自今伊始。幸勿相忘。出則隨車,歸則並几,夜火晨雞總備嘗。吾憐汝,把牙籤笑插,玳瑁親裝。誰知爾本無良,枉賺盡英雄而鬢蒼。歎臣饑欲死,千鍾甚處;立錐無地,金屋何方。我自憐卿,卿真負我,拔劍相看也不妨。言未畢,書早慚而退,潛出門牆。」   「學書不成,將焉學乎?不如老農。有草廬半畝,橫塘之曲;石田一頃,葑水之東。椎髫鴻妻,蓬頭霸子,裹飯偕行荷鍤從,桃源境,看桑麻雞犬,樂也融融。悲哉吾道終窮,似稼圃樊遲術未工。枉操豚以祝,學齊東語;揠苗而槁,與宋人同。門有催科,瓶無儲粟,廡下投人作賃春。翻然悔,悔從來耕也,餒在其中。」   「古語有之,多錢善賈,吾何不然。看鮮衣怒馬,小兒宿衛;彈箏挾瑟,中婦邯鄲。第擬通侯,園連沁水,百尺珊瑚碎綺筵。銀燭底,有奇書勾股。訟帖爭田。吾儕貧也由天,料此輩何曾值一錢。況癡兒和嶠,本無此癖;家兄孔老,素乏其緣。安用牽車,等諸屠狗,富可求歟愧執鞭。君休羨,道聖門高弟,貨殖猶賢。」   「磨盾鼻書,封狼居胥,亦豪矣哉。想受降城外,霜濃雁磧;紇乾山畔,月照龍堆。投筆軍中,棄繻關下,如此書生未易才。談笑處,看樓蘭繫頸,奏捷平台。一朝幕府疑猜,便縛下都船大可哀。歎高牙大纛,青霞氣鬱,明珠薏苡,黑獄冤埋。大樹飄零,藍田呵罵,兔脫東門歸去來。從頭算,算何如軍旅,未學為佳。」   「然則奈何,吾當相從,赤松子游。正藐姑仙子,導予翠節;金門謫吏,坐我霜虯。笑酌流霞,醉眠芳草,眼看蓬萊弱水流。從今後,把丹爐妙訣,壓倒浮邱。茂陵風雨堪愁,伴寂寞驪山碧樹秋。歎莫須有者,壺公桂父;想當然耳,方丈瀛洲。壯不如人,老之將至,自誤多緣藥石謀。尋不見,是文成匹馬,徐市扁舟。」   「書汝來前,與子別後,益復無聊。倘蒙君見宥,仍開舊閣;謂予不信,再訂新交。苟蹈前愆,有如皦日,從此相攜臥草茅。書大笑,道君言過矣,聽我芻蕘。相期努力雲霄,莫一任青燈罵彩毫。倘金門挾策,陪君拾芥;長楊獻賦,伴爾題橋。歸以銀泥,封予金匱,極德人生級一條。予再拜,急延諸上座,謹佩瓊瑤。」   病鬼延醫   曹州計伏庵,本牛醫。有富翁某病喘,請醫罔效,計以治牛之法治之,輒驗。遂自負名醫,行青囊術於齊魯間。   一日晝寢,有僕持帖來邀,計不問為誰,令僕導去。至一堂上,見面黃骨立者數十輩,環來診脈,計熟視之,皆平昔所不治者。愕然曰:「此冥府耶?」眾曰:「然。」計曰:「若是,則請我何意?」眾曰:「先生醫我來,還望醫我去。」計不獲已,勉寫一方,眾睨視良久曰:「一劑恐不能效,屈先生留兩三月去。」計涕泣求歸,眾怒曰:「此地既不可居,曷為送我輩來此!」群起撾之。計亦驚醒,覺左頰微痛,驗之,有指爪痕。   鐸曰;以治牛之法,而施諸有牛性者,宜奇功可立奏也。執是術以往,哀哉眾生,盡喪於牛刀下矣。 第十二卷       南部   吳中樂部,色藝兼優者,若肥張、瘦許,豔絕當時。後起之秀,目不見前輩典型,挾其片長,亦足傾動四座。如金德輝之《尋夢》,孫柏齡之《別祠》,彷彿江彩蘋樓東獨步,冷淡處別饒一種哀豔。朱曉春之《歎月》,馬奇玉之《題曲》,正如盂德曜練裳椎髻,不失大家風範。張聯芳之《思凡》,曹遠亭之《佳期》,又似孫荊玉舉止放誕,而反腰貼地,要是天然態度。王阿長之《埋玉》,週二官之《劈棺》,如徐月華臨青陽門彈箜篌,一時聲情俱裂。戴雲從之《偷棋》,沉人瑞之《盜令》,未免稍軼範圍,卻似趙飛燕跋扈昭陽。而掌中一舞。頗能竄易耳目。至如張修來《思春》一出,雖秋娘老去,猶似十三四女郎堂上簸錢光景。一兒歌場,得此數人提倡,稍可維持菊部。   自西蜀韋三兒來吳,淫聲妖態,闌入歌台。亂彈部靡然效之,而昆班子弟,亦有倍師而學者。以至漸染骨髓,幾如康崑崙學琵琶,本領既雜,兼帶邪聲,必十年不近樂器,然後可教。   因歎文人信道不篤,背正學而入歧趨,雖復邀譽目前,亦見笑而自點耳。觀於樂部,能無爽然!   鐸曰:「以文為戲,即以戲論文。歌柳郎中『曉風殘月』,寧效蘇學士,銅琵琶,鐵綽扳,唱『大江東去』。」   北里   沙河站至平原二十里鋪,土倡流寓者,動以千計。予客鄚州時,曾作《北地胭脂譜》。序中有「白茅蓋屋,曾無燕子之樓;黃土為牀,絕少芙蓉之帳。泥漿半勺,馬長卿消渴之茶;鬼火一星,宋子京高燒之燭「等句。蓋醜詆之,以為狎游者戒也。   偶於商家林,見旅店壁上,有贈妓地栗兒一詩曰:   芳名未許近花叢,家住蓮塘東復東。   應是前身鄭家婢,至今猶自辱泥中。   贈妓黑丫鬟一詩曰:   幾度妝成照墨池,烏衣巷口弄嬌姿。   梨花深處渾難覓,立到黃昏月上時。   詩筆婉麗,惜所贈非其人耳。   後來都中,述諸金進士悔。金笑曰:「何地無才,君勿下眼相覷。記在北留智廟,見里中有高蘭玉者,姿貌端秀,能誦崔國輔小詩;吐氣如蘭,居然有劉彩春、李秀蘭一輩風度。」   予疑其詭,回南時便道過訪,已為大腹賈以千金購去。其妹繡貞,出留別詩示予,曰:   簾裡餘光馬上明,玉釵倒插且長征;   砑羅裙畔秦箏曲,變作關山笛裡聲。   因喟然曰:「傾國佳人,本生北地;自與粗釵坌粉為伍,幾年湮沒不彰。則漿家餅肆、狗屠釣客中,抱才未遇者,不知凡幾也!」書此非為煙花生色,亦俾求才者,不徇於俗云爾。   鐸曰:「薴籮風水,代產佳人。然使先到東家,則浣紗溪上斷不載西子歸也。因知物以類聚之說,埋沒風塵中幾多奇士。牛醫馬磨,圂跡名流,愛才如我輩,而轉出大腹賈下哉?亦可愧矣!」   貧兒學諂   嘉靖間,塚宰嚴公,擅作威福。夜坐內廳,假兒義子,紛來投謁。公命之入,俱膝行而進。進則崩角在地,甘言諛詞,爭妍獻媚。公意自得,曰:「某侍郎缺,某補之;某給諫缺,某補之。」眾又叩首謝。起則左趨右承,千態並作。   少間,簷瓦窣窣有聲。群喧逐之,一人失足墮地。燭之,鶉衣百結,癡立無語。公疑是賊,命執付有司。其人跪而前曰:「小人非賊,乃丐耳!」   公曰:「汝既為丐,何得來此?」丐曰:「小人有隱衷,倘蒙見宥,願稟白一言而死。」公許自陳。曰:「小人張祿,鄚州人,同為丐者,名錢禿子。春間商賈雲集,錢禿所到,人輒恤以錢米。小人雖有所得,終不及錢。問其故。錢曰:「我輩為丐,有媚骨,有佞舌。汝不中窾要,所得能望我耶?『求指授,錢堅不許。因思相公門下,乞憐昏夜者,其媚骨佞舌,當什倍於錢。是以涉遠而來,伏而聽,隙而窺者,已三月矣!今揣摩粗就,不幸蹤跡敗露。願假鴻恩,及於寬典。」   公愕然,繼而顧眾笑曰:「丐亦有道。汝等之媚骨佞舌,真若輩之師也!」眾唯唯。因宥其罪,命眾引丐去,朝夕輪授,不逾年,學成而歸。由足張祿之丐,高出錢禿子上云。   鐸曰:「張祿師嚴塚宰門下,若嚴宰門下又何師?曰師嚴宰。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即乞兒淵源錄也。異哉張祿,乃又衍一支。」   才士懲驕   中翰童君引年,予同年友也。一日,過書齋笑曰:「英雄欺人,名流結習,而有時適以自侮。」詢之,曰:「昨游吳山,遇雨,投宿村農家。老者出一扇索書。心輕之,率意塗抹。筆牀茶灶,『灶』字誤書龜字,『孔雀』兩字,顛倒錯寫。度鄉愚不諳文義,未即改正。詭托同年黃殿撰名歸之。老者執扇視,笑曰:「老拙向以酒灶二字,未有確對。今扇頭茶龜兩字,豈非天造地設?『又審視久之,曰:「村愚幼欠讀書,米知雀孔是何物?想即庚倉、勞伯之類耶?』繼又肅然致敬曰:「中翰才名,足冠宇宙,何必嫁名殿撰,必欲書渠姓氏,稱呼尚煩斟酌,彼實愚老之門下士也。『聞其言,顏汗如雨。叩其名氏里居,始知老者為浙中名進士,僑寓於吳十年矣。」   予聽之,亦為愕然。記此為才人輕薄者戒。   鐸曰:「天下有可輕之人哉?童君輕老者,而老者之輕童君彌甚,彼惟名進土,故結習沈錮如是。兩可為戒也。」   卜將軍廟靈簽   玉峰卜將軍廟,香火最盛。予九歲應童子試,年十四,尚不能掇一芹。奉先君命,禱於崖下。得一簽曰:「幾番愁怨控無門,諸事乖離總不論;直待中秋見明月,方教還汝舊乾坤。」功名下注一行云:「口木姓名如汲引,一生平步上雲梯。」先君曰:「味此簽意,今番又不諧矣!」   時督學為實庵劉公,以予首藝中用《離騷》僻句,取而復棄。   先君曰:「此諸事乖離之驗也,汝欲入泮,必俟秋期開考。」後李公因培督學江蘇,試期三月中旬,先君憂之。繼場中命題,乃「觀於海者難為水」,至「流水之為物也」。中適有明月兩字,遂蒙識拔,而入學名次,又與先君相合,所謂「見明月而還汝舊乾坤」者,其在斯乎?   戊子鄉闈,典試為王公際華、國公柱。予文定作經魁,因吏治策中語涉激烈,王公恐礙磨勘,國公力爭,抑置三十一名中式。先君曰:「口木姓名之說,今盡驗矣!」蓋李公木姓口名,國公口姓木名也。   嗣後應禮部試,屢薦不售。主試者絕無口木姓名。而薦卷房師,如柯公瑾,觀公保,李公中簡,皆確然可證者。今予年逾四十,不復挾策金門。縱主試者若合符節,予亦無登龍之望,此非文章負我,實我之有負卜將軍也。息壤難忘,壯心易隳,庸才末路,如此而已。悲哉!   鐸曰:「予在婺源時,奉文赴江寧書局。路過胡公廟,掣得一簽,末有『一番好事落揚州』之句,予謂所問非所對,大笑置之。甫至金陵,而鹽台全公聘書至。制軍委赴揚州,譜供奉新樂府,始信神明無戲言也。顧蓉鏡無徵,綠衣斷讖,想狂生命蹇,不屑姑妄言之耳。」   況太守祠贗夢   吳江監生某,將赴北闈,偕友人數輩,祈夢於況太守祠,竟夜轉側,不能成寐。明日,眾友各述其夢,或休或咎,互相揣度。某作大言曰:「予昨夜夢到此堂,況太守離席揖予上坐,且打恭屈膝,奉予若上司狀。予遜謝不敢。太守曰:『大人他日仕至督撫,位當出我上,勿得固謙。』命從人易冠帶。座上印箱令箭,森然排列。予意頗不安,離坐下階。太守三揖而送出門,錯步豁然驚醒。不知是何吉兆?」眾舉手稱賀曰:「君後日富貴無量,今科高掇,特發軔耳。」某曰:「予他日果符所夢,君等顛蹷風塵,當一一提挈之。」眾拱手稱謝。   亡何,入都應試,頭場被貼,喪氣欲歸,而囊中資斧已罄。京都為人才淵藪,監生又不能謀館,餬口無資,去留兩拙。幸幼時好唱時曲,不得已投翠慶部作生腳。   一日,演戲至《十五貫。見都》一出。某冠帶上坐,印箭排列座隅,而外扮況大守入見,打恭屈膝,一如日前詭托之夢境,不覺撫案大女哭。座上客疑其發狂,召詢其故。具以實告。始知某亦江南舊族,赴試而不第著。予叔朗峰大史,恤以車馬之費,遣之回蘇。   鐸曰:「周人占夢之書,毀於秦火。嗣後郭喬卿、周宣輩,各憑臆見為斷。河干之夢,著於《宋史》,墮牀之夢,載在《唐書》。田內亡禾,蔡司徒夢凶反吉;座中照鏡,崔令公夢吉逢凶。他如曹翰夢蟹,張瞻夢臼,李迪夢須,韓俊夢屐,散見請家雜說者,無不各有奇徵。然天下古今,做夢者不知凡幾,何獨傳此數人之夢?可知其餘皆不驗耳,而此生詭托之夢,反毫釐不爽若是!《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動。』殆心為先兆,非夢能入幻歟!」   怕婆縣令   縣今某,性猥鄙,蒞任十二年,絕無政績,惟逢迎上台為得計。有同鄉某公,作巡撫。某投謁,稟見時,同僚具在。某即於儀門唱名,膝行至堂上,叩頭以千百計,額上磊塊墳起若巨卵。叩畢,袖中出金珠,潛置座下,又匍伏不起。公有怒色。某仰首啟白曰:「大人是卑職老子,卑職是大人兒子;不到處,訓誨可也。」公愈怒,曰:「汝欺我太甚!」以金珠擲地下,叱之去。同僚代為解免。公曰:「汝等不知,彼非趨奉,直姍笑我耳!」眾殊不解。公曰:「我與彼為同鄉,素悉其有懼內之癖。每蚤起即具冠服於寢門外,叩首問安。盥沐既畢,膝行趨狀於奩次,據地叩頭以百數,聲如響柝,隨出金珠等物,獻作簪珥。稍有不懌,雙手捧藜杖以進,口呼:『求夫人訓誨。』叱之,始戰慄而出。適見景象,宛乎相似,是直以綢君戲我矣!豈不令人髮指?」眾皆色變。   公笑曰:「汝等想亦有是癖耶?自今以後,盡肅夫綱,無速官謗。逢迎之術,適足以取辱耳!」眾唯唯而退。   鐸曰:「帷簿章程,乃借公堂為操演,無怪求榮反辱也。昔桓范向妻作三公跽,而不為呂公屈膝。人謂其有傲骨,吾謂其有恥心。」   搗鬼夫人   蘭溪蕭生,年十七,娶妻邢氏,美而才。日坐閨中,畫眉約鬢,遂廢讀。   一日,見鏡旁置小紗幮一具,中有垂髫女郎,明眸秀靨,婉麗無偶。生問所自來。邢笑曰:「是儂以十斛珠為君聘得者。」生亦戲曰:「蒙卿雅意,當遣向案頭捧硯,何便禁錮香奩,日看卿安黃貼翠耶?」邢笑命侍兒移入書室。   一夕,督令夜讀。生勉入書帷,挑燈執卷,即以紗幮女郎置案頭,曰:「夜漏苦長,勞卿伴讀。倘阿嬌下降,當私以金屋貯之。」轉瞬間,女郎自屏後出,笑曰:「書生太嬌惰,甫執卷,便作風流想矣!」生迎視之,與紗幮中女郎無二,因笑曰:「崔徽果辱降耶?」急前狎抱。女郎面發赬,撐拒之曰:「君勿驟作此態。妾秘府侍書,君前身亦修文郎。上帝恐君溺情閨閣,拋擲功名,故令妾乘夜而來,督君清課。」生曰:「功名我所自有,但得一親香澤,即當努力青雲,以酬盛德。」女郎曰:「急色兒,將使溫柔鄉記賒賬耶?妾與君約,自今伊始,但得一步進,即圖一宵樂。否則,煩言總無益也。」生猶欲強合,忽窗下有嗽聲,女郎從屏後遁去。   生自此下帷苦讀。是年入邑庠,夜果見女郎來,笑曰:「攀花妙手,今小試矣。」生喜,遂與歡狎,並問後期。女郎曰:「俟秋風報捷,再當與君親裁綠紵衣也。有志者勉為之。」生益發憤,是秋竟領鄉薦。女郎復來歡聚,曰:「自與君春風一度,癸水不復來,倘旦晚臨蓐,安得復歸仙籍?君如杏林得意,妾當日夜侍巾櫛矣!」生大喜,愈益研讀。   明年,復捷南宮,殿試後,官中翰,給假南歸。甫入門,邢氏迎於堂上,花紅繡葆,懷中繃一嬰孩。生問為誰。邢笑曰:「是即修文郎賢令嗣也。」復喚一女郎出曰:「君識得秘府侍書否?」生愕然問故,邢笑而不言。女郎以實告。蓋邢氏恐生廢學,千金購一麗鬟,設詭計以勉之。其風流詞令,皆閨中口授也。生感邢玉成之德,仍移妙幮女郎置鏡旁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鐸曰:「草種宜男,花攀及第,非閨中連環妙計,恐終作彈琴看鬢影人耳!何物癡兒,有此奇福!」   呂仙寶筏   山陽曹某,有文名,而性氣殊傲。赴試金陵,僑寓呂祖祠。蚤起讀書,先以瓣香爇呂祖前,告曰:「弟子濁骨,圂居仙廡。旦晚誦聲聒耳,幸勿罪。」   一夕,倦伏几上,見一道者至,曰:「秀才太攻苦,利市襴衫,今番拋卻矣!」曹肅之坐。道者議論風生,五經、史、漢,傾如瓶注。曹異之。道者曰:「野人操舉業時,亦曾下帷讀,忝顏成進士,今棄卻。追憶夜分執卷,風冷裂袍,燈昏觸柱,忽忽如昨夢。」曹稔其先達,出窗課就正之。道者甫閱兩行,即捨去。曹曰:「僕文污尊目耶?」笑應曰:「正惟不能污日,是以不欲觀耳。君文氣息,逼似兩京,次者亦韓潮、蘇海。若以此獵取功名,譬猶執商彝、夏鼎,鬻諸五都之肆,非弗寶貴,而無如識者希也!」因袖中出一冊曰:「此科名寶筏,敬誦諸。」曹急取以觀,皆平昔所唾棄而不為者。因憤然曰:「吾儕作文,不壽世亦當名世。以此芥拾科第,寧蹈東海死耳!僕何能從命?」道者曰:「嘻!子有傲骨,不拔則不可救。」急掣劍砍其腦,有一骨,拔之而去。曹痛甚,豁焉而醒,見案上遣一冊,姑置之。   明日,起閱舊稿,都不快意。揀案上冊誦之,大喜,朝夕揣摩,欣欣得計。繼而入闈,所作文皆規撫其制。榜發,掄高魁。一夕,夢道者復來,以骨納腦後而去,及醒,視其鄉墨,面發赬,背流汗如雨下,仍取古文研究之,後竟以孝廉終。   鐸曰:「劉蕡下第,豎子成名。幾許康了秀才,動以此訾議當局。必使躬自蹈之,以關其口,而奪之氣,傲骨一拔,勝於拔舌矣。」   大士慈航   祁昌謝茂才之姊,少寡,矢柏舟節,斷葷茹素,日禮大士像。有漁婦入門,坐談半晌,匆匆遺魚籃而去。   戊申五月七日,蛟水驟發,萬家傾覆。女自度無生理,忽見魚籃大數十圍,疾登之。隨波飄泊,奄至一處,紫竹環林,香花糝徑。女極力登岸,回顧魚籃,頓小如故,因攜籃而入。見大士纓絡垂珠,趺登蓮座,曰:「汝來乎!吾以汝青年苦志,恐罹大劫,故以慈航度汝。」女伏地謝。旋命龍女以楊枝水濯其體;取座下紅花翠葉,剪衣裙以賜。導至一殿,左右分兩院。東曰「節孝」,西曰「賢才」。女先入「賢才」院,見有椎髻者曰孟光,擁書者曰班昭,攜榼者曰冀缺婦,矩布裳提甕者曰鮑宣妻桓氏。有一婦吟詩不輟,見女來,闔卷笑迎,敘談家世,則道韞也。繼入「節孝」院,持節者曰貞姜,割鼻者曰粱節婦,抗歌者曰陶嬰,毀面者曰懷清巴氏,有髫而未髻者,堤縈、曹娥輩也。女嗟歎間,龍女曰:「菩薩現女人身說法,首重節孝,次及賢才,日以慈悲寶筏渡人苦海。汝得來此,節孝院又增一席矣!」重引至蓮座。大士署名寶帙,令掌魚籃,次龍女位下。   時蛟水漸退,謝生求姊屍不獲,招魂入棺,葬甘露庵北阡。一夕,見姊雲裳霞佩,攜魚籃而來曰:「我蒙大士救拔,已登寶箓,因汝垂念,故一來家。」問姊有所囑否。曰:「我無他囑。士子守身,一如婦人守節。立志不堅,稍一蹉跌,墮入墨池,西江水不能滌也。慎之!慎之!」言畢,飄然而逝。   鐸曰:「修士讀聖賢書,束身圭璧,卒至勞筋骨,餓肌膚,蠖伏牖下而死。以視茹荼餐櫱者,其苦有以異哉?安得菩薩示西來相以度之?」   姊氏夙耽淨業,生不逢辰,當年少而遽失所天,奉姑命而暫遲入地;乘鯨魚跋浪之會,遂精衛填海之心。埋骨無期,積愁成恨,生天有路,破涕為歡。現一朝不壞之身,從此皈依佛座,垂千古閘幽之筆,何時報德師門?敬誦瑤編,永鎸心腹。   受業謝必鳴謹志   奎垣真像   揚州陳蔗鹿,素滑稽。予客鹾政全公幕,陳日來談謔。一日,謂予曰:「吾郡有邗溝大王,財神也。元旦解天餉赴靈霄殿,路逢窮神要之,欲貸銀三萬。大王曰:「天餉有正額,何得貸汝?」窮神固索,不得已,出懷中小金錠予之。窮神怒,赴訴於文明教主,即《後西遊》所稱麒麟精是也。   時教主坐文壇,渡筆陣,聞窮神語,大怒,帥文壇健將,排筆陣以圍之。大王拔劍鬥,然筆鋒所到,輒披靡。大王懼,赴奎垣求援於文昌福曜。帝君出見曰:「與君素昧平生,何得來此?」大王告以故。帝君曰:「君等恃財傲物,自應罹此禍。然以筆尖橫行天下,亦非吾教之福。」   命朱衣人召魁星。魁星至,面白皙,文弱如處子。帝君備述其事,命收之。魁星曰:「面目不足以驚眾,奈何?」帝君沉思良久。朱衣進曰:「乞帝君賜以假臉。面皮一變,則諸事可為矣!」帝君笑諾之,又授以金斗,令同大王去。至則文明教主方揮筆如椽,自謂千人軍可以橫掃。魑星擲以金斗,毫弱頓不能支,棄筆而遁。魁星收其筆,並搜得窮神所貸金錠,別大王奏凱而歸,帝君即以筆與錠賜之,令其世掌金斗。故至今傳魁星像,藍面猙獰,右手持筆,左手持錠,而旁豎一金斗云。   鐸曰:「此弄筆狂生腦後針也!視為談天炙輠則過矣!」   天府賢書   張靈,字湘人,年十八歸予。甫結褵,以金釵作贄,奉予為閨塾師,請閨約度北曲一套。黟令施蒙泉載入《詞壇叢話》。初學詩,古體不甚作,七言瓣香浣花,五言逼似王、孟。予胥江晚發,贈詩曰:   吹笛向江樓,春風起暮愁。   何人折楊柳?江水自孤舟。   薄俗無青眼,高堂有白頭。   臨行重悵望,空作稻粱謀。   舊稿散失,不甚記憶。猶記其五言詩中,有「花落已如此,春風猶未歸,」《貞娘墓》七言詩中,有「三尺鴛鴦空有塚,千秋雲雨本無台」之句。蓋陸卿子之流也。予詩文之暇,好作傳奇,嬉笑怒罵,殊傷忠厚,常勸止焉。   一日晝眠,推枕而起曰:「怪哉夢也!」予詢之。曰:「適至一處,彷彿世所傳森羅殿者。旁一暗室,榜曰『泥犁獄』。見荷枷帶鎖者,分蹲兩廊下。雖鳩形鵠面,而盡帶秀色。左曰:文字案鬼犯四名:《感甄賦》曹植,《好色賦》宋玉,《美人賦》司馬相如,《會真記》元稹。右曰:詞曲案鬼犯四名;《玉爐香》溫庭筠,《江南柳》歐陽修,《郁輪袍》張伯起,《牡丹亭》湯義仍。亡何,兩廊聚語。   已而歎曰:「我輩生前幸不駑鈍,持三寸管左塗右抹,不意獲罪至此!『一人曰:「自古慧業文人,必生天上。如李昌谷召賦玉樓,蘇子瞻校書玉局,獨我輩流墮地獄,何幸不幸若是懸殊也?」言未竟,一丑形王者憑案決事。才數語,即嗔喝,命押赴犁舌獄。   忽一袍笏人齎詔至,從人盡捧冠服。丑形王者離座俯伏。宣詔畢,曰:「吾三閭大夫屈原也。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宋廣平心如鐵石,曾賦梅花,韓潮州諫迎佛骨,風力錚然,而『銀燭未銷,金釵欲醉』兩言,詞壇膾炙。即范文正先憂後樂,而『碧雲天』一闋,亦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之句。何得拘文牽義,羅織風雅?今奉玉帝敕,召彼盡為香案掌書。命從人脫枷鎖,易以冠服,鼓樂引去。是時佇立廊下,始而懼,繼而喜,不覺豁然驚寤。」   予笑曰:「卿勿言。予半生福澤,被輕薄業折盡矣!前所見,是汝之譎諫,後所見是汝之解嘲也!」湘人乃大笑。   鐸曰:「泥犁獄中,果有此輩人物,則風波亭畔,插標高賣者,皆粲花妙舌也。自難自解,忽諧忽莊,秀鐵面綺語訶人,鳩羅什辨才教世,盡於此矣!」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諧鐸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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