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東周列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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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東周列國志

Author: Menglong Feng

Release date: May 6, 2008 [eBook #25349]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Jun-Xiang Ya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東周列國志 ***

Produced by Jun-Xiang Yang

第一回 周宣王聞謠輕殺 杜大夫化厲鳴冤

  詞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郊無數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話說周朝,自武王伐紂,即天子位,成康繼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畢公、史佚等一班賢臣輔政,真個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傳至于夷王,覲禮不明,諸侯漸漸強大。到九傳厲王,暴虐無道,為國人所殺。此乃千百年民變之始,又虧周召二公同心協力,立太子靖為王,是為宣王。那一朝天子,卻又英明有道,任用賢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复修文、武、成、康之政,周室赫然中興。有詩為證:

  夷厲相仍政不綱,任賢圖治賴宣王。   共和若沒中興主,周歷安能八百長!

  卻說宣王雖說勤政,也到不得武王丹書受戒,戶牖置銘;雖說中興,也到不得成康時教化大行,重譯獻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御駕親征,敗績于千畝,車徒大損,思為再舉之計,又恐軍數不充,親自料民于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正是鄰近戎狄之地。料民者,將本地戶口,按籍查閱,觀其人數之多少,車馬粟芻之饒乏,好做准備,征調出征。——太宰仲山甫進諫不听。后人有詩云:

  犬彘何須辱劍銘?隋珠彈雀總堪傷!   皇威褻盡無能報,在自將民料一場。

  再說宣王在太原料民回來,离鎬京不遠,催趲車輦,連夜進城。忽見市上小儿數十為群,拍手作歌,其聲如一。宣王乃停輦而听之。歌曰:

  月將升,日將沒;糜弧箕胞,几亡周國。

  宣王甚惡其語。使御者傳令,盡掏眾小儿來問,群儿當時惊散,止拿得長幼二人,跪于輦下。宣王問曰:“此語何人所造?”幼儿戰懼不言;那年長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紅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時傳遍,滿京城小儿不約而同,不止一處為然也。”宣王問曰:“如今紅衣小儿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后,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兩儿。即召司市官吩咐傳諭禁止:“若有小儿再歌此詞者,連父兄同罪。”當夜回宮無話。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齊集殿下,拜舞起居畢。宣王將夜來所聞小儿之歌,述于眾臣:“此語如何解說?”大宗伯召虎對曰:“厚,是山桑木名,可以為弓,故曰臣弧。箕,草名,可結之以為箭袋,故曰箕舵。据臣愚見:國家恐有弓矢之變。”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國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報犬戎之仇,若兵連不解,必有亡國之患矣!”宣王口雖不言,點頭道是。又問:“此語傳自紅衣小儿。那紅衣小儿,還是何人?”太史伯陽父奏曰:“凡街市無根之語,謂之謠言。上天做戒人君,命熒惑星化為小儿,造作謠言,使群儿習之,謂之童謠。小則寓一人之吉凶,大則系國家之興敗。熒變火星,是以色紅。今日亡國之謠;乃天所以做王也。”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罷太原之兵,將武庫內所藏弧矢,盡行焚棄,再令國中不許造賣。其禍可息乎?”伯陽父答曰:“臣觀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宮之內,非關外間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支亂國之禍,況謠言曰:‘月將升,日將沒’,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陰類,日沒月升,陰進陽衰,其為女主干政明矣。”宣王又曰:“朕賴姜后主六宮之政,甚有賢德,其進御宮嬪,皆出選擇,女禍從何而來耶?”伯陽父答曰:“謠言‘將升’‘將沒’原非目前之事。況‘將’之為言,且然百未必之詞。王今修德以楔之,自然化凶為吉。弧矢不須焚棄。”宣王聞奏,且信且疑,不樂而罷。起駕回宮。

  姜后迎人。坐定,宣王遂將群臣之語,備細述于姜后。姜后曰:“宮中有一异事,正欲啟奏。”王問:“有何异事?”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內老宮人,年五十余,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余年,昨夜方生一女。”宜玉大惊,問曰:“此女何在?”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將草席包裹,拋棄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宣王即宣老宮人到宮,問其得孕之故。老宮人跪而答曰:“婢子聞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為二龍,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謂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懼,欲殺二龍,命大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幀祥,王何不請其康而藏之?策乃龍之精气,藏之必主獲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市設祭于龍前,取金盤收其涎沫,置于朱校之中,——忽然風雨大作,二龍飛去,——桀王命收藏于內庫。自殷世歷六百四十四年,傳二十八主,至于我周,又將三百年,未嘗開觀。到先王未年,讀內放出毫光,有掌庫官奏知先王。先王問:‘棱中何物?’掌庫官取簿籍獻上,具載藏漾之因。先王命發而觀之。恃臣打開金犢,手捧金盤呈上。先王將手接盤,一時失手墮地,所藏涎沫,橫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富一個,盤旋于庭中,內侍逐之,直人王宮,忽然不見。那時婢子年才一十二歲,偶踐富跡,心中如有所感,從此肚腹漸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來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宮侍者,不敢隱瞞,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隨命侍者領去,棄之溝讀。婢子罪該万死!”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与你無干。”遂將老宮人喝退。隨喚守宮侍者,往清水河看視女嬰下落。不一時,恃者回報:“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大史伯陽父告以龍贅之事,因曰:“此女嬰已死于溝讀,卿試占之,以觀妖气消滅何如?”伯陽父布卦已畢,獻上爵詞。詞曰:

  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糜弧箕腋!宣王不解其說。伯陽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屬推之:羊為未,馬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應當在午未之年。据臣推洋,妖气雖然出宮,未曾除也。”宣王聞奏,快快不悅。遂出令:“城內城外,挨戶查問女嬰。不拘死活,有人撈取來獻者,賞布帛各三百匹;有收養不報者,鄰里舉首,首人給賞如數,本犯全家斬首。”命上大夫杜伯專督其事,因繇詞又有“匣弧箕筋”之語,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庭肆,不許造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違者處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曉諭,一面巡綽。那時城中百姓,無不遵依,止有鄉民,尚未通曉。巡至次日,有一婦人,抱著几個箭袋,正是箕草織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來把,跟隨于后。他夫妻兩口,住在遠鄉,赶著日中做市,上城買賣。尚未進城門,被司市官劈面撞見,喝聲:“拿下!”手下胥役,先將婦人擒住。那男子見不是頭,拋下桑弓在地,飛步走脫。司市官將婦人鎖押,連桑弓箕袋,一齊解到大夫左儒處。左儒想:“所獲二物,正應在謠言,況太史言女人為禍,今已拿到婦人,也可回复王旨。”遂隱下男子不題,單奏婦人違禁造賣,法宜處死。宣王命將此女斬訖。其桑弓箕袋,焚棄于市,以為造賣者之戒。不在話下。后人有詩云:

  不將美政消天變,卻泥謠言害婦人!   漫道中興多補悶,此番直諫是何臣?

  話分兩頭。再說那賣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婦,是甚緣故?”還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傳說:“昨日北門有個婦人,違禁造賣桑弓箕袋,拿到即時決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曠野無人之處,落了几點痛淚。且喜自己脫禍,放步而行。約十里許,來到清水河邊。遠遠望見百鳥飛嗚,近前觀看,乃是一個草席包儿,浮于水面,眾鳥以喙銜之,且銜且叫,將次拖近岸來。那男子叫聲:“奇怪!”赶開眾鳥,帶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聞一聲啼哭,原來是一個女嬰。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拋棄,有眾鳥銜出水來,定是大貴之人。我今取回養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將此女嬰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難之處,乃望褒城投奔相識而去。髯翁有詩,單道此女得生之异:

  怀孕遲遲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國,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誅了賣桑弓箕袋的婦人,以為童謠之言已應,心中坦然,也不复議太原發兵之事。自此連年無話。到四十三年,時當大祭,宣王宿于齋宮。夜漏二鼓,人聲寂然。忽見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來,直至官庭。宣王怪他干犯齋禁,大聲呵喝,急喚左右擒拿,并無一人答應。那女子全無懼色,走入太廟之中,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不慌不忙,將七廟神主,做一束儿捆著,望東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夢。自覺心神恍餾,勉強入廟行禮。九獻已畢,回至齋宮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陽父,告以夢中所見。伯陽父奏曰:“三年前童謠之語,王豈忘之那?臣固言:‘主有女禍,妖气未除。’繇詞有哭笑之語,王今复有此夢,正相符合矣。”宣王曰:“前所誅婦人,不足消‘厚弧箕触’之讖耶?”伯陽父又奏曰:“天道玄遠,候至方驗。一村婦何關气數哉!”宣王沈吟不語。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杖伯督率司市,查訪妖女,全無下落。頒胙之后,宣王還朝,百官謝胙。宣王問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話?”杜伯奏曰:“臣体訪此女,并無影響。以為妖婦正罪,童謠已驗,誠恐搜索不休,必然掠動國人,故此中止。”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聞,分明是怠棄朕命,行止自礙。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門,斬首示眾!”嚇得百官面如土色。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員,忙將杜怕扯住,連聲:“不可,不可!”宣王視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舉荐同朝的。左儒叩頭奏曰:“臣聞堯有九年之水,不失為帝;湯有七年之旱,不害為王。天變尚然不妨,人妖宁可盡信?吾王若殺了杜伯,臣恐國人將妖言傳播,外夷聞之,亦起輕慢之心。望乞恕之!”宣王曰:“汝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輕君也。”左儒曰:“君是友非,則當逆友而順君;友是君非,則當違君而順友。杜伯無可殺之罪,吾王若殺之,天下必以王為不明。臣若不能諫止,天下必以臣為不忠。吾王若必殺杜伯,臣請与杜伯俱死。”宣王怒猶未息,曰:“朕殺杜伯,如去菜草,何須多費唇舌?”喝教:“快斬!”武士將杜伯推出朝門折了。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髯翁有贊云:

  賢哉左儒,直諫批鱗。是則順友,非則違君。彈冠誼重,刎頸交真。名高千古,用式彝倫。

  杜伯之子隰叔,奔晉,后仕晉為士師之官。子孫遂為士氏,食邑于范,又為范氏。后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號為杜主,又曰右將軍廟,至今尚存。此是后話。

  再說宣王次日,聞說左儒自刎,亦有侮殺杜伯之意,悶悶還宮。其夜寢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語言無次,事多遺忘,每每輟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進諫。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獵,以快心神。左右傳命:司空整備法駕,司馬戒飭車徒,太史卜個吉日。至期,王乘玉輅,駕六騶,右有尹吉哺,左有召虎,旌旗對對,甲仗森森,一齊往東郊進發。那東郊一帶,平原曠野,原是從來游獵之地。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覺精神開爽,傳命扎住營寨。吩咐軍士:“一。不許踐踏禾稼;二不許焚毀樹木;三不許侵扰民居。獲禽多少,盡數獻納,照次給賞;如有私匿,逍出重罪!”號令一出,人人賈勇,個個爭先。進退周旋,御車者出盡馳驅之巧;左右前后,彎弧者夸盡縱送之能,鷹大借勢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亂竄。弓響處血肉狼藉,箭到處毛羽紛飛。這一場打圍,好不熱鬧!宣王心中大喜。日已挫西,傳令散圍。眾軍土各將所獲走獸飛禽之類,束縛齊備,奏凱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宣工在玉輦之上,打個眼臉,忽見遠遠一輛小車,當面沖突而來。車上站著兩個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聲喏曰:“吾王別來無恙?”宣王定睛看時,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這一惊不小,抹眼之間,人車俱不見。間左右人等,都說:“并不曾見。”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駕著小車子,往來不离玉輦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來犯駕!”拔出太阿寶劍,望空揮之。只見杜伯左儒齊聲罵曰:“無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無辜,今日大數已盡,吾等專來報冤。還我命來!”后未絕聲,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窩內射來。宣王大叫一聲,昏倒于玉輦之上,慌得尹公腳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將姜湯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當下飛駕入城,扶著宣王進宮。各軍士未及領賞,草草而散。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髯翁有詩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軍隊里騁飛輪。   君王在殺還須報,何況區區平等人。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褒人贖罪獻美女 幽王烽火戲諸侯

  話說宣王自東郊游獵,遇了杜伯左儒陰魂索命,得疾回宮,合眼便見杜伯左儒,自知不起,不肯服藥。三日之后,病勢愈甚。其時周公久已告老,仲山甫已卒。乃召老臣尹吉甫召虎托孤。二臣直至榻前,稽首問安。宣王命內侍扶起。靠于繡褥之上,謂二臣曰:“朕賴諸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宁。不料一病不起!太子宮涅,年雖已長,性頗暗昧,卿等竭力輔佐,勿替世業!”二世稽首受命。方出宮門,遇大史伯陽父。召虎私謂伯陽父曰:“前童謠之語,吾曾說過恐有弓矢之變。今王親見厲鬼操朱弓赤矢射之,以致病篤。其兆已應,王必不起。”伯陽父曰:“吾夜觀乾象,妖星隱伏于紫微之垣,國家更有他變,王身未足以當之。”尹吉甫曰:“‘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諸君但言天道而廢人事,置三公六卿于何地乎?”言罷各散。不隔一時,各官复集宮門候問,聞御体沈重,不敢回家了。是夜王崩。姜后懿旨,召顧命老臣尹吉甫召虎,率領百官,扶太子官涅行舉哀禮,即位于樞前。是為幽王。詔以明年為元年,立申伯之女為王后,于宜日為太子,進后父申伯為申侯。史臣有詩贊宣王中興之美云:

  于赫宣王,令德茂世。威震窮荒,變消鼎雉。外仲內姜,克襄隆治。干父之蠱,中興立幟。

  卻說姜后因悲愉太過,未几亦堯。幽王為人,暴戾寡恩,動靜無常。方諒陰之時,押昵群小,飲酒食肉,全無哀戚之心。自姜后去世,益無忌憚,耽于聲色,不理朝政。申侯屢諫不听,退歸申國去了。也是西周气數將盡,尹吉甫召虎一班老臣,相繼而亡。幽王另用虢公祭公与尹吉甫之子尹球,并列三公。三人皆讒謅面諛之人,貪位慕祿之輩,惟王所欲,逢迎不暇。其時只有司徒鄭伯友,是個正人,幽王不加信用。一日幽王視朝,歧山守臣申奏:“涇、河、洛三川,同日地震。”幽王笑曰:“山崩地震,此乃常事,何必告朕。”遂退朝還宮。太史伯陽父執大夫趙叔帶手歎曰:“三川發原于歧山,胡可震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震,川源將塞,川既塞竭,其山必崩。夫歧山乃大王發跡之地,此山一崩,西周能無恙乎?”趙叔帶曰:“若國家有變,當在何時?”伯陽父屈指曰:“不出十年之內。”叔帶曰:“何以知之?”怕陽父曰:“善盈而后福,惡盈而后禍。十者,數之盈也。”叔帶曰:“天子不恤國政,任用佞臣,我職居言路,必盡臣節以諫之。”伯陽父曰:“但恐言而無益。”二人私語多時,早有人報知貌公石父。石父恐叔帶進諫,說破他好佞;直人深宮,都將伯陽父与趙叔帶私相議論之語,述与幽王,說他謗毀朝廷,妖言惑眾。幽王曰:“愚人妄說國政,如野田泄气,何足听哉!”

  卻說趙叔帶怀著一股忠義之心,屢欲進諫,未得其便。過了數日,歧山守臣又有表章申奏說:“三川俱竭,歧山复崩,壓坏民居無數。”幽王全不畏懼;方命左右訪求美色,以充后宮,趙叔帶乃上表諫曰:“山崩川竭,其象為脂血俱枯,高危下墜,乃國家不樣之兆。況歧山王業所基,一旦崩頹,事非小故。及今勤政恤民,求賢輔政,尚可望消弭天變。奈何不訪賢才而訪美女乎?”虢石父奏曰:“國朝走都丰鎬,千秋万歲!那歧山如已棄之展,有何夫系?叔帶久有慢君之心,借端謗訕,望吾王詳察。”幽王曰:“石父之言是也。”遂將叔帶兔官,逐歸田野。叔帶歎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吾不忍坐見西周有‘麥秀’之歌”于是攜家竟往晉國。——是為晉國大夫趙氏之祖,趙衰趙盾即其后裔也。后來趙氏与韓氏三分晉國,列為諸侯。此是后話。后人有詩歎曰:

  忠臣避亂先歸北,世運凌夷漸欲東。   自古老臣當愛惜,仁賢一去國虛空。

  卻說大夫褒晌,自褒城來,聞趙叔帶被逐,急忙入朝進諫:“吾王不畏天變,黜逐賢臣,恐國家空虛,社稷不保。”幽玉大怒,命囚晌于獄中。自此諫淨路絕,賢豪解体。

  話分兩頭。卻說賣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怀抱妖女,逃奔褒地,欲行撫養,因乏乳食,恰好有個蟻大的妻子,生女不育,就送些布匹之類,轉乞此女過門。撫養成人,取名褒擬。論年紀雖剛一十四歲,身材長成,倒象十六七歲及鋅的模樣。更兼目秀眉清,唇紅齒白,發挽烏云,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傾國傾城之貌。一來姒大住居鄉僻,二來褒姒年紀幼小,所以雖有絕色,無人聘定。

  卻說褒響之子洪德,偶因收斂,來到鄉問。湊巧褒似門外汲水,雖然村妝野束,不掩國色天姿。洪德大惊:“如此窮鄉,乃有此等麗色!”因私汁:“父親囚于鎬京獄中,三年尚未釋放。若得此女貢獻天子,可以贖父罪矣。”遂于鄰舍訪問姓名的實,歸家告母曰:“吾父以直諫忤主,非犯不赦之辟。今天子荒淫無道,購四方美色,以充后之宮。有擬大之女,非常絕色。若多將金帛買來獻上,求寬父獄,此散宜生救文王出獄之計也。”其母曰:“此汁如果可行,何惜財帛。汝當速往。”洪德遂親至擬家,与似大講就布帛三百匹,買得褒擬回家。香湯沐浴,食以膏粱之味,飾以文繡之衣,教以禮數,攜至鎬京。先用金銀打通貌公關節,求其轉奏,言:“臣晌自知罪當万死。晌子洪德,痛父死者不可复生,特訪求美人,名曰褒姒,進上以贖父罪。万望吾王赦宥!”幽王聞奏,即宣褒擬上殿,拜舞已畢。幽王抬頭觀看;姿容態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際,光艷照人。龍顏大喜。——四方雖貢獻有人,不及褒姒万分之一。——遂不通申后得知,留褒擬于別宮,降旨赦褒晌出獄,复其官爵。是夜幽王与褒姒同寢,魚水之樂,所不必言。自此坐則疊股,立則井肩,飲則交杯,食則同器。一連十日不朝。群臣伺候朝門者,皆不得望見顏色,莫不歎息而去。此乃幽王四年之事。有詩為證:

  折得名花字國香,布荊一旦荐匡床。   風流天子渾閒事,不過龍禾已伏殃。

  幽王自從得了褒擬,迷戀其色,居之瓊台,約有三月,更不進申后之宮,早有人報知申后,如此如此。申后不胜其憤,忽一日引著宮娥,徑到瓊台。正遇幽工与褒姒聯膝而坐,并不起身迎接。申后忍气不過,便罵:“何方賤婢,到此濁亂宮闌!”幽王恐申后動手,將身蔽于褒擬之前,代答曰:“此朕新取美人,未定位次,所以未曾朝見。不必發怒。”申后罵了一場,恨恨而去。褒姒問曰:适來者何人?”幽工曰:“此王后也。汝明白可往謁之。”褒擬嘿然無言。至明日,仍不往朝正宮。

  再說申后在官中憂悶不已。太子宜臼跪而問曰:“吾母貴為六宮之主,有何不樂?”申后曰:“汝父寵幸褒擬,全不顧嫡妾之分。將來此婢得志,我母子無置足之處矣!”遂將褒姒不來朝見,及不起身迎接之事,備細訴与太子,不覺淚下。太子曰:“此事不難。明日乃朔日,父王必然視朝。吾母可著宮人往瓊台采摘花朵,引那賤婢出台觀看,待孩儿將他毒打一頓,以出吾母之气。便父王嗔怪,罪責在我,与母無干也。”申后曰:“吾儿不可造次,還須從容再商。”太子怀忿出宮,又過了一晚。次早,幽王果然出朝,群臣賀朔。太子故意遣數十宮人,往瓊台之下,不問情由,將花亂摘。台中走出一群宮人攔住道:“此花乃万歲栽种与褒娘娘不時賞玩,休得毀坏,得罪不小!”這邊官人道:“吾等奉東宮令旨,要采花供奉正宮娘娘,誰敢攔阻!”彼此兩下爭嚷起來。惊動褒妃,親自出外觀看,怒從心起,正要發作:不期太子突然而至,褒妃全不堤防。那太子仇人相見,分外眼睜,赶上一步,掀住烏云寶髻,大罵:“賤婢!你是何等之人?無名無位,也要妄稱娘娘,眼底無人!今日也教你認得我!”捻著拳便打。才打得儿拳,眾宮娥懼幽王見罪,一齊跪下叩首,高叫:“千歲,求饒!万事須看王爺面上!”太子亦恐傷命,即時住手。褒妃含羞忍痛,回入台中,——已知是太子替母親出气,——雙行流淚。宮娥勸解曰:“娘娘不須悲泣,自有王爺做主。”說聲未畢,幽王退朝,直入瓊台。看見褒擬兩鬢蓬松,眼流珠淚,問道:“愛卿何故今日還不梳妝?”褒姒扯住幽王袍袖,放聲大哭,訴稱:“太子引著寓人在台下摘花,賤妾又未曾得罪,太子一見賤妾,便加打罵,若非宮娥苦勸,性命難存。望乞我王做主!”說罷,嗚嗚咽咽,痛哭不已。那幽王心下倒也明白,謂褒似曰:“汝不朝其母,以致如此。此乃王后所遣,非出太子之意,休得錯怪了人,褒姒曰:“太子為母報怨,其意不殺妾不止。妾一身死不足借,但自蒙愛幸,身怀六甲,已兩月矣。妾之一命,即二命也。求王放妾出宮,保全母子二命。”幽主曰:“愛卿請將息,朕自有處分。”即日傳旨道:“太子宜日,好勇無禮,不能將順,權發去申國,听申侯教訓。東宮太傅少傅等官,輔導無狀,并行削職!”太子欲人宮訴明。幽王吩咐宮門,不許通報。只得駕車自往申國去訖。申后久不見太子進宮,著宮人詢問,方知已貶去申國。孤掌難鳴,終日怨夫思子,含淚過日。

  卻說褒姒怀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千。幽王愛如珍寶,名曰伯服。遂有廢嫡立庶之意。奈事無其因,難于啟齒。虢石父揣知王意,遂与尹球商議,暗通褒姒說:“太子既逐去外家,合當伯服為嗣。內有娘娘枕邊之言,外有我二人協力相扶,何愁事不成就?”褒姒大喜,答言:“全仗二卿用心維持。若得怕服嗣位,天下當与二卿共之。”褒姒自此密遣心腹左右,日夜伺申后之短。宮門內外,俱置耳目,風吹草動,無不悉知。

  再說申后獨居無侶,終日流淚。有一年長官人,知其心事,跪而奏曰:“娘娘既思想殿下,何不修書一封,密寄申國,使殿下上表謝罪?若得感動万歲,召還東官,母子相聚,豈不美哉!”申后曰:“此言固好,但恨無人傳寄。”宮人曰:“妾母溫姐,頗知醫術,娘娘詐稱有病,召媼入宮看脈,令帶出此信,使妾兄送去,万元一失。”申后依允,遂修起書信一通,內中大略言:“天子無道,寵信妖婢,使我母子分离。今妖婢生子,其寵愈固。汝可上表佯認己罪:‘今已悔悟自新,愿父王寬赦!,若天賜還朝,母子重逢,別作計較。”修書已畢,假稱有病臥床,召溫媼看脈。早有人報知褒妃。褒妃曰:“此必有傳遞消息之事。候溫媼出宮,搜檢其身,便知端的。”卻說溫姐來到正宮,宮人先已說知如此如此。申后佯為診脈,遂于枕邊,取出書信,囑咐:“星夜送至申國,不可遲誤!”當下賜彩增二端。溫姐將那書信怀揣,手捧彩增,洋洋出宮。被守門宮監盤住,問:“此繒從何而得?”媼曰:“老妾診視后脈,此乃王后所賜也。內監曰:“別有夾帶否?”曰:“沒有。”方欲放去。又有一人曰:“不搜檢,何以知其有無乎?”遂牽媼手轉來。姐東遮西閃,似有慌張之色。宮監心疑,越要搜檢。一齊上前,扯裂衣襟,那書角便露將出來。早被宮監搜出申后這封書,即時連人押至瓊台,來見褒妃。褒妃拆書觀看,心中大怒。命將溫溫鎖禁空房,不許走漏消息。卻將彩緒二匹,手自剪扯,裂為寸寸。幽王進宮,見破繒滿案,問其來歷。褒擬含淚面對曰:“妾不幸身入深宮,謬蒙寵愛,以致正宮妒忌。又不幸生子,取忌益深。今正宮寄書太子,書尾云:‘別作計較。,必有謀妾母子性命之事,愿王為妾做主!”說罷,將書呈与幽王觀看。幽王認得申后筆跡,問其通書之人。褒妃曰:“現有溫媼在此。”幽王即命牽出,不由分說,拔劍揮為兩段。髯翁有詩曰:

  未寄深宮信一封,先將冤血濺霜鋒。   他年若問安儲事,溫媼應居第一功。

  是夜,褒妃又在幽王前撤嬌撒痴說:“賤妾母子性命,懸于太子之手。”幽王曰:“有朕做主,太子何能為也?”褒姒曰:“吾王千秋万歲之后,少不得太子為君。今王后日夜在宮怨望咒詛,万一他母子當權,妾与伯服,死無葬身之地矣!”言罷,鳴嗚咽咽,又啼哭起來。幽王曰:“吾欲廢王后太子,立汝為正宮,伯服力東宮。只恐群臣不從,如之奈何?”褒妃曰:“臣听君,順也。君听臣,逆也。吾王將此意曉諭大臣,只看公議如何?”幽王曰:“卿言是也。”是夜,褒妃先遣心腹傳言与貌尹二人,來朝預辦登答。次日,早朝禮畢,幽王宣公卿上殿,開言問曰“王后嫉妒怨望,咒詛朕躬,難為天下之母,可以拘來問罪?”虢石父奏曰:“王后六宮之主,雖然有罪,不可拘問。如果德不稱位,但當傳旨廢之;另擇賢德,母儀天下,實力万世之福。”尹球奏曰:“臣聞褒妃德性貞靜,堪主中宮。”幽王曰:“太子在申,若廢申后,如太子何?”貌石父奏曰:“臣聞母以子貴,子以母貴。今太子避罪居申,溫清之禮久廢。況既廢其母,焉用其子?臣等愿扶伯服為東宮。社稷有幸!”幽王大喜,傳旨將申后退入冷官、廢太子宜臼為庶人,立褒妃為后,怕服為太子。如有進諫者,即系宜臼之党,治以重辟。——此乃幽王九年之事。兩班文武,心怀不平,知幽王主意已決,徒取殺身之禍,無益于事,盡皆緘口。太史伯陽父歎曰:“三綱已絕,周亡可立而待矣!”即日告老去位。群臣棄職歸田者甚眾。朝中惟尹球、貌石父、祭公易一班佞臣在側。幽王朝夕与褒妃在宮作樂。

  褒妃雖篡位正宮,有專席之寵,從未開顏一笑。幽王欲取其歡,召樂工嗚鐘擊鼓,品竹彈絲,宮人歌舞進臨,褒妃全無悅色。幽王問曰:“愛卿惡聞音樂,所好何事?”褒妃曰:“妾無好也。曾記昔日手裂彩增,其聲爽然可听。”幽王曰:“既喜聞裂增之聲,何不早言?”即命司庫日進彩增百匹,使宮娥有力者裂之,以悅褒妃。可怪褒妃雖好裂增,依舊不見笑臉。幽王問曰:“卿何故不笑?”褒妃答曰:“妾生平示笑。”幽王曰:“朕必欲卿一開笑口。”遂出令:“不拘宮內宮外,有能致褒后一笑者,賞賜千金。”貌石父獻計曰:“先王昔年因西戎強盛,恐彼入寇,乃于儷山之下,置煙墩二十余所,又置大鼓數十架,但有賊寇,放起狼煙,直沖霄漢,附近諸侯,發兵相救,又嗚起大鼓,催趲前來。今數年以來,天下太平,烽火皆熄。吾主若要王后啟齒,必須同后游玩儷山,夜舉烽煙,諸侯援兵必至,至而無寇,王后必笑無疑矣。”幽王曰:“此計甚善!”乃同褒后并駕往驪山游玩,至晚設宴儷宮,傳令舉烽。時鄭伯友正在朝中,以司徒為前導,聞命大惊,急趨至驅宮奏曰:“煙墩者,先王所設以備緩急,所以取信于諸侯。今無故舉烽,是戲諸侯也。异日倘有不虞,即使舉烽,諸侯必不信矣。將何物征兵以救急哉?”幽玉怒曰:“今天下太平,何事征兵!朕今与王后出游儷官,無可消遣,聊与諸侯為戲。他日有事,与卿無与!”遂不听鄭伯之諫。大舉烽火,复擂起大鼓。鼓聲如雷,火炮燭天。線內諸侯,疑鎬京有變,一個個即時領兵點將,連夜赶至儷山,但聞樓閣管箭之音。幽王与褒妃飲酒作樂,使人謝諸侯曰:“幸無外寇,不勞跋涉。”諸侯面面相覷,卷旗而口。褒妃在樓上,憑欄望見諸侯忙去忙回,并無一事,不覺撫掌大笑。幽王曰:“愛卿一笑,百媚俱生,此貌石父之力也!”遂以千金賞之。至今俗語相傳“千金買笑”,蓋本于此。髯翁有詩,單詠“烽火戲諸侯”之事。詩曰:

  良夜頤宮奏管簧,無端烽火燭穹蒼。   可怜列國奔馳苦,止博褒妃笑一場!

  卻說申侯聞知幽王廢申后立褒妃,上疏諫曰:“昔桀寵妹喜以亡夏,紂寵旭己以亡商。王今寵信褒妃,廢嫡立庶,既乖夫婦之義,又傷父子之情。桀紂之事,复見于今,夏商之禍,不在异日。望吾王收回亂命,庶可免亡國之殃也。”幽王覽奏,拍案大怒曰:“此賊何敢亂言!”貌石父奏曰:“申侯見太子被逐。久怀怨望。今聞后与太子俱廢,意在謀叛,故敢暴王之過。”幽王日:“如此何以處之?”石父奏曰:“申侯本無他功,因后進爵。今后与太子俱廢,申侯亦宜貶爵,仍舊為伯。發兵討罪,庶無后患。”幽王准奏,下令削去申侯之爵。命右父為將,簡兵搜乘,欲舉伐申之師。畢竟胜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犬戎主大鬧鎬京 周平王東遷洛邑

  話說申侯進表之后,有人在鎬京探信,聞知幽王命唬公為將,不日領兵伐申,星夜奔回,報知申侯。申侯大惊曰:“國小兵微,安能抵敵王師?”大夫呂章進曰:“天子無道,廢嫡立庶,忠良去位,万民皆怨,此孤立之勢也。今西戎兵力方強,与申接壤,主公速致書戎主,借兵向鎬,以救王后,必要天子傳位于故太子,此伊周之業也。語云:‘先發制人’,机不可失。”申侯曰:“此言甚當。”遂備下金增一車,遣人貴書与犬戎借兵,許以破鎬之日,府庫金帛,任憑搬取。戎主曰:“中國天子失政,申侯國舅,召我以誅無道,扶立東宮,此我志也。”遂發戎兵一万五千,分為三隊,右先鋒李丁,左先鋒滿也速,戌主自將中軍。槍刀塞路,施篩蔽空,申侯亦起本國之兵相助,浩浩蕩蕩,殺奔鎬京而來,出其不意,將王城圍繞三匝,水息不通。幽王聞變,大惊曰:“机不密,禍先發。我兵未起,戎兵先動,此事如何?”貌古父奏曰:“吾王速遣人于儷山舉起烽煙,諸侯救兵必至,內外夾攻,可取必胜。”幽王從其言,遣人舉烽。諸侯之兵,無片甲來者。蓋因前被烽火所戲,是時又以為詐,所以皆不起兵也。幽王見救兵不至,犬戎日夜攻城,即謂石父曰:“賊勢未知強弱,卿可試之。朕當簡閱壯勇,以繼其后。”虢公本非能戰之將,只得勉強應命,率領兵車二百乘,開門殺出。申侯在陣上望見石父出城,指謂戎主曰:“此欺君誤國之賊,不可走了。”戎主聞之曰:“誰為擒之?”孛丁曰:“小將愿往。”舞刀拍馬,直取石父。斗不上十合,石父被李丁一刀斬于車下。戎主与滿也速一一齊殺將前進,喊聲大學,亂殺入城,逢屋放火,逢人舉刀,連申侯也阻當他不住,只得任其所為,城中大亂。幽王未及閱軍,見勢頭不好,以小車載褒姒和伯服,開后宰門出走。司徒鄭伯友自后赶上,大叫:“吾王勿惊,臣當保駕。”出了北門,迤邐望儷山而去。途中又遇尹球來到,言:“犬戎焚燒官室,搶掠庫藏,祭公已死于亂軍之中矣。”幽王心膽俱裂。鄭伯友再令舉烽,烽煙透入九霄,救兵依;日不到。大戎兵追至驪山之下,將儷宮團團圍住,口中只叫:“休走了昏君!”幽王与褒姒唬做一堆,相對而位。鄭伯友進曰:“事急矣!臣拼微命保駕,殺出重圍,竟投臣國,以圖后舉。”幽王曰:“朕不听叔父之言,以至于此。朕今日夫妻父子之命,俱付之叔父矣。”當下鄭伯教人至驪宮前,放起一把火來,以惑戎兵。自引幽王從宮后沖出。鄭伯手持長矛,當先開路。尹球保著褒后母子,緊隨幽王之后。行不多步,早有犬戎兵擋住,——乃是小將古里赤。鄭伯咬牙大怒,便接住交戰。戰不數合,一矛刺古里赤于馬下。戎兵見鄭伯驍勇,一時惊散。約行半里。背后喊聲又起,先鋒李丁引大兵追來。鄭伯叫尹球保駕先行,親自斷后,且戰且走。卻被犬戎鐵騎橫沖,分為兩截。鄭伯困在核心,全無懼怯,這根矛神出鬼沒,但當先者無不著手。犬戎主教四面放箭,箭如雨點,不分王石,可怜一國賢侯,今日死于万鏈之下。左先鋒滿也速,早把幽王車仗擄住。大戎主看見褒袍玉帶,知是幽王,就車中一刀砍死,并殺伯服。褒擬美貌饒死,以輕車載之,帶歸氈帳取樂。尹球躲在車箱之內,亦被戎兵牽出斬之。

  統計幽王在位共一十一年。因賣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拾取清水河邊妖女,逃于褒國,——此女即褒似也——,蠱惑君心,欺凌嫡母,害得幽王今日身亡國破。昔童謠所云:“月將升,日將沒;厚弧箕筋,實亡周國。”正應其兆,天數已定于宣王之時矣。東屏先生有詩曰:

        多方圖笑掖庭中,烽火光搖粉黛紅。         自絕諸候猶似可,忍教國柞喪羌戎。

  又隴西居士詠史詩曰:

        驪山一笑犬戎嗔,弧矢童謠已驗真。         十八年來猶報應,挽回造化是何人?

  又有一絕,單道尹球等無一善終,可為奸臣之戒。詩云:

        巧話讒言媚暗君,滿圖富貴百年身。         一朝驕首同誅找,落得千秋罵佞臣。

  又有一絕,詠鄭伯友之忠。詩曰:

        石父捐軀尹氏亡,鄭桓今日死勤工。         三人總為周家死,白骨風前那個香?

  且說申侯在城內,見宮中火起,忙引本國之兵入宮,一路扑滅。先將申后放出冷宮。巡到瓊台,不見幽王褒擬蹤跡。有人指說:“已出北門去矣。”料走驪山,慌忙追赶。于路上正迎著戎主,車馬相湊,各問勞苦。說及昏君已殺,申侯大惊曰:“孤初心止欲糾正王恿,不意遂及于此。后世不忠于君者,必以孤為口實矣!”亟令從人收殮其尸,備禮葬之。戎主笑曰:“國舅所謂婦人之仁也!”卻說申侯回到京師,安排筵席,款待戎主。庫中寶玉,搬取一空,又斂聚金緒十車為贈,指望他滿欲而歸。誰想戎主把殺幽王一件,自以為不世之功,人馬盤踞京城,終日飲酒作樂,絕無還軍歸國之意。百姓皆歸怨申侯。申侯無可奈何,乃寫密書三封,發人往三路諸侯處,約會勤王。那三路諸侯,北路晉侯姬仇,東路衛侯姬和,西路秦君贏開。又遣人到鄭國,將鄭伯死難之事,報知世子掘突,教他起兵复仇。不在話下。

  單說世子掘突,年方二十三歲,生得身長八尺,英毅非常,一聞父親戰死,不胜哀憤,遂素袍編帶,帥車三百乘,星夜奔馳而來。早有探馬報知犬戎主,預作准備。掘突一到,便欲進兵。公子成諫曰:“我兵兼程而進,疲勞未息,宜深溝固壘,待諸侯兵集,然后合攻。此万全之策也。”掘突曰:“君父之仇,禮不反兵。況犬戎志驕意滿,我以銳擊情,往無不克,若待諸侯兵集,豈不慢了軍心?”遂麾軍直逼城下。城上愜旗息鼓,全無動靜。掘突大罵:“犬羊之賊,何不出城決一死戰?”城上并不答應。掘突喝教左右打點攻城。忽聞叢林深處,巨鑼聲響,一枝軍從后殺來。乃犬戎主定計,預先埋伏在外者。掘突大惊,慌忙挺槍來戰。城上巨鑼聲又起,城門大開,又有一枝軍殺出。掘突前有李丁,后有滿也速,兩下來攻,抵當不住,大敗而走。戎兵追赶三十余里方回。掘突收拾殘兵,謂公于成曰:“孤不听卿言,以至失利。今計將何出?”公子成曰:“此去濮陽不遠,衛侯老誠經事,何不投之?鄭衛合兵,可以得志。”掘突依言,吩咐望濮陽一路而進。約行二日,塵頭起處,望見無數兵車,如牆而至。中間坐著一位諸侯,錦袍金帶,蒼顏白發,飄飄然有神仙之態。那位諸侯,正是衛武公姬和,時已八十余歲矣。掘突停車高叫曰:“我鄭世子掘突也。犬戎兵犯京師,吾父死于戰場,我兵又敗,特來求救。”武公拱手答曰:“世子放心。孤傾國勤工,聞秦晉之兵,不久亦當至矣。何憂犬羊哉?”掘突讓衛侯先行,撥轉車轅,重回鎬京,离二十里,分兩處下寨。教人打听秦晉二國起兵消息。探于報道:“西角上金鼓大嗚,車聲轟地,繡旗上大書‘秦’字。”武公曰:“秦爵雖附庸,然習于戎俗,其兵勇悍善戰,犬戎之所畏也。”言未畢,北路探子又報:“晉兵亦至,已于北門立寨。”武公大喜曰:“二國兵來,大事濟矣!”即遣人与秦晉二君相聞。須臾之間,二君皆到武公營中,互相勞苦。二君見掘突渾身素編,問:“此位何人?”武公曰:“此鄭世子也。”遂將鄭伯死難,与幽王被殺之事,述了一遍。二君歎息不已。武公曰:“老夫年邁無識,止為臣子,義不容辭,勉力來此。掃蕩腥擅,全仗上國。今計將安出?”秦襄公曰:“犬戎之志,在于剽掠子女金帛而已。彼謂我兵初至,必不堤防。今夜三更,宜分兵東南北三路攻打,獨缺西門,放他=條走路。卻教鄭世子伏兵彼處,候其出奔,從后掩擊,必獲全胜。”武公曰:“此計甚善!”

  話分兩頭。再說申侯在城中聞知四國兵到,心中大喜。遂与小周公阻密議:“只等攻城,這里開門接應。”卻勸戎主先將寶貨金絡,差右先鋒李丁分兵押送回國,以削其勢;又教左先鋒滿也速盡數領兵出城迎敵。犬戎主認作好話,一一听從。卻說滿也速營于東門之外,正与衛兵對壘,約會明日交戰。不期三更之后,被衛兵動人大寨。滿也速提刀上馬,急來迎敵。其奈戎兵四散亂竄,雙拳兩臂,撐持不住,只得一同奔走。三路諸侯J內喊攻城。忽然城門大開,三路軍馬一擁而入,毫無撐御。此乃申侯之計也:戎主在夢中惊覺,跨著划馬,徑出西城,隨身不數百人。又遲鄭世子掘突攔住廝戰。正在危急,卻得滿也速收拾敗兵來到,混戰一場,方得脫身。掘突不敢窮追,入城与諸侯相見,恰好天色大明。褒姒不及隨行,自縊而亡。胡曾先生有詩歎云:

        錦繡圍中稱國母,漚疤隊里作番婆。         到頭不免報級苦,奪似為妃快樂多!

  申侯大排筵席,管待四路諸侯。只見首席衛武公推著而起,謂諸侯曰:“今日君亡國破,豈臣子飲酒之時那?”眾人齊聲拱立曰:“某等愿受教訓。”武公曰:“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故太子在申,宜奉之以即王位。諸君以為如何?”襄公曰:“君侯此言,文、武、成、康之靈也。”世子掘突曰:“小子身無寸功,迎立一事,愿效微勞,以成先司徒之志。”武公大喜,舉爵勞之。遂于席上草成表章,備下法駕。各國皆欲以兵相助。掘突曰:“原非赴敵,安用多徒?只用本兵足矣。”申侯曰:“下國有車三百乘,愿為引導。”次日,掘突遂往申國,迎太子宜臼為王。卻說宜臼在申,終日納悶,不知國舅此去,凶吉如何。忽報鄭世子責著國舅申侯同諸侯連名表章,奉迎還京,心下倒吃了一惊。展開看時,乃知幽王已被犬戎所殺,父子之情,不覺放聲大哭。掘突奏曰:“太子當以社稷為重,望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宜日曰:“孤今負不孝之名于天下矣!事已如此,只索起程。”不一日,到了鎬京。周公先驅入城,掃除宮殿。國舅申侯引著衛、晉、秦三國諸侯,同鄭世子及一班在朝文武,出郭三十里迎接,卜定吉日進城。宜日見宮室殘毀,凄然淚下。當下先見了申侯,稟命過了。然后服褒冕告廟,即王位,是為平王。

  平王升殿,眾諸侯百官朝賀已畢。平王宣申伯上殿,謂曰:“朕以廢棄之人,獲承宗桃,皆舅氏之力也。”進爵為申公。申伯辭曰:“賞罰不明,國政不清,鎬京亡而复存,乃眾諸侯勤王之功。臣不能禁地犬戎,獲罪先王,臣當万死!敢領賞乎?”堅辭三次。平王令复侯爵。衛武公又奏曰:“褒姒母子恃寵亂倫,虢石父尹球等欺君誤國,雖則身死,均當追貶。”平王一一准奏。衛侯和進爵為公,晉侯仇加封河內附庸之地。鄭伯友死于王事,賜溢為桓。世子掘突襲爵為伯,加封枯田千頃。秦君原是附庸,加封秦伯,列于諸侯。小周公陋拜太宰之職。申后號為太后。褒擬与伯服,俱廢為庶人。虢石父、尹球、祭公,姑念其先世有功,兼死于王事,止削其本身爵號,仍許子孫襲位。又出安民榜,撫慰京師被害百姓。大宴群臣,盡歡而散。有詩為證:

        百官此日逢恩主,万姓今朝喜太平。         自是累朝功德厚,山河再整望中興。

  次日,諸侯謝恩,平王再封衛侯為司徒,鄭伯掘突為卿士,留朝与太宰陋一同輔政,惟申晉二君,以本國迫近戎狄,拜辭而歸。申侯見鄭世子掘突英毅非常,以女妻之,是為武姜。此話擱過不提。

  卻說犬戎自到鎬京扰亂一番,識熟了中國的道路,雖則被諸侯驅逐出城,其鋒未曾挫折,又自謂勞而無動,心怀怨恨。遂大起戎兵,侵占周疆,歧丰之地,半為戎有。漸漸逼近鎬京,連月烽火不絕。又宮閥自焚燒之后,十不存五,頹牆敗棟,光景甚是凄涼。平王一來府庫空虛,無力建造宮室,二來怕犬戎早晚入寇,遂萌遷都洛邑之念。一日,朝罷,謂群臣曰:“昔王祖成王,既定鎬京,又營洛邑,此何意也?”群臣齊聲奏曰:“洛邑為天下之中,四方人貢,道里适均,所以成王命召公相宅,周公興筑,號曰東都,宮室制度,与鎬京同。每朝會之年,天子行幸東都,接見諸侯,此乃便民之政也。”平玉曰:“今犬戎逼近鎬京,禍且不測,朕欲遷都于洛何如?太宰阻奏曰:“今宮悶焚毀,營建不易,勞民傷財,百姓嗟怨。西戎乘釁而起,何以御之?遷都于洛,實為至便。”兩班文武,俱以犬戎為慮,齊聲曰:“太宰之言是也。”惟司徒衛武公低頭長歎。平王曰:“老司徒何獨無言?”武公乃奏曰:“老臣年逾九十,蒙君王不棄老毫,備位六卿。若知而不言,是不忠于君也;若違眾而言,是不和于友也。然宁得罪于友,不敢得罪于君。夫鎬京左有骰函,右有隴蜀,披山帶河,沃野千里,天下形胜,莫過于此。洛邑雖天下之中,其勢平衍,四面受敵之地,所以先王雖并建兩都,然宅西京,以振天下之要,留東都以備一時之巡。吾王若棄鎬京而遷洛,恐王室自是衰弱矣!”平王曰:“犬戎侵奪吱丰,勢甚猖厥。且宮网殘毀,無以壯觀。朕之東遷,實非得已。”武公奏曰:“大戎豺狼之性,不當引入臥圇。申公借兵失策,開門揖盜,使其焚燒宮閉,戮及先王,此不共之仇也。王今勵志自強,節用愛民,練兵訓武,效先王之北伐南征,俘彼戎主,以獻七廟,尚可諭雪前恥。若隱忍避仇,棄此适彼,我退一尺,敵進一尺,恐蚕食之憂,不止于歧丰而已。昔堯舜在位,茅茨土階,禹居卑宮,不以為陋。京師壯觀,豈在宮室?椎吾王熟思之!”太宰喧又奏曰:“老司徒乃安常之論,非通變之言也。先王怠政滅倫,自招寇賊,其事已不足深咎。今王掃除偎燼,僅正名號,而府庫空虛,兵力單弱。百姓畏懼犬戎,如畏豺虎。一旦戎騎長驅,民心瓦解,誤國之罪,誰能任之?”武公又奏曰:“申公既能召戎,定能退戎。王遣人間之,必有良策。”正商議間,國舅申公遣人資告急表文來到。平王展開看之,大意謂:“犬戎侵扰不已,將有亡國之禍,伏乞我王怜念瓜葛,發兵救援。”平王曰:“舅氏自顧不暇,安能顧朕?東遷之事,朕今決矣。”乃命大史擇日東行。衛武公曰:“臣職在司徒,若主上一行,民生离散,臣之咎難辭矣。”遂先期出榜示諭百姓:“如愿隨駕東遷者,作速准備,一齊起程。”祝史作文,先將遷都緣由,祭告宗廟。至期,大宗伯抱著七廟神主,登車先導。秦伯贏開聞平王東遷,親自領兵護駕。百姓攜老挾幼,相從者不計其數。當時宣王大祭之夜、夢見美貌女子,大笑三聲,大哭三聲,不慌不忙,將六廟神主,捆著一束,冉冉望東而去。大笑三聲,應褒姒驪山烽火戲諸侯事。大哭三聲者,幽王、褒擬、伯服三命俱絕。神主捆束往東,正應今日東遷。此夢無一不驗。又大史伯陽父辭云:“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臣弧箕虛。”羊被鬼吞者,宣王四十六年遇鬼而亡,乃己未年。馬逢犬逐,犬戎入寇,幽王十一年庚午也。自此西周遂亡,夭數有定如此,亦見伯陽父之神占矣。東遷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應夢 鄭庄公掘地見母

  話說平王東遷,車駕至于洛陽,見市井稠密,宮闕壯麗,与鎬京無异,心中大喜。京都既定,四方諸侯,莫不進表稱賀,貢獻方物。惟有荊國不到,平王議欲征之。群臣諫曰:“蠻荊久在化外,宣王始討而服之。每年止貢育茅一車,以供祭把縮酒之用,不責他物,所以示羈糜之意。今遷都方始,人心未定,倘玉師遠討,未卜順逆。且宜包容,使彼怀德而來。如或始終不梭,俟兵力既足,討之未晚。”自此甫征之議遂息。

  秦襄公告辭回國。平王曰:“今歧丰之地,半被犬戎侵据,卿若能驅逐犬戎,此地盡以賜卿,少酬扈從之勞。永作西藩,豈不美哉?”秦襄公槽首受命而歸。即整頓戎馬,為滅戎之計。不及三年,殺得犬戎七零八落,其大將丰丁滿也速等,俱死于戰陣,戎主遠遁西荒。岐丰一片,盡為秦有,辟地千里,遂成大國。髯翁有詩云:

        文武當年發跡鄉,如何輕棄畀秦邦?         岐丰形胜如依舊,安得秦強號始皇!

  卻說秦乃帝顓頊之裔。其后人名皋陶,自唐堯時為士師官。皋陶子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澤,驅逐猛獸,以功賜姓曰贏,為舜主畜牧之事。伯翳生二子:若木,大廉。若木封國于徐,夏商以來,世為諸侯。至紂王時,大廉之后,有蜚廉者,善走,日行五百里;其子惡來有絕力,能手裂虎豹之皮。父子俱以材勇,為紂幸臣;相助為虐。武王克商,誅蜚廉并及惡來。蜚廉少子曰季胜,其曾孫名造父,以善御得幸于周穆王,封于趙,為晉趙氏之祖。其后有非子者,居犬邱,善于養馬,周孝王用之,命畜馬于沂渭二水之間,馬大著息。孝王大喜,以秦地封非子為附庸之君,使續贏把,號為贏秦。傳六世至襄公,以勤王功封秦怕,又得歧丰之地,勢益強大,定都于雍,始与諸侯通聘。襄公斃,子文公立,時平王十五年也。

  一日,文公夢邵邑之野,有黃蛇自天而降,止于山販。頭如車輪,下屬于地,共尾連天。俄頃化為小儿,謂文公曰:“我上帝之子也。帝命汝為白帝,以主西方之把。”言訖不見。明日,召太史敦占之。敦奏曰:“白者,西方之色。君奄有西方,上帝所命,詞之必當獲福。”乃于部邑筑高台,立白帝廟,號曰郴畸,用白牛祭之。又陳倉人獵得一獸,似豬而多刺,擊之下死,不知其名,欲牽以獻文公。路間,遇二童子,指曰:“此獸名曰‘猖’,常伏地中,咬死人腦,若捶其首郎死。”渭亦作人言曰:“二童子乃雉精,名曰‘陳寶’,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二童子被說破,即化為野雞飛去。其雌者,止于陳倉山之北皈,化為石雞。視猖,亦失去矣。獵人惊异,奔告文公。文公复立陳寶柯于陳倉山。又終南山,有大粹樹,文公欲伐為殿材,鋸之不斷,砍之不入,忽大風雨,乃止。有一人夜宿山下,聞眾鬼向樹賀喜,樹神亦應之。一鬼曰:“秦若使人被其發,以朱絲繞樹,將奈之何?”樹神默然。明日,此人以鬼語告于文公。文公依其說,复使人伐之,樹隨鋸而斷。有青牛從樹中走出,徑投雍水。其后近水居民,時見青牛出水中。文公聞之,使騎士候而擊之。牛力大,触騎士倒地。騎士發散被面,牛懼更不敢出。文公乃制髦頭于軍中,复立怒特詞,以祭大樣之神。

  時魯惠公聞秦國僭祀上帝,亦遣大宰讓到周,請用郊椅之禮。平王不許。惠公曰:“吾祖周公有大勳勞于王室。禮樂吾祖之所制作,子孫用之何傷?況天子不能禁秦,安能禁魯?”遂僭用郊諦,比于王室。平王知之,不敢問也。自此王室日益卑弱,諸侯各自擅權,互相侵伐,天下紛紛多事矣。史官有詩唄曰:

        自古王侯札數懸,未聞候國可郊天。         一從秦魯開端僭,列國紛紛竊大權。

  再說鄭世子掘突嗣位,是為武公。武公乘周亂,并有東虢及鄭地,遷都干部,謂之新鄭。以榮陽為京城,設關于制邑。鄭自是亦遂強大,与衛武公同為周朝卿士。平王十三年,衛武公堯,鄭武公獨秉周政。只為鄭都榮陽,与洛邑鄰近,或在朝,或在國,往來不一。這也不在話下。去說鄭武公夫人,是申侯之女姜氏。所生二子,長曰宿生,次曰段。為何喚做瞎生?原來姜氏夫人分娩之時,不曾坐諄,在睡夢中產下,醒覺方知。姜氏吃一了惊,以此取名有生,心中便有不快之意。及生次子段,長成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藝高強。姜氏心中偏愛此子:“若襲位為君,豈不胜寐生十倍?”屢次向其夫武公,稱道次子之賢,宜立為嗣。武公曰:“長幼有序;不可紊亂。況胳生無過,豈可廢長而立幼乎?”遂立有生為世子。只以小小共城,為段之食邑,號曰共叔。姜氏心中愈加不悅。及武公堯,瘠生即位,是為鄭庄公,仍代父為周卿士。姜氏夫人見共叔無權,心中怏怏。乃謂庄公曰:“汝承父位,享地數百里,使同胞之弟,容身裹爾,于心何忍!”庄公曰:“惟母所欲。”姜氏曰:“何不以制邑封之?”庄公曰:“制邑盅險著名,先王遺命,不許分封。除此之外,無不奉命。”姜氏曰:“其次則京城亦可。”庄公默然不語。姜氏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國,使其別圖仕進,以糊口耳。”庄公連聲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

  次日升殿,即宣共叔段欲封之。大夫祭足諫曰:“不可。天無二日,民無二君。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廣民眾,与榮陽相等。況共叔,夫人之愛子,若封之大邑,是二君也!恃其內寵,恐有后患。”庄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于京城。共叔謝恩已畢,入宮來辭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謂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懇求,雖則勉從,中心未必和順。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陰為准備。倘有机會可乘;我當相約。汝興襲鄭之師,我為內應,國可得也。汝若代了胳生之位,我死無憾矣!”共叔領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國人改口,俱稱為京城太叔。開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來稱賀。太叔段謂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屬我封土,自今貢稅,俱要到我處交納,兵車俱要听我征調,不可違誤。”二宰久知太叔為國母愛于,有嗣位之望。今日見他丰采昂昂,人才出眾,不敢違抗,且自應承。太叔托名射獵,逐日出城訓練士卒,并收二鄙之眾,一齊造入軍冊。又假出獵為由,襲取郡及凜延。兩處邑宰逃入鄭國,遂將大叔引兵取邑之事,備細奏聞庄公,庄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員,高聲叫曰:“段可誅也!”庄公抬頭觀看,乃是上卿公于呂。庄公曰:“子封有何高論?”公子呂奏曰:“臣聞‘人臣無將,將則必誅。’今太叔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訓兵講武,其志不篡奪不已。主公假臣偏師,直造京城,縛段而歸,方絕后患。”庄公曰:“段惡未著,安可加誅?”子封曰:“今兩鄙被收,直至凜延,先君土地,豈容日割?”庄公笑曰:“段乃姜氏之愛于,寡人之愛弟。寡人宁可失地,豈可傷兄弟之情,拂國母之意乎?”公子呂又奏曰:“臣非慮失地,實慮失國也。今人心皇皇,見太叔勢大力強,盡怀觀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將貳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异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庄公曰:“卿勿妄言,寡人當恩之。”公子呂出外,謂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宮闌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計,吾甚憂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視,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泄露。子貴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見。”公子呂依言,直叩宮門,再請庄公求見。庄公曰:“卿此來何意?”公子呂曰:“主公嗣位,非國母之意也,万一中外合謀,變生時腋,鄭國非主公之有矣,臣寢食不宁,是以再請!”庄公曰:此事干礙國母。”公子呂曰:“主公豈不聞周公誅管蔡之事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望早早決計。”庄公曰:“寡人籌之熟矣!段雖不道,尚未顯然叛逆。我若加誅,姜氏必從中阻撓,徒惹外人議論,不惟說我不友,又說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為。彼恃寵得志,肆無忌憚,待其造逆,那時明正其罪,則國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無辭矣。”公子呂曰:“主公遠見,非臣所及。但恐日复一日,養成勢大,如蔓草不可蔓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發,宜挑之速來。”庄公曰:“計將安出?”公子呂曰:“主公久不入朝,無非為大叔故也。今聲言如周,太叔必謂國內空虛,興兵爭鄭。臣預先引兵伏于京城近處,乘其出城,入而据之。主公從糜延一路殺來,腹背受敵,太叔雖有沖天之翼,能飛去乎?”庄公曰:“卿計甚善,慎毋泄之他人。”公子呂辭出宮門,歎曰:“祭足料事,可謂如神矣。”

  次日早朝,庄公假傳一令,使大夫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為君矣!”遂寫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初旬,興兵襲鄭。時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呂預先差人伏于要路,獲住責書之人,登時殺了,將書密送庄公。庄公啟緘看畢,重加封固,別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為期,要立白旗一面于城樓,便知接應之處。庄公得書,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豈能庇護那!”遂人宮辭別姜氏,只說往周,卻望糜延一路徐徐而進。公子呂率車二百乘,于京城鄰近埋伏。自不必說。

  卻說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与其子公孫滑商議,使滑往衛國借兵,許以重賂。自家盡率京城二鄙之眾,托言奉鄭伯之命,使段監國,祭蠢犒軍,揚揚出城。分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模樣,潛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動,便于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即便殺來。城中之人,開門納之,不勞余力,得了京城。即時出榜安民,榜中備說庄公孝友,太叔背義忘恩之事,滿城人都說大叔不是。

  再說,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聞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轅,屯扎城外,打點攻城。只見手下士卒紛紛耳語。原來軍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說:“庄公如此厚德,大叔不仁不義。”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道:“我等背正從逆,天理難容。”哄然而散。太叔點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變,急望邵邑奔走,再欲聚眾。不道庄公兵已在邢。乃曰:“共吾故封也。”于是走入共城,閉門自守。庄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區區小邑,怎當得兩路大軍?如泰山壓卵一般,須臾攻破。太叔聞庄公將至,歎白:“姜氏誤我矣!何面目見吾兄乎!”遂自刎而亡。胡曾先生有詩曰:

        寵弟多才占大封,況兼內應在宮中。         誰知公論難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又有詩說庄公養成段惡,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好雄也。詩曰:

        子弟全憑教育功,養成捻惡陷災凶。         一從京邑分封日,大叔先操掌握中。

  庄公撫段之尸,大哭一場,曰:“痴儿何至如此!”遂簡其行裝,姜氏所寄之書尚在。將太叔回書,總作一封,使人馳至鄭國,教祭足呈与姜氏觀看。即命將姜氏送去穎地安置,遺以誓言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姜氏見了二書,羞慚無措,自家亦元顏与庄公相見,即時离了宮門,出居穎地。庄公回至國都,目中不見姜氏,不覺良心頓萌,歎曰:“吾不得已而殺弟,何忍又离其母?誠天倫之罪人矣!”

  卻說穎谷封人,名曰穎考叔,為人正直無私,素有孝友之譽。見庄公安置姜氏于穎,謂人曰:“母雖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主公此舉,傷化极矣!”乃覓鴉鳥數頭,假以獻野味為名,來見庄公。庄公問曰:“此何鳥也?”穎考叔對曰:“此鳥名鴨,晝不見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細而暗于大也。小時其母哺之,既長,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鳥,故捕而食之。”庄公默然。适宰夫進蒸羊,庄公命割一肩,賜考叔食之。考叔只揀好肉,用紙包裹,藏之袖內,庄公怪而問之。考叔對曰:“小臣家有老母,小臣家貧,每日取野味以悅其口,未嘗享此厚味。今君賜及小臣,而老母不沾一宵之惠,小臣念及老母,何能下咽?故此攜歸,欲作羹以進母耳。”庄公曰:“卿可謂孝子矣!”言罷,不覺凄然長歎。考叔間曰:“主公何為而歎?”庄公曰:“你有母奉養,得盡人子之心。寡人貴為諸侯,反不如你!”考叔佯為不知,又問曰:“姜夫人在堂無恙,何為無母?”庄公將姜氏与太叔共謀襲鄭,及安置穎邑之事,細述一遍。“已設下黃泉之誓,悔之無及!”考叔對曰:“太叔已亡,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又不奉養,与鴉鳥何异?倘以黃泉相見為歉,臣有一計,可以解之。”庄公問:“何計可解?”考叔對曰:“掘地見泉,建一地室,先迎姜夫人在內居住。告以主公想念之情,料夫人念子,不減主公之念母。主公在地室中相見,于及泉之誓,未嘗違也。”庄公大喜,遂命考叔發壯士五百人,于曲洧牛脾山下,掘地深十余丈,泉水涌出,因于泉側架木為室。室成,設下長梯一座,考叔往見武姜,曲道庄公悔恨之意,如今欲迎歸孝養。武姜且悲且喜。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庄公乘輿亦至,從梯而下,拜倒在地,口稱:“寐生不孝,久缺定省,求國母恕罪!”武姜曰:“此乃老身之罪,与汝無与。”用手扶起,母子抱頭大哭。遂升梯出穴,庄公親扶武姜登輦,自己執轡隨侍。國人見庄公母子同歸,無不以手加額,稱庄公之孝。此皆考叔調停之力也。胡曾先生有詩云:

        黃泉誓母絕彝倫,大隧猶疑隔世人。         考叔不行怀肉針,庄公安肯認天親!

  庄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愛,賜爵大夫,与公孫闊同掌兵權。不在話下。

  再說共叔之子公孫滑,請得衛師,行至半途,聞共叔見殺,遂逃奔衛,訴說伯父殺弟囚母之事。衛桓公曰:“鄭伯無道,當為公孫討之。”遂興師伐鄭。不知胜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寵虢公周鄭交質 助衛逆魯宋興兵

  卻說鄭庄公聞公孫滑起兵前來侵伐,問計于群臣。公子呂曰:“‘斬草留根,逢春再發。’公孫滑逃死為幸,反興衛師,此衛侯不知共叔襲鄭之罪,故起兵助滑,以救祖母為辭也。依臣愚見,莫如修尺一之書,致于衛侯,說明其故,衛侯必抽兵回國。滑勢既孤,可不戰而擒矣。”公曰:“然。”遂遣使致書于衛。衛桓公得書,讀曰:

  瘩生再拜奉書,衛侯賢侯殿下:家門不幸,骨肉相殘,誠有愧于鄰國。然封京賜上,非寡人之不友;恃寵作亂,實叔段之不恭。寡人念先人世守為重,不得不除。母姜氏,以溺愛叔段之故,內怀不安,避居穎城,寡人已自迎歸奉養。今逆滑昧父之非,奔投大國。賢候不知其非義,師徒下臨敝邑。自反并無得罪,惟賢侯同聲亂賊之誅,勿傷唇齒之誼。敝邑幸甚!

  衛桓公覽罷,大惊曰:“叔段不義,自取滅亡。寡人為滑興師,實為助逆。”遂遣使收回本國之兵。使者未到,滑兵乘凜延無備,已攻下了。鄭庄公大怒,命大夫高渠彌出車二百乘,來爭糜延。時衛兵已撤回,公孫滑勢孤不敵。棄了糜延,仍奔衛國,公子呂乘胜追逐,直抵衛郊。衛桓公大集群臣,問戰守之計。公子州吁進曰:“水來土掩,兵至將迎;又何疑焉?”大夫石惜奏曰:“不可,不可,鄭兵之來,繇我助滑為逆所致。前鄭伯有書到,我不若以書答之,引咎謝罪。不勞師徒。可卻鄭兵。”衛侯曰:“卿言是也。”即命石蜡作書,致于鄭伯。書曰:

  完再拜上,王卿士鄭賢侯殿下:寡人誤听公孫滑之言;謂上國殺弟囚母,使孫侄無竄身之地,是以興師。今讀來書,備知京城太叔之逆,悔不可言。即日收回虞延之兵,倘蒙鑒察,當縛滑以獻,复修舊好。惟賢侯圖之!

  鄭庄公覽書曰:“衛既服罪,寡人又何求焉!”

  卻說國母姜氏,聞庄公興師伐衛,恐公孫滑被殺,絕了太叔之后,遂向庄公哀求:“乞念先君武公遺体,存其一命!”庄公既礙姜氏之面,又度公孫滑孤立無援,不能有為。乃回書衛侯,書中但言:“奉教撤兵,言歸干好。滑雖有罪,但逆弟止此一子,乞留上國,以延段把。”一面取回高渠彌之兵。公孫滑老死于衛。此是后話。

  卻說周平王因鄭庄公久不在位,偶因貌公忌父來朝,言語相投,遂謂貌公曰:“鄭侯父子秉政有年、今久不供職,朕欲卿權理政務,卿不可辭。”貌公叩首曰:“鄭伯不來,必國中有事故也。臣若代之,鄭伯不惟怨臣,且將怨及王矣。臣不敢奉命!”再三謝辭,退歸本國。原來鄭庄公身雖在國,留人于王都,打听朝中之事,動息傳報。今日平王欲分政于貌公,如何不知。即日駕車如周,朝見已畢,奏曰:“臣荷圣恩,父子相繼秉政。臣實不才,有喬職位,愿拜還卿士之爵,退就藩封,以守臣節。”平王曰:“卿久不蒞任,朕心懸懸。今見卿來,如魚得水,卿何故出此言那?”庄公又奏曰:“臣國中有逆弟之變,曠職日久。今國事粗完,星夜趨朝,聞道路相傳,謂吾王有委政唬公之意。臣才万分不及唬公,安敢尸位,以獲罪于王乎?”平王見庄公說及貌公之事,心慚面赤,勉強言曰:“朕別卿許久,亦知卿國中有事,欲使貌公權管數日,以候卿來。貌公再三辭讓,朕已听其還國矣。卿又何疑焉?”庄公又奏曰:“夫政者,王之政也,非臣一家之政也。用人之柄,王自操之。貌公才堪佐理,臣理當避位。不然,群臣必以臣為貪于權勢,昧于進退。惟王察之!”平王曰:“卿父子有大功于國,故相繼付以大政,四十余年,君臣相得。今卿有疑朕之心,朕何以自明!卿如必不見信,朕當命太子狐,為質于鄭,何如?”庄公再拜辭曰:“從政罷政,乃臣下之職,焉有天子委質于臣之禮?恐天下以臣為要君,臣當万死!”平王曰:“不然。卿治國有方,朕欲使太子觀風于鄭,因以釋目下之疑。卿若固辭,是罪朕也。”庄公再三不敢受旨。群臣奏曰:“依臣等公議,王不委質,無以釋鄭伯之疑;若獨委質,又使鄭伯乖臣于之義。莫若君臣交質,兩釋猜忌,方可全上下之恩。”平王曰:“如此甚善!”庄公使人先取世子忽待質于周,然后謝恩。周太子狐,亦如鄭為質。史官評論周鄭交質之事,以為君臣之分,至此盡廢矣。詩曰;

        腹心手足本無私,一体相猜事可嗤。         交質分明同市賈,王綱從此遂陵夷!

  自交質以后,鄭伯留周輔政,一向無事。平王在位五十一年而崩。鄭伯与周公黑肩同攝朝政。使世子忽歸鄭,迎回太子狐來周嗣位。太子狐痛父之死,未得侍疾含殮,哀痛過甚,到周而蔑。其子林嗣立,是為桓王。眾諸侯俱來奔喪,并謁新天于。橢公忌父先到,舉動皆合禮數,人人愛之。

  桓王傷其父以質鄭身死,且見鄭伯久專朝政,心中疑懼,私与周公黑肩商議曰:“鄭伯曾質先太子于國。意必輕朕。君臣之間,恐不相安。貌公執事甚恭,朕欲界之以政,卿意以為何如?”周公黑肩奏曰:“鄭伯為人慘刻少恩,非忠順之臣也。但我周東遷洛邑,晉鄭功勞甚大,今改元之日,速奪鄭政,付于他手,鄭伯憤怒,必有跋扈之舉,不可不慮。”桓王曰:“朕不能坐而受制,朕意決矣。”

  次日,桓王早朝,謂鄭伯曰:“卿乃先王之臣,朕不敢屈在班僚,卿其自安。”庄公奏曰:“臣久當謝政,今即拜辭。”遂忿忿出朝,謂人曰:“孺子負心,不足輔也!”即日駕車回國。世子忽率領眾官員出郭迎接,問其歸國之故。庄公將桓王不用之語,述了一遍,人人俱有不平之意。大夫高渠彌進曰:“吾主兩世輔周,功勞甚大。況前太子質于吾國,未嘗缺禮。今舍吾主而用貌公,大不義也!何不興師打破周城,廢了今王,而別立賢趴?天下諸侯,誰不畏鄭,方伯之業可成矣!”穎考叔曰:“不可!君臣之倫,比于母子。主公不忍仇其母,何忍仇其君?但隱忍歲余,入周朝覲,周王必有悔心。主公勿以一朝之忿,而傷先公死節之義。”大夫祭足曰:“以臣愚見,二臣之言,當兼用之。臣愿帥兵直抵周疆。托言歲凶,就食溫洛之間。若周王遣使責讓,吾有辭矣。如其無言,主公入朝未晚。”庄公准奏,命祭足領了一枝軍馬,听其便宜行事。

  祭足巡到溫格界首,說:“本國歲凶乏食,向溫大夫求粟千遁。”溫大夫以未奉王命,不許。祭足曰:“方今二麥正熟,盡可資食。我自能取,何必求之!”遂遣士卒各備鐮刀,分頭將田中之麥,盡行割取,滿載而回。祭足自領精兵,往來接應。溫大夫知鄭兵強盛,不敢相爭。祭足于界上休兵三月有余,再巡至成周地方。時秋七月中旬,見田中早稻已熟,吩咐軍士假扮作商人模樣,將車埋伏各村里,三更時分,一齊用力將禾頭割下;五鼓取齊。成周郊外,稻禾一空。比及守將知覺,點兵出城,鄭兵已去之遠矣。兩處俱有文書到于洛京,奏聞桓王,說鄭兵盜割麥禾之事。桓王大怒,便欲興兵問罪。周公黑肩奏曰:“鄭祭足雖然盜取禾麥,乃邊庭小事,鄭伯未必得知。以小忿而棄懿親,甚不可也。若鄭伯心中不安,必然親來謝罪修好。”桓王准奏,但命沿邊所在,加意堤防,勿容客兵入境。其蔓麥劉禾一事,并不計較。

  鄭伯見周王全無責備之意,果然心怀不安,遂定入朝之議。正欲起行,忽報:“齊國有使臣到來。”庄公接見之間,使臣致其君伯公之命,約鄭伯至石門相會。庄公正欲与齊相結,遂赴石門之約。二君相見,獻血訂盟,約為兄弟,有事相偕。齊侯因問:“世子忽曾婚娶否?”鄭伯對以:“未曾。”僖公曰:“吾有愛女,年雖未棄,頗有才慧。倘不棄嫌,愿為待年之婦。”鄭庄公唯唯稱謝。及返國之日,向世子忽言之。忽對曰:“妻者齊也,故曰配偶。今鄭小齊大,大小不倫,孩儿不敢仰攀。”庄公曰:“請婚出于彼意,若与齊為甥舅,每事可以仰仗,吾儿何以辭之?”忽又對曰:“丈夫志在自立,豈可仰仗于婚姻那?”庄公喜其有志,遂不強之。后來齊使至鄭,聞鄭世子不愿就婚,歸國奏知信公。信公歎曰:“鄭世子可謂謙讓之至矣!吾女年幼,且俟异日再議可也。”后人有詩嘲富室攀高,不如鄭忽辭婚之善。詩曰:

        婚姻門戶要相當,大小須當自酌量。         卻笑攀高庸俗子,拼財但買一中方。

  忽一日,鄭庄公正与群臣商議朝周之事,适有衛桓公訃音到來,庄公詰問來使,備知公子州吁弒君之事。庄公頓足唄曰:“吾國行且被兵矣!”群臣問曰:“主公何以料之?”庄公曰:“州吁素好弄兵,今既行篡逆,必以兵威逞志。鄭衛素有嫌隙,其試兵必先及鄭,宜預備之。”

  且說衛州吁如何弒君?原來衛庄公之夫人,乃齊東宮得臣之妹,名曰庄姜,貌美而無子。次妃乃陳國之女,名曰厲媯,亦不生育。厲媯之妹,名曰戴媯,隨姊嫁衛,生子曰完,曰晉。庄姜性不嫉妒,育完為己子,又進宮女于庄公,庄公劈幸之,生子州吁。州吁性暴戾好武,喜于談兵。庄公溺愛州吁,任其所為。大夫石蜡嘗諫庄公曰:“臣聞愛子者,教以義方,弗納于邪。夫寵過必驕,驕必生亂。主公若欲傳位于吁,便當立為世子。如其不然,當稍裁抑之,庶無驕奢淫佚之禍。”庄公不听,石蜡之子石厚,与州吁交好,時嘗并車出獵,騷扰民居。石硝將厚鞭責五十,鎖禁空房,不許出入。厚跪牆而出,遂住州吁府中,一飯必同,竟不回家。石蜡無可奈何。后庄公奈,公子完嗣位,是為桓公。桓公生性懦弱。石蜡知其不能有為,告老在家,不与朝政。州吁益無忌憚,日夜与石厚商量篡奪之計。其時平王崩訃适至,桓王林新立,衛桓公欲如周吊賀。石厚謂州吁曰:“大事可成矣!明日主公往周,公子可設餞于西門,預伏甲士五百于門外,酒至數巡,袖出短劍而刺之。手下有不從者,即時斬者。諸侯之位,唾手可得。”州吁大悅。預命石厚領壯士五百,埋伏西門之外。州吁自駕車,迎桓公至于行館,早已排下筵席。州吁躬身進酒曰:“兄侯遠行,薄酒奉餞。”桓公曰:“又教賢弟費心。我此行不過月余便回,煩賢弟暫攝朝政,小心在意。”州吁曰:“兄侯放心。”酒至半巡,州吁起身滿斟金盞,進于桓公。桓公一飲而盡,亦斟滿杯回敬州吁。州吁雙手去接,詐為失手,墜盞于地,慌忙拾取,親自洗滌。桓公不知其詐,命取盞更斟,欲再送州吁。州吁乘此机會,急騰步閃至桓公背后,抽出短劍,從后刺之,刃透于胸,即時傷重而堯。時周桓王元年春三月戊申也。從駕諸臣,素知州吁武力胜眾,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圍住公館,眾人自度气力不加,只得降順。以空車載尸殯殮,托言暴疾。州吁遂代立為君。拜石厚為上大夫。桓公之弟晉,逃奔邢國去了。史臣有詩歎衛庄公寵吁致亂。詩云:

  教子須知有義方,養成驕俠必生殃。

  鄭庄克段天倫薄,猶胜桓侯束手亡。州吁即位三日,聞外邊沸沸揚揚,盡傳說拭兄之事。乃召上大夫石厚商議曰:“欲立威鄰國,以脅制國人,問何國當代?”石厚奏:“鄰國俱無嫌隙。惟鄭國昔年討公孫滑之亂,曾來攻伐,先君庄公服罪求免,此乃吾國之恥。主公若用后,非鄭不可。”州吁曰:“齊鄭有石門之盟,二國結連為党,衛若伐鄭,齊必救之,一衛豈能敵二國?”石厚奏曰:“當今异姓之國,惟宋稱公為大。同姓之國,惟魯稱叔父為尊。主公欲伐鄭,必須遣使于宋魯,求其出兵相助,并合陳蔡之師,五國同事,何憂不胜?”州吁曰:“陳蔡小國,素順周王。鄭与周新隙,陳蔡必知之,呼使伐鄭,不愁不來。若宋魯大邦,焉能強乎?”石厚又奏曰:“主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昔宋穆公受位于其兄宣公,穆公將死,思報兄之德,乃舍其子馮,而傳位于兄之子与夷。馮怨父而嫉与夷,出奔于鄭。鄭伯納之,常欲為馮起兵代宋,奪取与夷之位。今日勾連伐鄭,正中其怀。若魯之國事,乃公子翠秉之。翠兵權在手,覷魯君如無物。如以重賂結公子翠,魯兵必動無疑矣。”

  州吁大悅,即日遣使往魯、陳、蔡三處去訖,獨難使宋之人。石厚荐一人姓宁,名詡,乃中牟人也。“此人甚有口辨,可以遣之。”州吁依言,命宁詡如宋請兵。宋殤公問曰:“伐鄭何意?”宁詡曰:“鄭伯無道,誅弟囚母。公孫滑亡命敝邑,又不能容,興兵來討,先君畏其強力,腆顏謝服。今寡君欲雪先君之恥,以大國同仇,是以借助。”殤公曰:“寡人与鄭素無嫌隙,子曰同仇,得無過乎?”宁詡曰:“請屏左右,栩得畢其說。”殤公即麾去左右,側席問曰:“何以教之?”宁詡曰:“君侯之位,受之誰乎?”殤公曰:“傳之吾叔穆公也。”宁詡曰:“父死子繼,古之常理。穆公雖有堯舜之心,奈公子馮每以失位為恨,身居鄰國,其心須臾未嘗忘宋也。鄭納公子馮,其交已固,一旦擁馮興師,國人感穆公之恩,不忘其子,內外生變,君侯之位危矣!今日之舉,名曰伐鄭,實為君侯除心腹之患也。君侯若主其事,敝邑悉起師徒,連魯、陳、蔡三國之兵,一齊效勞,鄭之滅亡可待矣!”宋殤公原有忌公子馮之心,這一席話,正投其意,遂許興師。大司馬孔父嘉,乃殷湯王之后裔,為人正直無私。聞殤公听衛起兵,諫曰:“衛使不可听也!若以鄭伯拭弟囚母為罪,則州吁拭兄篡位,獨非罪乎?愿主公思之。”殤公已許下宁詡,遂不听孔父嘉之諫,刻日興師。

  魯公子翠接了衛國重賂,不礫隱公作主,亦起重兵來會。陳蔡如期而至,自不必說。宋公爵尊,推為盟主。衛石厚為先鋒,州吁自引兵打后,多資糧草,犒勞煙國之兵。五國共甲車一千三百乘,將鄭東門圍得水泄不通。

  鄭庄公問計于群臣,言戰言和,紛紛不一。庄公笑曰:“諸君皆非良策也。州吁新行篡逆,未得民心,故托言舊怨,借兵四國,欲立威以壓眾耳。魯公子翠貪衛之賂,事不礫君,陳蔡与鄭無仇,皆無必戰之意,只有宋國忌公子馮在鄭,實心協助。吾將公子馮出居長葛,宋兵必移。再令子封引徒兵五百,出東門單揚衛戰,詐敗而走。州吁有戰胜之名,其志已得,國事未定,豈能久留軍中,其歸必速。吾聞衛大夫石惜,大有忠心,不久衛將有內變。州吁自顧不暇,安能害我乎?”乃使大夫暇叔盈引兵一枝,護送公子馮往長葛去訖。庄公使人于宋曰:“公于馮逃死敝邑,敝邑不忍加誅。今令伏罪于長葛,惟君自圖之。”宋殤公果然移兵去圍長葛。蔡、陳、魯三國之兵,見宋兵移動,俱有返篩之意。忽報公子呂出東門單溺衛戰,三國登壁壘上袖手觀之。

  卻說石厚引兵与公子呂交鋒,未及數合,公子呂倒拖畫戟而走,石厚追東門,門內接應入去。石厚將東門外禾稻盡行艾圳,以勞軍士,傳令班師。州吁曰:“未見大胜,如何便回?”石厚屏去左右,說出班師之故。州吁大悅。畢竟石厚所說甚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衛石蜡大義滅親 鄭庄公假命伐宋

  說話石厚才胜鄭兵一陣,便欲傳令班師。諸將皆不解其意,齊來稟复州吁曰:“我兵銳气方盛,正好乘胜進兵,如何速退?”州吁亦以為疑,召厚問之。厚對曰:“臣有一言,請屏左右。”州吁麾左右使退。厚乃曰:“鄭兵素強,且其君乃王朝卿士也。今為我所胜,足以立威,主公初立,國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有內變。”州吁曰:“微卿言,寡人慮不及此。”少頃,魯、陳、蔡三國,俱來賀胜,各請班師,遂解圍而去。計合圍至解圍,才五日耳。石厚自矜有功,令三軍齊唱凱歌,擁衛州吁揚揚歸國。但聞野人歌曰:

  一雄斃,一雄興。歌舞變刀兵,何時見太平?恨無人兮訴洛京!州吁曰:“國人尚不和也,奈何?”石厚曰:“臣父儲,昔位上卿,素為國人所信服。主公若征之入朝,与共國政,位必定矣。”州吁命取白壁一雙,白粟五百鍵,候問石蜡,即征硝入朝議事。石惜托言病篤,堅辭不受。州吁又問石厚曰:“卿父不肯入朝,寡人欲就而問計,何如?”石厚曰:“主公雖往,未必相見,臣當以君命叩之。”乃回家見父,致新君敬慕之意。石錯曰:“新主相召,欲何為也?”石厚曰:“只為人心未和,恐君位不定,欲求父親決一良策。”石砧曰:“諸侯即位,以稟命于王朝為正。新主若能覲周,得周王錫以敝冕車服,奉命為君,國人更有何說?”石厚曰:“此言甚當,但無故入朝,周王必然起疑,必先得人通情于王方可。”石蜡曰:“今陳侯忠順周王,朝聘不缺,王甚嘉寵之。吾國与陳素相親睦,近又有借兵之好。若新主親往朝陳,央陳侯通情周王,然后人覲,有何難哉?石厚即將父蜡之言,述于州吁。州吁大喜。當備玉帛禮儀,命上大夫石厚護駕,往陳國進發。

  石砧与陳國大夫于航,素相厚善。乃割指瀝血,寫下一書,密遺心腹人,竟到子鹼處,托彼呈達陳桓公。書曰:

  外臣石蜡百拜致書陳賢侯殿下:衛國福小,天降重殃,不幸有斌君之禍。此雖逆弟州吁所為,實臣之逆子厚貪位助桑。二逆不誅,亂臣賊子,行將接腔于天下矣!老夫年竟,力不能制,負罪先公。今二逆聯車入朝上國,實出老夫之謀。幸上國拘執正罪,以正臣子之綱。實天下之幸,不獨臣國之幸也!

  陳桓公看畢,問子緘曰:“此事如何?”子筑對曰:“衛之惡,猶陳之惡。今之來陳,乃自送死,不能縱之。”桓公曰:“善。”遂定下擒州吁之計。

  卻說州吁同石厚到陳,尚未知石獵之謀,一君一臣,昂然而入。陳侯使公子忙出郭迎接,留于客館安置,遂致陳侯之命,請來日大廟中相見。州吁見陳侯禮意殷勤,不胜之喜。次日,設庭燎于大廟,陳桓公立于主位,左擯右相,擺列得甚是整齊,石厚先到,見太廟門首,立著白牌一面,上寫:“為臣不忠,為子不孝者,不許人廟!”石厚大惊,問大夫子緘曰:“立此牌者何意廣子緘曰:“此吾先君之訓,吾君不敢忘也。”石厚遂不疑。須臾,州吁駕到,石厚導引下車,立于賓位。擯相啟請人廟。州吁佩玉秉圭,方欲鞠躬行禮。只見于緘立于陳侯之側,大聲喝曰:“周天子有命:‘只拿斌君賊州吁石厚二人,余人俱免。’”說聲未畢,先將州吁擒下。石厚急撥佩劍,一時著忙,不能出鞘,只用手格斗,打倒二人。廟中左右壁廂,俱伏有甲士,一齊攏來,將石厚綁縛。從車兵眾,尚然在廟外觀望。子航將石惜來書宣揚一遍,眾人方知吁厚被擒,皆石蜡主謀,假手于陳,天理當然,遂紛然而散。史官有詩歎曰:

        州吁昔日餞桓公,今日朝陳受禍同。         屈指為君能几日,好將天理質蒼穹。

  陳侯即欲將吁厚行戮正罪。群臣皆曰:“石厚乃石錯親子,未知蜡意如何。不若清衛自來議罪,庶無后言。”陳侯曰:“諸卿之言是也。”乃將君臣二人,分作兩處監禁,州吁囚千淄邑,石厚囚于本國,使其音信隔絕。遣人星夜馳報衛國,竟投石蜡。

  卻說石蜡自告老之后,未曾出戶,見陳侯有使命至,即命輿人駕車伺候,一面請諸大夫朝中相見。眾各駭然。石腊親到朝中,會集百官,方將陳候書信啟看,知吁厚已拘執在陳,專等衛大夫到,公同議罪。百官齊聲曰:“此社稷大計,全憑國老主持。”石借曰:“二逆罪俱不赦,明正典刑,以謝先靈,誰肯往任其事?”右宰丑曰:“亂臣賊子,人得而誅之!丑雖不才,竊有公憤。逆吁之戮,丑當蒞之。”諸大夫皆曰:“右宰足辦此事矣。但首惡州吁既已正法,石厚從逆,可從輕議。”石蜡大怒曰:“州吁之惡,皆逆子所釀成。諸君請從輕典,得無疑我有抵犢之私乎?老夫當親自一行,手誅此賊。不然,無面目見先人之廟也!”家臣漏羊肩曰:“國者不必發怒,某當代往。”石蜡乃使右宰丑往淄蒞殺州吁,懦羊肩往陳蒞殺石厚。一面整備法駕,迎公子晉于邢。左丘明修傳至此,稱石儲:“為大義而滅親、真純臣也!”史臣詩曰:

        公義私情不兩全,甘心殺子報君冤。         世人溺愛偏多昧,安得芳名壽万年!

  隴西居士又有詩,言石獵不先殺石厚,正為今日并殺州吁之地。詩曰:

        明知造逆有根株,何不先將逆子除!         自是老臣怀遠慮,故留子厚誤州吁。

  再說右宰丑同漏羊肩同造陳都,先謁見陳桓公,謝其除亂之恩,然后分頭干事。右宰丑至淄,將州吁押赴市曹。州吁見丑大呼曰:“汝吾臣也,何敢犯吾?右宰丑曰:“衛先有臣拭君者,吾效之耳!”州吁挽首受刑。湍羊肩往陳都,蒞殺石厚。石厚曰:“死吾分內。愿上囚車,一見父親之面,然后就死。”漏羊肩曰:“吾奉汝父之命,來誅逆子。汝如念父,當攜汝頭相見也!”遂拔劍斬之。公子晉自邢歸衛,以誅吁告于武官,重為桓公發喪,即侯位,是為宣公。尊石蜡為國老,世世為卿。從此陳衛益相親睦。

  卻說鄭庄公見五國兵解,正欲遣人打探長葛消息。忽報:“公子馮自長葛逃回,在朝門外候見。”庄公召而問之。公子馮訴言:“長葛已被宋兵打破,占据了城池。逃命到此,乞求覆護!”言罷痛哭不已。庄公撫慰一番,仍令馮住居館舍,厚其糜汽。不一日,聞州吁被殺于猴,衛已立新君。庄公乃曰:“州吁之事,与新君無干。但主兵伐鄭者,宋也,寡人當先伐之。”乃大集群臣,問以伐宋之策。祭足進曰:“前者五國連兵伐鄭,今我若伐宋,四國必懼,合兵救宋,非胜算也。為今之計,先使人請成千陳,再以利結魯。若魯陳結好,則宋勢孤矣。”庄公從之,遂遣使如陳請成。陳侯不許,公子忙諫曰:“親仁善鄰,國之寶也。鄭來講好,不可違之。”陳侯曰:“鄭怕狡詐不測,豈可輕信?不然,宋衛皆大國,不聞講和,何乃先及我國?此乃离間之計也。況我曾從宋代鄭,今与鄭成,宋國必怒。得鄭失宋,有何利焉?”遂卻鄭使不見。庄公見陳不許成,怒曰:“陳所恃者,宋衛耳。衛亂初定,自顧不暇,豈能為人?俟我結好魯國,當合齊魯之眾,先報宋仇,次及于陳,此破竹之勢也。”祭足奏曰:“不然,鄭強陳弱,請成自我,陳必疑离間之計,所以不從。若命邊人乘其不備,侵入其境,必當大獲。因使舌辨之士,還其俘獲,以明不欺,彼必听從。平陳之后,徐議代宋為當。”庄公曰:“善。”乃使兩鄙宰率徒兵五千,假裝出獵,潛入陳界,大掠男女輜重,約百余車。陳疆吏申報桓公。桓公大惊,正集群臣商議,忽報:“有鄭使頎考叔在朝門外,資本國書求見,納還俘獲。”陳桓公問公子忙曰:“鄭使此來如何?”公子忙曰:“通使美意,不可再卻。”桓公乃召穎考叔進見。考叔再拜,將國書呈上。桓公啟而觀之,略曰:

  瘧生再拜奉書陳賢侯殿下:君方膺王寵,寡人亦黍為王臣,理宜相好,共效屏藩。近者請成不獲,邊吏遂妄疑吾二國有隙,擅行侵掠。寡人間之,臥不安枕。今將所俘人口輜重,盡數納還,遣下臣穎考叔謝罪。寡人愿与君結兄弟之好,惟君許焉。

  陳侯看畢,方知鄭之修好,出于至誠。遂优禮穎考叔,遣公于忙報聘。啟是陳鄭和好。

  鄭庄公謂祭足曰:“陳已平矣,代未奈何?”祭足奏曰:“宋爵尊國大,王朝且待以賓禮,不可輕伐。主公向欲朝覲,只因齊侯約會石門,又遇州吁兵軍,耽擱至今。今日宜先人周,朝見周王。然后假稱王命,號召齊魯,合兵加宋。兵至有名,万元不胜矣。”鄭庄公大喜曰:“卿之謀事,可渭万全。”時周桓王即位已三年矣。庄公命世子忽監國,自与祭足如周,朝見周王。

  正值冬十一月朔,乃賀正之期。周公黑肩勸王加禮于鄭,以勸列國。桓王素不喜鄭,又想起侵奪麥禾之事,怒气勃勃,謂庄公曰:“卿國今歲收成何如?”庄公對曰:“托賴吾王如天之福,水旱不侵。”桓王曰:“幸而有年,溫之麥,成周之禾,朕可留以自食矣。”庄公見桓王言語相侵,閉口無言,當下辭退。桓王也不設宴,也不贈賄,使人以黍米十車遺之曰:“聊以為備荒之資。”庄公甚悔此來,謂祭足曰:“大夫勸寡人入朝,今周王如此怠慢,口出怨言,以黍禾見訕。寡人欲卻而不受,當用何辭?”祭足對曰:“諸侯所以重鄭者,以世為卿士,在王左右也:王者所賜,不論厚薄,總曰天寵。主公若辭而不受,分明与周為隙。鄭既失周,何以取重于諸侯乎?正議論間,忽報周公黑肩相訪,私以彩增二車為贈,言語之際,備极款曲,良久辭去。庄公問祭足曰:“周公此來何意?”祭足對臼:“周工有二子,長曰倫,次曰克。周王寵愛次子,屬周公使輔翼之,將來必有奪嫡之謀。故周公今日先結好我國,以為外援。主公受其彩給,正有用處。”庄公曰:“何用?”祭足曰:“鄭之朝王,鄰國莫不知之。今將周公所贈彩帛,分布于十車之上,外用錦袱覆蓋。出都之日,宣言‘王賜’。再加彤弓弧矢,假說:‘宋公久缺朝貢,主公親承王命,率兵討之。’以此號召列國,責以從兵,有不應者,即系抗命。重大其事,諸侯必然信從。宋雖大國,其能當奉命之師乎!”庄公拍祭足肩曰:“卿真智士也!寡人一一听卿而行。”隴西居士詠史詩曰:

        彩增禾黍不相當,元命如何假托王?         畢竟虛名能動眾,雅陽行作戰爭場。

  庄公出了周境,一路宣揚王命,聲播宋公不臣之罪,聞者無不以為真。這話直傳至宋國。殤公心中惊懼,遣使密告于衛宣公。宣公乃糾合齊佰公,欲与宋鄭兩國講和,約定月日,在瓦屋之地相會,獻血訂盟,各釋舊憾。宋殤公使人以重市遺衛,約先期在大邱一面,商議鄭事,然后并駕至于瓦屋,齊值公亦如期而至。惟鄭庄公不到。齊侯曰:“鄭伯不來,和議敗矣!”便欲駕車回國。宋公強留与盟。齊侯外雖應承,中怀觀望之意。惟宋衛交情已久,深相結納而散。是時周桓王欲罷鄭伯之政,以貌公忌父代之。周公黑肩力諫,乃用忌父為右卿士,任以國政。鄭伯為左卿士,虛名而已。庄公聞之,笑曰:“料周王不能奪吾爵也!”后聞齊宋合党,謀于祭足。祭足對曰:“齊宋原非深交,皆因衛侯居問糾台,雖然同盟。實非本心。•主公今以王命并布于齊魯,即托魯侯糾合齊侯,協力討宋。魯与齊連壤,世為婚姻,魯侯同事,齊必不違。蔡、衛、咖、許諸國,亦當傳檄召之,方見公討。有不赴者,移師伐之。”庄公依計,遣使至魯,許以用兵之日,侵奪宋地,盡歸魯國。公子翠乃貪橫之徒,欣然諾之。奏過魯君,轉約齊侯,与鄭在中邱取齊。齊侯使其弟夷仲年為將,出車三百乘。魯侯使公于翠為將,出車二百乘,前來助鄭。

  鄭庄公親統著公子呂、高渠彌、穎考叔,公孫閱等一班將士,自力中軍。建大蠢一面,名曰“螫弧”,上書:“奉天討罪”四大字,以格車載之。將彤弓弧矢,懸于車上,號為卿士討罪。夷仲年將左軍,公子翠將右軍,揚威耀武,殺奔宋國。公子暈先到老挑地方,守將引兵出迎。被公子翠奮勇當先,只一陣,殺得宋兵棄甲曳兵,逃命不迭,被俘者二百五十余人。公子翠將捷書飛報鄭伯,就迎至老挑下纂。相見之際,獻上俘獲。庄公大喜,稱贊不絕口,命幕府填上第一功。殺牛饗士,安歇三日。然后分兵進取,命穎考叔同公子翠領兵攻打部城,公子呂接應;命公孫闊同夷仲年領兵攻打防城,高渠彌接應。將老營安扎老挑,專听報捷。

  卻說宋殤公聞三國兵已入境,惊得面如上色,急召司馬孔父嘉問計。孔父嘉奏曰:“臣曾遣人到王城打听,并無伐來之命。鄭托言奉命,非真命也,齊魯特墮其術中耳。然三國既合,其勢誠不可爭鋒。為今之計,惟有一策,可令鄭不戰而退。”殤公曰:“鄭已得利,肯速退乎?”孔父嘉曰:“鄭假托王命,遍召列國,今相從者,惟齊魯兩國耳。東門之役,宋、蔡、陳、魯同事。魯貪鄭賂,陳与鄭平,皆入鄭党。所不致者,蔡衛也。鄭君親將在此,車徒必盛,其國空虛。主公誠以重賂,遣使告急子衛,使糾合蔡國,輕兵襲鄭。鄭君聞己國受兵,必返篩自救。鄭師既退,齊魯能獨留乎?殤公曰:“卿策雖善,然非卿親往,衛兵未必即動。”孔父嘉曰:“臣當引一枝兵,為蔡鄉導。”

  殤公即簡車徒二百乘,命孔父嘉為將,攜帶黃金白壁彩緞等物,星夜來到衛國,求衛君出師襲鄭。衛宣公受了禮物,遣右宰丑率兵同孔父嘉從間道出其不意,直逼榮陽。世子忽同祭足急忙傳令守城,已被宋衛之兵,在郭外大掠一番,擄去人畜輜重無算。右宰丑便欲攻城,孔父嘉曰:“凡襲人之兵,不過乘其無備,得利即止。若頓師堅城之下,鄭伯還兵來救,我腹背受敵,是坐困耳。不若借徑于戴,全軍而返。度我兵去鄭之時,鄭君亦當去宋矣。”右宰丑從其言,使人假道于戴。戴人疑其來襲己國,閉上城門,授兵登陣。孔父嘉大怒,离戴城十里,同右宰丑分作前后兩寨,准備攻城。戴人固守,屢次出城交戰,互有斬獲。孔父嘉遣使往蔡國乞兵相助。不在話下。此時穎考叔等已打破部城,公孫閼等亦打破防城,各遣人于鄭伯老營報捷。恰好世子忽告急文書到來。不知鄭伯如何處置,再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公孫閼爭車射考叔 公子翠獻諂賊隱公

  說話鄭庄公得了世子忽告急文書,即時傳令班師。夷仲年公子翠等,親到老營來見鄭伯曰:“小將等乘胜正欲進取,忽聞班師之命,何也?”庄公好雄多智,隱下宋衛襲鄭之事,只云“寡人奉命討宋,今仰仗上國兵威,割取二邑,已足當削地之刑矣。賓王上爵,王室素所尊禮,寡人何敢多求?所取部防兩邑,齊魯各得其一,寡人毫不敢私。”夷仲年曰:“上國以王命征師,敝邑奔走恐后,少效微勞,禮所當然,決不敢受邑。”謙讓再三。庄公曰:“既公子不肯受地,二邑俱奉魯侯,以酬公子老挑首功之勞。”公子暈更不推辭,拱手稱謝。另差別將,領兵分、守郵防二邑。不在話下。庄公大犒三軍,臨別与夷仲年公子翠刑牲而盟:、三國同患相恤,后有軍事,各出兵車為助。如背此言,神明不有!”

  單說夷仲年歸國,見齊信公,備述取防之事。佰公曰:“石門之盟,‘有事相偕’,今雖取邑,理當歸鄭。”夷仲年曰:“鄭泊不受,并歸魯侯矣。”僖公以鄭伯為至公,稱歎不已。

  再說鄭伯班師,行至中途,又接得本國文書一道,內稱:“宋衛已移兵向戴矣。”庄公笑曰:“吾固知二國無能為也!然孔父嘉不知兵,烏有自救而复遷怒者?吾當以計取之。”乃傳令四將,分為四隊,各各授詞、銜枚臥鼓,并望戴國進發。

  再說宋衛合兵攻戴,又請得蔡國領兵助戰,滿望一鼓成功。忽報:“鄭國遣上將公子呂領兵救戴,离城五十里下寨。”右宰丑曰:“此乃石厚手中敗將,全不耐戰,何足懼哉!”少頃,又報:“戴君知鄭兵來救,開門接入去了。”孔父嘉曰:“此城唾手可得,不意鄭兵相助,又費時日。奈何?”右宰丑曰:“戴既有幫手,必然合兵索戰。你我同升壁壘,察城中之動靜,好做准備。”二將方在壁壘之上,指手畫腳。忽听連珠炮響,城上遍插鄭國旗號,公子呂全裝披挂,倚著城樓外檻,高聲叫曰:“多賴三位將軍气力,寡君已得戴城,多多致謝!”原來鄭庄公設計,假稱公子呂領兵救戴,其實庄公親在戎車之中,只要哄進戴城,就將戴君逐出,并了戴國之軍。城中連日戰守困倦,素聞鄭泊威名,誰敢抵敵?几百世相傳之城池,不勞余力,歸于鄭國。戴君引了宮眷,投奔西秦去了。

  孔父嘉見鄭伯白占了戴城,忿气填胸,將兜鑾擲地曰:“吾今日与鄭誓不兩立!”右宰丑曰:“此老好最善用兵,必有后繼。倘內外夾攻,吾輩危矣!”孔父嘉曰:“右宰之言,何大怯也!”正說間,忽報:“城中著人下戰書。”孔父嘉即批來日決戰。一面約會衛蔡二國,要將三路軍馬,齊退后二十里,以防沖突。孔父嘉居中,蔡衛左右營,离隔不過三里。立寨甫畢。喘息未定,忽聞寨后一聲炮響,火光接天,車聲震耳,諜者報:“鄭兵到了。”孔父嘉大怒,手持方天畫戟,登車迎敵。只見車聲頓息,火光俱滅了。才欲回營,左邊炮聲又響,火光不絕。孔父嘉出營觀看,左邊火光又滅,右邊炮響連聲,一片火光,隱隱在樹林之外。孔父嘉曰:“此老好疑軍之計。”傳令:“亂動者斬!”少頃,左邊火光又起,喊聲震地,忽報:“左營蔡軍被動。”孔父嘉曰:“吾當親往救之。”才出營門,只見右邊火光复熾,正不知何處軍到。孔父嘉喝教御人:“只顧椎車向左。”御人著忙,反推向右去。遇著一隊兵車,互相擊刺,約莫更余,方知是衛國之兵。彼此說明,合兵一處,同到中營。那中營已被高渠彌据了。急回轅時,右有穎考叔,左有公孫閥,兩路兵到。公孫間接住右宰丑,穎考叔接住孔父嘉,做兩隊廝殺。東方漸曉,孔父嘉無心戀戰,奪路而走,遇著高渠彌,又殺一陣。孔父嘉棄了乘車,跟隨者止存二十余人,徒步奔脫。右宰丑陣亡。三國車徒,悉為鄭所俘獲。所擄鄭國郊外人畜輜重,仍;日為鄭所有。——此庄公之妙計也。史官有詩云:

        主客雌雄尚未分,庄公智計妙如神。         分明鵬蚌相持勢,得利還歸結网人。

  庄公得了戴城,又兼了三國之師,大軍奏凱,滿載而歸。庄公大排筵宴,款待從行諸將。諸將輪番獻厄上壽。庄公面有德色,舉酒瀝地曰:“寡人賴天地祖宗之靈,諸卿之力,戰則必胜,威加上公,于古之方伯如何?”群臣皆稱千歲。椎穎考叔嘿然。庄公睜目視之。考叔奏曰:“君言失矣!夫方伯者,受王命為一方請侯之長,得專征伐,令無不行,呼無不應。今主公托言王命,聲罪于宋,周天子實不与聞。況傳檄征兵,蔡衛反助宋侵鄭,咖許小國,公然不至。方伯之威,固如是乎?”庄公笑曰:“卿言是也。蔡衛全軍覆沒,已足小懲。今欲問罪娜許,二國孰先?”穎考叔曰:“順鄰于齊,許鄰于鄭。主公既欲加以違命之名,宜正告其罪,遣一將助齊伐娜,請齊兵同來伐許。得砌則歸之齊,得許則歸之鄭,庶不失兩國共事之誼。俟事畢獻捷于周,亦可遮飾四方之耳目。”庄公曰:“善!但當次第行之。”乃選遣使將問罪娜許之情,告于齊侯。齊侯欣然听允。遣夷仲年將兵伐邯,鄭遣大將公于呂率兵助之,直入其都。順人大懼,請成于齊,齊侯受之。就遣使跟隨公子呂到鄭,叩問伐許之期。庄公約齊侯在時來地方會面,轉央齊侯去訂魯侯同事。時周桓王八年之春也。公子呂途中得病歸國,未几而死。庄公哭之愉曰:“子封不祿,吾失右臂矣!”乃厚恤其家,錄其弟公子元為大夫。時正卿位缺,庄公欲用高渠彌,世子忽密諫曰:“渠彌貪而狠,非正人也,不可重任。”庄公點首。乃改用祭足為上卿,以代公子呂之位。高渠彌為亞卿;不在話下。

  且說是夏,齊魯二侯皆至時來,与鄭伯面訂師期。以秋七月朔,在許地取齊,二侯領命而別。鄭庄公回國,大閱軍馬,擇日祭告于大宮,聚集諸將于教場。重制“蜜弧”大旗,建于大車之上,用鐵縮之。這大旗以錦為之,錦方一丈二尺,綴金鈴二十四個,旗上繡‘奉天討罪’四大字,旗竿長三丈三尺。庄公傳令:“有能手執大旗,步履如常者,拜為先鋒,即以格車賜之。”言未畢,班中走出一員大將,頭帶銀盔,身穿紫袍金甲,生得黑面虯須,濃眉大眼。眾視之,乃大夫暇叔盈也。上前奏臼:“臣能執之。”只手拔起旗竿,緊緊握定。上前三步,退后三步,仍豎立車中,略不气喘。軍士無不喝采。暇叔盈大叫:“御人何在?為我駕車!”方欲謝恩,班中又走出一員大將,頭帶雉冠,綠錦抹額,身穿絆袍犀甲,口稱:“執旗展步,未為希罕,臣能舞之。”眾人上前觀看,乃大夫穎考叔也。御者見考叔口出大言,更不敢上前,且立住腳觀看。只見考叔左手撩衣,將右手打開鐵縮,從背后倒拔那旗,踊身一跳,那旗竿早拔起到手。忙將左手搭住,順勢打個轉身,將右手托起。左旋右轉,如長槍一般,舞得呼呼的響。那面旗卷而复舒,舒而复卷,觀者盡皆駭然。庄公大喜曰:“真虎臣也!當受此車為先鋒。”言猶未畢,班中又走出一員少年將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頭帶束發紫金冠,身穿織金綠袍,指著考叔大喝道:“你能舞旗,偏我不會舞,這車且留下!”大踏步上前。考叔見他來勢凶猛,一手把著旗竿,一手挾著車轅,飛也似跑去了。那少年將軍不舍,在兵器架上,掉起一柄方天畫翰,隨后赶出教場。將至大路,庄公使大夫公孫獲傳語解勸。那將軍見考叔已去遠,恨恨而返,曰:“此人藐我姬姓無人,吾必殺之!”那少年將軍是誰?乃是公族大夫,名喚公孫闊,字子都,乃男子中第一的美色,為鄭庄公所寵。——孟子云:“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正是此人。——平日恃寵驕橫,兼有勇力,与考叔素不相睦。當下回轉教場,兀自怒气勃勃。庄公夸獎其勇曰:“二虎不得相斗,寡人自有區處。”另以車馬賜公孫悶,并賜暇叔盈。兩個各各謝恩而散。髯翁有詩云:

        軍法從來貴整齊,挾轅拔找敢胡為!         鄭庭雖是多驍勇,無禮之人命必危。

  至七月朔日,庄公留祭足同世子忽守國,自統大兵望許城進發。齊魯二侯,已先在近城二十里下寨等候。三君相見敘禮,讓齊侯居中,魯侯居右,鄭伯居左。是日庄公大排筵席,以當接風。齊侯袖中出檄書一紙,書中數許男不共職貢之罪,今奉王命來討。魯鄭二君俱看過,一齊拱手曰:“必如此,師出方為有名。”約定來日庚辰,協力攻城,先遣人將討檄射進城去。

  次早三營各各放炮起兵。那許本男爵,小小國都,城不高,池不深,被三國兵車,密密扎扎,圍得水泄不漏,城內好生惊怕。只因許庄公是個有道之君,索得民心,愿為固守,所以急切未下。齊魯二君,原非主謀,不甚用力。到底是鄭將出力,人人奮勇,個個夸強。就中穎考叔,因公孫閥奪車一事,越要施逞手段。到第三日王午,考叔在轉車上,將“螫弧”大旗,挾于脅下,踊身一跳,早登許城。公孫悶眼明手快,見考叔先已登城,忌其有功,在人叢中認定考叔,颶的發一一冷箭。也是考叔合當命盡,正中后心,從城上連旗倒跌下來。暇叔盈只道考叔為守城軍士所傷,一股憤气,太陽中迸出火星,就地取過大旗,一踊而上,繞城一轉,大呼:“鄭君已登城矣!”眾軍士望見繡旗飄揚,認鄭伯真個登城,勇气百倍,一齊上城。砍開城門,放齊魯之兵人來。隨后三君并入。許庄公易服雜于軍民中,逃奔衛國去了。

  齊侯出榜安民,將許國土地,讓与魯侯。魯隱公堅辭不受。齊僖公曰:“本謀出鄭,既魯侯不受,宜歸鄭國。”鄭庄公滿念貪許,因見齊魯二君交讓,只索佯推假遜。正在議論之際,傳報:“有許大夫百里引著一個小儿求見。”三君同聲喚入。百里哭倒在地,叩首乞哀:“愿延太岳一線之把。”齊侯問:“小儿何人?”百里曰:“吾君無子,此君之弟名新臣。”齊魯二侯,各凄然有怜憫之意。鄭庄公見景生情,將計就計,就轉口曰:“寡人本迫于王命,從君討罪,若利其土地,非義舉也。今許君雖竄,其世把不可滅絕。既其弟見在,且有許大夫可托,有君有臣,當以許歸之。”百里曰:“臣止為君亡國破,求保全六尺之孤耳!土地已屬君掌握,豈敢复望!”鄭庄公曰:“吾之复許,乃真心也。恐叔年幼,不任國事,寡人當遣人相助。”乃分許為二:其東偏,使百里奉新臣以居之;其西偏,使鄭大夫公孫獲居之。名為助許,實是監守一般。齊魯二侯不知是計,以為處置妥當,稱善不已。百里同許叔拜謝了三君。三君亦各自歸國。髯翁有詩單道鄭庄公之詐。詩曰:

        殘忍全無骨肉恩,區區許國有何親!         二偏分處如監守,卻把虛名哄外人。

  許庄公老死于衛。許叔在東偏受鄭制縛,直待鄭庄公墓后,公子忽突相爭數年,突人而复出,忽出而复入,那時鄭國扰亂,公孫獲病死,許叔方才与百里用計,乘机潛入許都,复整宗廟。此是后話。

  再說鄭庄公歸國,厚賞暇叔盈,思念穎考叔不置。深恨射考叔之人,而不得其名。乃使從征之眾,每百人為卒,出豬一頭,二十五人為行,出犬雞各一只,召巫史為文,以咒詛之。公孫閥暗暗匿笑。如此咒詛。三日將畢。鄭庄公親率諸大夫往觀。才焚祝文,只見一人蓬首垢面,徑造鄭伯面前,跪哭而言曰:“臣考叔先登許城,何負于國,被奸臣子都挾爭車之仇,冷箭射死。臣已得請于上帝,許償臣命。蒙主君垂念,九泉怀德!”言訖,以手自探其喉,喉中噴血如注,登時气絕。庄公認得此人是公孫問,急使人救之,已呼喚不醒。原來公孫闊被穎考叔附魂索命,自訴于鄭伯之前。到此方知射考叔者,即間也。鄭庄公嗟歎不已,感考叔之靈,命于穎谷立廟把之。今河南府登封縣,即穎谷故地,有穎大夫廟,又名純孝廟。沛川亦有之。隴西居士有詩譏庄公云:

  爭車方罷复傷身,亂國全然不,己君。   若使群臣知畏法,何須雞犬贖神明!

  庄公又分遣二使,將禮市往齊魯二國稱謝。齊國無話。單說所遣魯國使臣回來,繳上禮市,原書不啟,庄公問其緣故。使者奏曰:“臣方入魯境,聞知魯侯被公子翠所拭,已立新君。國書不合,不敢輕投。”庄公曰:“魯侯謙讓寬柔,乃賢君也,何以見膩?”使者曰:“其故臣備聞之。魯先君惠公元妃早蕪,寵妾仲子立為繼室,生子名軌,欲立為嗣。魯侯乃他妾之子也。惠公亮,群臣以魯侯年長,奉之力君。魯侯承父之志,每言:‘國乃軌之國也,因其年炊,寡人暫時居攝耳。’子暈求為太宰之官,魯侯曰:‘俟軌居君位,汝自求之。’公子翠反疑魯侯有忌軌之心,密奏魯侯曰::臣聞“利器人手,不可假人。”主公已嗣爵為君,國人悅服,千歲而后,便當傳之子孫。何得以居攝為名,起人非望?今軌年長,恐將來不利于主,臣請殺之,為主公除此隱憂何如?,魯侯掩耳曰“‘汝非痴狂,安得出此亂言!吾已使人于冤裘筑下宮室,為養老計,不日當傳位于軌矣。’翠默然而退,自悔失言。誠恐魯侯將此一段話告軌,軌即位,必當治罪。黃夜往見軌,反說:‘主公見汝年齒漸長,恐來爭位。今日召我入宮,密囑行害于汝。’軌懼而問計,翠曰:他無仁,我無義。公子必欲免禍,非行大事不可。’軌曰:‘彼為君已十一年矣,臣民信服。若大事不成,反受其殃。’翠曰:‘吾已為公子定計矣。主公未立之先,曾与鄭君戰狐壤,被鄭所獲,囚于鄭大夫尹氏之家。尹氏素奉把一神,名曰鍵巫。主公暗地祈禱,謀逃歸于魯國。卜卦得吉,乃將實情告于尹氏。那時尹氏正不得志于鄭,乃与主公共逃至魯。遂立亟巫之廟于城外,每歲冬月,必親自往祭。今其時矣;祭則必館于寅大夫之家。吾預使勇士充作徒役,雜居左右,主公不疑。俟其睡熟刺之,一夫之力耳。,軌臼:‘此計雖善,然惡名何以自解?’翠曰:吾預囑勇士潛逃,歸罪于宵大夫,有何不可?’子軌下拜曰:‘大事若成,當以大宰相屈。子翠如計而行,果臧魯侯。今軌已嗣為君,翠為太宰,討宵氏以解罪。國人無不知之,但畏翠權勢,不敢言耳。”庄公乃間于群臣曰:“討魯与和魯,二者孰利?”祭仲曰:“魯鄭世好,不如和之。臣料魯國不日有使命至矣。”言未畢,魯使已及館驛。庄公使人先叩其來意。言:“新君即位,特來修先君之好,且約兩國君面會訂盟。”庄公厚禮其使,約定夏四月中,于越地相見,獻血立誓,永好無渝。自是魯鄭信使不絕。時周桓王之九年也。髯翁讀史至此,論公于翠兵權在手,伐鄭代宋,專行無忌,逆端已見;及請殺弟軌,隱公亦謂其亂言矣。若暴明其罪,肆諸市朝,弟軌亦必感德。乃告以讓位,激成拭逆之惡,豈非优柔不斷,自取其禍!有詩歎云:

        跋扈將軍素橫行,履霜全不戒堅冰。         蕪襄空筑人難老,定氏誰為抱不平。

  又有詩譏恒巫之祭無益。詩曰:

        狐壤逃歸廟額題,年年設祭報神私。         鯉巫靈感能相助,應起天雷擊子暈。

  卻說宋穆公之子馮,自周平王未年奔鄭,至今尚在鄭國,忽一日傳言:“有宋使至鄭,迎公子馮回國,欲立為君。”庄公曰:“莫非宋君臣哄馮回去,欲行殺害?”祭仲曰:“且待接見使臣,自有國書。”不知書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立新君華督行賂 敗戎兵鄭忽辭婚

  話說宋殤公与夷,自即位以來,屢屢用兵,單說伐鄭,已是三次了。只為公子馮在鄭,故忌而伐之。太宰華督素与公子馮有交,見殤公用兵于鄭,口中雖不敢諫阻,心上好生不樂。孔父嘉是主兵之官,華督如何不怪他?每思尋端殺害,只為他是殤公重用之人,掌握兵權,不敢動手。自伐戴一出,全軍覆沒,孔父嘉只身逃歸、國人頗有怨言,盡說:“宋君不恤百性,輕師好戰,害得國中妻寡子孤,戶口耗減。華督又使心腹人于里巷布散流言,說:“屢次用兵,皆出孔司馬主意。”國人信以為然,皆怨司馬。華督正中其怀。又聞說孔父嘉繼室魏氏,美艷非常,世無其比,只恨不能一見。忽一日魏氏歸宁,隨外家出郊省墓。時值春月,柳色如煙,花光似錦,正士女踏青之候。魏氏不合揭起車幡,偷覷外邊光景。華督正在郊外游玩,摹然相遇,詢知是孔司馬家眷,大惊曰:“世間有此尤物,名不虛傳矣!”日夜思想,魂魄俱銷。“若后房得此一位美人,足夠下半世受用!除是殺其夫,方可以奪其妻。”繇此害嘉之謀益決。

  時周桓王十年春蓖之期,孔父嘉簡閱車馬,號令頗嚴。華督又使心腹人在軍中揚言:“司馬又將起兵伐鄭,昨日与太宰會議已定,所以今日治兵。”軍士人人恐懼,三三兩兩,俱往大宰門上訴苦,求其進言于君,休動干戈。華督故意將門閉緊,但遣間人于門隙中,以好言撫慰。軍士求見愈切,人越聚得多了,多有帶器械者。看看天晚,不得見太宰,吶喊起來。自古道:“聚人易,散人難。”華督知軍心已變,衷甲佩劍而出,傳命開門,教軍士立定,不許喧嘩。自己當門而立,先將一番假慈悲的話,穩住眾心。然后說:“孔司馬主張用兵,殃民毒眾。主君偏于信任,不從吾諫,三日之內,又要大舉伐鄭。宋國百姓何罪,受此勞苦!”激得眾軍士咬牙切齒,聲聲叫:“殺!”華督假意解勸:“你們不可造次,若司馬聞知,奏知主公,性命難保!”眾軍士紛紛都道:“我們父子親戚,連歲爭戰,死亡過半。今又大舉出征,那鄭國將勇兵強,如何敵得他過?左右是死,不如殺卻此賊,与民除害,死而無怨!”華督又曰:“‘投鼠者當忌其器’。司馬雖惡,實主公寵幸之臣,此事決不可行!”眾軍士曰:“若得太宰做主,便是那無道昏君,吾等也不怕他!”一頭說,一頭扯住華督袍袖不放。齊曰:“愿隨大宰殺害民賊!”當下眾軍士幫助輿人,駕起車來。華督被眾軍士簇擁登車,車中自有心腹緊隨。一路呼哨,直至孔司馬私宅,將宅子團團圍住。華督吩咐:“且不要聲張,待我叩門,于中取事。”其時黃昏將盡,孔父在內室飲酒,聞外面叩門聲急,使人傳問。說是:“華太宰親自到門,有机密事相商。”孔父嘉忙整衣冠,出堂迎接。才啟大門,外邊一片聲吶喊,軍士蜂擁而入。孔父嘉心慌,卻待轉步。華督早已登堂,大叫:“害民賊在此,何不動手?”嘉未及開言,頭已落地。華督自引心腹,直入內室,搶了魏氏,登車而去。魏氏在車中計施,暗解束帶,自系其喉。比及到華氏之門,气已絕矣。華督歎息不已。吩咐載去郊外菜葬,嚴戒同行人從,不許宣揚其事。嗟乎!不得一夕之歡,徒造万劫之怨,豈不悔哉!眾軍士乘机將孔氏家私,擄掠馨盡。孔父嘉止一子,名木金父,年尚幼,其家臣抱之奔魯。后來以字為氏,曰孔氏。孔圣仲尼,即其六世之孫也。

  且說宋殤公聞司馬被殺,手足無措。又聞華督同往,大怒,即遣人召之,欲正其罪。華督稱疾不赴。殤公傳令駕車,欲親臨孔父之喪。華督聞之,急召軍正謂曰:“主公寵信司馬,汝所知也。汝曹擅殺司馬,烏得無罪?先君穆公舍其子而立主公,主公以德為怨,任用司馬,伐鄭不休。今司馬受戮,天理昭彰。不若并行大事,迎立先君之子,轉禍為福,豈不美哉?”軍正曰:“太宰之言,正合眾意。”于是號召軍士,齊伏孔氏之門,只等宋公一到,鼓噪而起。侍衛惊散,殤公遂死于亂軍之手。華督聞報,衰服而至,舉哀者再。乃嗚鼓以聚群臣,胡亂將軍中一二人坐罪行誅,以掩眾目。倡言:“先君之子馮,見在鄭國,人心不忘先君,合當迎立其子。”百官唯唯而退。華督遂遣使往鄭報喪,且迎公子馮。一面將宋國寶庫中重器,行賂各國,告明立馮之故。

  且說鄭庄公見了宋使,接了國書,已知來意。便整備法駕,送公子馮歸宋為君。公子馮臨行,位拜于地曰:“馮之殘喘,皆君所留。幸而返國,得延先把。當世為陪臣,不敢貳心。”庄公亦為嗚咽。公子馮回宋,華督奉之為君,是為庄公。華督仍為太宰,分賂各國,無不受納。齊侯、魯侯、鄭伯同會于稷,以定宋公之位,使華督為相。史官有詩歎曰:

        春秋篡棧歎紛然,宋魯奇聞只隔年。         列國若能辭賄賂,亂臣賊子豈安眠!

  又有詩單說來殤公背義忌馮,今日見拭,乃天也。詩曰:

        穆公讓國乃公心,可恨殤公反忌馮。         今日殤亡馮即位,九泉羞見父和兄。

  單表齊僖公自會稷回來,中途接得警報:“今有北戎主,遣元帥大良小良。帥戎兵一万,來犯齊界,已破祝阿,直攻歷下。守臣不能抵當,連連告急。乞主公速回。”伯公曰:“北戎屢次侵扰,不過鼠竊狗偷而已。今番大舉入犯,右使得利而去,將來北鄙必無宁歲。”乃分遣人于魯、衛、鄭三處借兵。一面同公子元、公孫戴仲等,前去歷城拒敵。

  卻說鄭庄公聞齊有戎患,乃召世子忽謂曰:“齊与鄭同盟,且鄭每用兵,齊必相從,今來乞師,宜速往救。”乃選車三百乘,使世子忽為大將,高渠彌副之,祝吶為先鋒,星夜望齊國進發。聞齊僖公在歷下,徑來相見。時魯衛二國之師,尚未曾到。僖公感激無已,親自出城犒軍,与世子忽商議退戎之策。世子忽曰:“戎用徒,易進亦易敗;我用車,難敗亦難進。然雖如此,戎性輕而不整,貪而無親,胜不相讓,敗不相救,是可誘而取也。況彼恃胜,必然輕進。若以偏師當敵,詐為敗走,戎必來追。吾預伏兵以待之。追兵遇伏,必駭而奔,奔而逐之,必獲全胜。”僖公曰:“此計甚妙!齊兵伏于東,以遏其前;鄭兵伏于北,以逐其后,首尾攻擊,万元一失。”世子忽領命自去北路,分作兩處埋伏去了。信公召公子元授計:“汝可領兵伏于東門,只等戎軍來追,即忙殺出。”使公孫戴仲引一軍誘敵:“只要輸不要贏,誘至東門伏兵之處,便算有功。”分撥已定,公孫戴仲開關揚戰。戎帥小良持刀躍馬,領著戎兵三千,出寨迎敵。兩下交鋒,約二十合。戴仲气力不加,回車便走,卻不進北關,繞城向東路而去。小良不舍,盡力來追。大良見戎兵得胜,盡起大軍隨后。將近東門,忽然炮聲大震,金鼓喧天,茨葦中都是伏兵,如蜂攢蠅集。小良急叫:“中計!”撥回馬頭便走,反將大良后隊沖動,立腳不牢,一齊都奔。公孫戴仲与公子元合兵追赶。大良吩咐小良上前開路,自己斷后,旦戰且走。落后者俱被齊兵擒斬。戎兵行至鵲山,回顧追軍漸遠,喘息方定。正欲埋鍋造飯,山拗里喊聲大舉,一枝軍馬沖出,口稱:“鄭國上將高渠彌在此。”大良小良慌忙上馬,無心戀戰,奪路奔逃。高渠彌隨后掩殺。約行數里之程,前面喊聲又起,卻是世于忽引兵殺到,后面公子元率領齊兵亦至。殺得戎兵七零八落,四散逃命。小良被祝聃一箭,正中腦袋,墜馬而死。大良匹馬潰圍而出,正遇著世子忽戎車,措手不及,亦被世子忽斬之。生擒甲首三百,死者無算。世于忽將大良小良首級并甲首,都解到齊侯軍前獻功。

  值公大喜曰:“若非世子如此英雄,戎兵安得便退?今日社稷安靖,皆世子之所賜也!”世子忽曰:“偶效微勞,何煩過譽?”于是僖公遣使止住魯衛之兵,免勞跋涉,命大排筵席,專待世子忽。席間又說起:“小女愿備箕蔡。”世子忽再三謙讓。席散之后,僖公使夷仲年私謂高渠彌曰:“寡君慕世子英雄,愿結姻好。前番遣使,未蒙見允。今日寡君親与世子言之,世子執意不從,不知何意。大夫能玉成其事,請以白壁二雙,黃金百鎰為獻。”高渠彌領命,來見世子,備道齊侯相慕之意,“若諧婚好,异日得此大國相助,亦是美事。”世子忽曰:“昔年無事之日,蒙齊侯欲婚我,我尚然不敢仰攀。今奉命救齊,幸而成功,乃受室而歸,外人必謂我挾功求娶,何以自明?”高渠彌再三掉掇1,只是不允。次日,齊信公又使夷仲年來議婚,世子忽辭曰:“未稟父命,私婚有罪。”即日辭回本國。齊僖公怒曰:“吾有女如此,何患無夫?”

  再說鄭世于忽回國,將辭婚之事,稟知庄公。庄公曰:“吾儿能自立功業,不患無良姻也。”祭足私謂高渠彌曰:“君多內寵,公子突、公子儀、公子宜三人,皆有覬覦之志。世子若結婚大國,猶可惜其助援,齊不議婚,猶當請之。奈何自蔚羽翼那?吾于從行,何不諫之?”高渠彌曰:“吾亦言之,奈不听何?”祭足歎息而去。髯翁有詩,單論子忽辭婚之事。詩曰:

  丈夫作事有剛柔,未必辭婚便失謀。

  試詠《載驅》并《敝苟》,魯桓可是得長籌?

  高渠彌素与公子夜相厚,聞祭足之語,益相交結。世子忽言于庄公曰:“渠彌与子啊私通,往來甚密,其心不可測也。”庄公以世予忽之言,面責渠彌。渠彌諱言無有,轉背即与子符言之。子冉曰:“吾父欲用汝為正卿,為世子所阻而止,今又欲斷吾兩人之往來。父在日猶然;若父百年之后,豈复能相容乎?”高渠彌曰:“世子优柔不斷,不能害人,公子勿憂也。”子盲与高渠彌自此与世子忽有隙。后來高渠彌拭忽立盛,蓋本于此。

  再說祭足為世子忽畫策,使之結婚于陳,修好于衛,“陳衛二國方睦,若与鄭成鼎足之勢,亦足自固。”世子忽以為然。祭足乃言于庄公,遣使如陳求婚。陳侯從之。世子忽至陳,親迎媯氏以歸。魯桓公亦遣使求婚于齊。只因齊侯將女文姜許婚魯侯,又生出許多事來。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齊侯送文姜婚魯 祝聃射周王中肩

  話說齊僖公生有二女,皆絕色也。長女嫁于衛,即衛宣姜,另有表白在后。單說次女文姜,生得秋水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乃絕世佳人,古今國色。兼且通今博古,出口成文,因此號為文姜。世子諸儿,原是個酒色之徒,与文姜雖為兄妹,各自一母。諸儿長于文姜只二歲,自小在宮中同行同坐,覷耍頑皮。及文姜漸已長成,出落得如花似玉,諸儿已通情竇,見文姜如此才貌,況且舉動輕薄,每有調戲之意。那文姜妖淫成性,又是個不顧禮義的人,語言戲濾,時及閻巷穢褻,全不避忌。諸儿生得長身偉干,粉面朱唇,無生的美男子,与文姜倒是一對人品。可惜產于一家,分為兄妹,不得配合成雙。如今聚于一處,男女無別,遂至并肩攜手,無所不至。只因礙著左右宮人,單少得同衾貼肉了。也是齊侯夫婦溺愛子女,不預為防范,以致儿女成禽獸之行,后來諸儿身弒國危,禍皆由此。自鄭世于忽大敗戎師,齊僖公在文姜面前,夸獎他許多英雄,今与議婚,文姜不胜之喜。及聞世子忽堅辭不允,心中郁悶,染成一疾,暮熱朝涼,精神恍榴,半坐半眠,寢食俱廢。有詩為證:

        二八深閨不解羞,一樁情事鎖眉頭。         鸞凰不入情絲网,野鳥家雞,總是愁。

  世子諸儿以候病為名,時時闖入閨中,挨坐床頭,遍体撫摩,指問疾苦,但耳目之際,僅不及亂。一日,齊棺公偶到文姜處看視,見諸儿在房,責之曰:“汝雖則兄妹,禮宜避嫌。今后但遣官人致候,不必自到。”諸儿唯唯而出,自此相見遂稀。未几,僖公為諸儿娶宋女,魯莒俱有騰。諸儿愛戀新婚,兄妹蹤跡益疏。文姜深閨寂寞,怀念諸儿,病勢愈加,卻是胸中展轉,難以出口。正是:“啞子漫嘗黃柏味,自家有苦自家知。”有詩為證:

        春草醉春煙,深閨人獨眠。         積恨顏將老,相思心欲燃。         几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

  卻說魯桓公即位之年,年齒已長,尚未聘有夫人。大夫臧孫達進曰:“古者,國君年十五而生子。今君內主尚虛,异日主器何望?非所以重宗廟也。”公子暈曰:“臣聞齊侯有愛女文姜,欲妻鄭世予忽而不果。君盒求之?”桓公曰:“諾。”即使公子翠求婚于齊。齊信公以文姜病中,請緩其期。宮人卻將魯侯請婚的喜信,報知文姜。文姜本是過時思想之症,得此消息,心下稍舒,病覺漸減。及齊魯為宋公一事,共會于稷,魯侯當面又以姻事為請。齊侯期以明歲。至魯桓公三年,又親至贏地,与齊侯為會。齊僖公感其殷勤,許之。魯侯遂于贏地納市,視常禮加倍隆重。僖公大喜。約定秋九月,自送文姜至魯成婚,魯侯乃使公子暈至齊迎女。齊世子諸儿聞文姜將嫁他國,從前狂心,不覺复萌,使宮人假送花朵于文姜,附以詩曰:

  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直。   吁嗟兮复吁嗟!   文姜得詩,已解其情,亦复以詩曰:   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柜無來春?   叮嚀兮复叮呻!•

  諸儿讀其答詩,知文姜有心于彼,想慕轉切。

  未几,魯使上卿公子翠如齊,迎取文姜。齊信公以愛女之故,欲親自往送。諸儿聞之,請于父曰:“聞妹于將适魯侯,齊魯世好,此誠美事。但魯侯既不親迎,必須親人往送。父親國事在身,不便遠离,孩儿不才,愿代一行。”僖公曰:“吾已親口許下自往送親,安可失信?”說猶未畢,人報:“魯侯停駕論邑,專候迎親。”僖公曰:“魯,禮義之國,中道迎親,正恐勞吾入境。吾不可以不往。”諸儿默然而退。姜氏心中亦如有所失。其時,秋九月初旬,吉期已迫。文姜別過六宮妃眷,到東宮來別哥哥諸儿。諸儿整酒相待,四目相視,各不相舍,只多了元妃在坐。且其父信公遣宮人守候,不能交言,暗暗嗟歎。臨別之際,諸儿挨至車前,單道個:“妹于留心,莫忘‘叮嚀’之句。”文姜答言:“哥哥保重,相見有日。”齊僖公命諸儿守國,親送文姜至訖,与魯侯相見。魯侯敘甥舅之禮,設席款待。從人皆有厚賜,僖公辭歸。魯侯引文姜到國成親。一來,齊是個大國,二來,文姜如花絕色,魯侯十分愛重。三朝見廟,大夫宗婦,俱來朝見君夫人。僖公复使其弟夷仲年聘魯,問候姜氏。自此齊魯親密。不在話下。無名子有詩,單道文姜出嫁事。詩云:

        從來男女慎嫌微,兄妹如何不隔离?         只為臨歧言保重,致令他日砧中閘。

  話分兩頭。再說周桓王自聞鄭伯假命伐宋,心中大怒。竟使虢公林父獨秉朝政,不用鄭伯。鄭庄公聞知此信,心怨桓王,一連五年不朝。桓王曰:“鄭胳生無禮甚矣!若不討之,人將效尤,朕當親帥六軍,往聲其罪。”虢公林父諫曰:“鄭有累世卿士之勞,今日奪其政柄,是以不朝。且宜下詔征之,不必自往,以褻天威。”桓王忿然作色曰:“寐生欺朕,非止一次。朕与瘤生誓不兩立!”乃召蔡、衛、陳三國,一同興師伐鄭。是時陳侯鮑方榮,其弟公子忙字伍父,拭太子免而自立,溢鮑為桓公。國人不服,紛紛逃散。周使征兵,公子忙初即位,不敢違王之命。只得糾集車徒,遣大夫伯愛諸統領,望鄭國進發。蔡衛各遣兵從征。桓王使貌公林父將右軍,以蔡衛之兵屬之;使周公黑唐將左軍,陳兵屬之;王自統大兵為中軍,左右策應。

  鄭庄公聞王師將至,乃集諸大夫問計,群臣莫敢先應。正卿祭足曰:“天子親自將兵,責我不朝,名正言順。不如遣使謝罪,轉禍為福。”庄公怒曰:“王奪我政權,又加乓于我,三世勤工之績,付与東流,此番若不挫其銳气,宗社難保。”高渠彌曰:“陳与鄭素睦,其助兵乃不得已也。蔡衛与我夙仇,必然效力。天子震怒自將,其鋒不可當,宜堅壁以待之,俟其意怠,或戰或和,可以如意。”大夫公子元進曰:“以臣戰君,于理不直,宜速不宜遲也。臣雖不才,愿獻一計。”庄公曰:“卿計如何?”子元曰:“王師既分為三,亦當為三軍以應之。左右二師,皆結方陣,以左軍當其右軍,以右軍當其左軍,主公自率中軍以當王。”庄公曰:“如此可必胜乎?”子元曰:“陳忙膩君新立,國人不順,勉從征調,其心必离。若令右軍先犯陳師,出其不意,必然奔竄。再令左軍徑奔蔡衛,蔡衛聞陳敗,亦將潰矣。然后合兵以攻王卒,万元不胜。”庄公曰:“卿料敵如指掌,子封不死矣!”正商議間,疆吏報:“王師已至糯葛,三營聯絡不斷。”庄公曰:“但須破其一營,余不足破也。”乃使大夫曼伯,引一軍為右拒;使正卿祭足,引一軍為左拒;自領上將高渠彌、原繁、暇叔盈、祝吶等,建“螫弧”大旗于中軍。祭足進曰:蠻弧,所以胜宋許也。‘奉天討罪’,以伐諸侯則可,以伐王則不可。”庄公曰:“寡人思不及此!”即命以大篩易之,仍使暇叔盈執掌。其“螫弧”寅于武庫,自后不用。高渠彌曰:“臣觀周王,頗知兵法。今番交戰,不比尋常,請為‘魚麗,之陣。”庄公曰:“‘魚麗陣’如何?”高渠彌曰:“甲車二十五乘為偏,甲士五人為伍。每車一偏在前,別用甲士五五二十五人隨后,塞其悶漏。車傷一人,伍即補之,有進無退。此陣法极堅极密,難敗易胜。”庄公曰:“善。”三軍將近糯葛,扎住營寨。

  桓工聞鄭伯出師抵敵,怒不可言,便欲親自出戰。貌公林父諫止之。次日各排陣勢,庄公傳令:“左右二軍,不可輕動。只看軍中大施展動,一齊進兵。”

  且說桓王打點一番責鄭的說話,專待鄭君出頭打話,當陣訴說,以折其气。鄭君雖列陣,只把住陣門,絕無動靜。桓王使人挑戰,并無人應。將至午后,庄公度王卒己怠,教暇叔盈把大篩麾動,左右二拒,一齊鳴鼓,鼓聲如雷,各各奮勇前進。且說曼伯殺入左軍,陳兵原無斗志,即時奔散,反將周兵沖動。周公黑肩阻遏不住,大敗而走。再說祭足殺人右軍,只看蔡衛旗號沖突將去。二國不能抵當,各自覓路奔逃。唬公林父仗劍立于車前,約束軍人:“如有亂動者斬!”祭足不敢逼。林父緩緩而退,不折一兵。再說桓王在中軍,聞敵營鼓聲震天,知是出戰,准備相持。只見士卒紛紛耳語,隊伍早亂。原來望見潰兵,知左右二營有失,連中軍也立腳不住。卻被鄭兵如牆而進,祝聃在前,原繁在后,曼伯祭足亦領得胜之兵,井力合攻。殺得車傾馬斃,將隕兵亡。桓王傳令速退;親自斷后,且戰且走。祝吶望見繡蓋之下,料是周王。盡著眼力覷真,一箭射去,正中周王左肩。幸裹甲堅厚,傷不甚重。祝聃催車前進,正在危急,卻得虢公林父前來救駕,与祝吶交鋒。原繁曼伯一齊來前,各騁英雄,忽聞鄭中軍嗚金甚急,遂各收軍;桓王引兵退三十里下寨。周公黑肩亦至,訴稱:“陳人不肯用力,以至于敗。”桓王齦然曰:“此朕用人不明之過也!”

  祝吶等回軍,見鄭庄公曰:“臣已射王肩,周王膽落,正待追赶,生擒那廝。何以鳴金?”庄公曰:“本為天子不明,將德為怨,今日應敵,万非得已。賴諸卿之力,社稷無隕足矣,何敢多求!依你說取回天子,如何發落?即射王亦不可也。万一重傷殞命,寡人有拭君之名矣!”祭足曰:“主公之言是也。今吾國兵威已立,料周王必當畏懼。宜遣使問安,稍与殷勤,使知射肩,非出主公之意。”庄公曰:“此行非仲不可。”命備牛十二頭,羊百只,粟芻之物共百余車,連夜到周王營內。祭足叩首再三,口稱:“死罪臣籍生,不忍社稷之隕,勒兵自衛。不料軍中不戒,有犯王躬。痹生不胜戰兢毅棘之至!謹遣陪臣足,待罪轅門,敬問無恙。不腆敝賦,聊充勞軍之用。惟天王怜而赦之!”桓王默然,自有慚色。貌公林父從旁代答曰:“寐生既知其罪,當從寬有,來使便可謝恩。”祭足再拜稽首而出,遍歷各營,俱問:“安否?”史官有侍歎云:

        漫夸神箭集王肩,不想君臣等地天。         對壘公然全不讓,卻將虛禮媚王前。

  又髯翁有詩譏桓王,不當輕兵伐鄭,自取其辱。詩云:

        明珠彈雀古來譏,豈有天王自出車?         傳檄四方兼貶爵,鄭人宁不懼王咸!

  桓王兵敗歸周,不胜其忿。便欲傳檄四方,共聲鄭宿生無王之罪。貌公林父諫曰:“王輕舉喪功,若傳檄四方,是自彰其敗也。諸侯自陳、衛、蔡三國而外,莫非鄭党。征兵不至,徒為鄭笑。且鄭已遣祭足勞軍謝罪,可惜此赦有,開鄭自新之路。”桓王默然。自此更不言鄭事。

  卻說蔡侯因遣兵從周伐鄭,軍中探听得陳國篡亂,人心不服公子忙,于是引兵襲陳。不知胜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楚熊通僭號稱王 鄭祭足被脅立庶

  話說陳桓公之庶子名躍,系蔡姬所出,蔡侯封人之甥也。因陳蔡之兵,一同伐鄭,陳國是大夫怕愛諸為將,蔡國是蔡侯之弟蔡季為將。蔡季向伯愛諸私間陳事。伯愛諸曰:“新君忙雖然篡立,然人心不服,又性好田獵,每每微服從禽于郊外,不恤國政。將來國中必然有變。”蔡季曰:“何不討其罪而戮之?”伯愛諸曰:“心非不欲,恨力不逮耳!”及周王兵敗,三國之師各回本國。蔡季將伯愛諸所言,奏聞蔡侯,蔡侯曰:“太子免既死,次當吾甥即位。忙乃篡拭之賊,豈容久竊富貴那?”蔡季奏曰:“佗好獵,俟其出,可襲而拭也。”蔡侯以為然。乃密遣蔡季率兵車百乘,待于界口,只等逆佗出獵,便往襲之。蔡季遣諜打探,回報:“陳君三日前出獵,見屯界口。”蔡季曰:“吾計成矣。”乃將車馬分為十隊,都扮作獵人模樣,一路打圍前去。正遇陳君隊中射倒一鹿,蔡季馳車奪之。陳君怒,輕身來擒蔡季。季回車便走,陳君招引車徒赶來。只听得金鑼一聲響亮,十隊獵人,一齊上前,將陳君拿住。蔡季大叫道:“吾非別人,乃蔡侯親弟蔡季是也。因汝國逆倫拭君,奉吾兄之命,來此討賊。止誅一人,余俱不間。”眾人俱拜伏于地,蔡季一一撫慰,言:“故君之子躍,是我蔡侯外甥,今扶立為君,何如?”眾人齊聲答曰:“如此甚合公心,某等情愿前導。”蔡季將逆忙即時梟首,懸頭于車上,長驅入陳。在先跟隨陳君出獵的一班人眾,為之開路,表明蔡人討賊立君之意。于是市并不惊,百姓歡呼載道。蔡季至陳,命以逆忙之首,祭于陳桓公之廟,擁立公于躍為君,是為厲公。此周桓王十四年之事也。公子佗篡位,才一年零六個月,為此須臾富貴,甘受万載惡名,豈不愚哉!有詩為證:

        弒君指望千年貴,淫獵誰知一旦誅!         若是凶人無顯戮,亂臣賊子定紛如。

  陳自公子躍即位,与蔡甚睦,數年無事。這段話繳過不提。

  且說南方之國曰楚,半姓,子爵。也自頻項帝孫重黎,為高辛氏火正之官,能光融天下,命臼祝融。重黎死,其弟吳回嗣為祝融。生子陸終,娶鬼方國君之女,得孕怀十一年,開左脅,生下三子,又開右脅,复生下三子。長曰樊,己姓,封于衛墟,為夏伯,湯伐架滅之。次曰參胡,董姓,封于韓墟,周時為胡國,后滅于楚。三曰彭祖,彭姓,封于韓墟,為商伯,商未始亡。四曰會人,嫵姓,封于鄭墟小五曰安,曹姓,封于邪墟。六曰季連,半姓,乃季連之苗裔。有名胄熊者,博學有道,周文王武王俱師之。后世以熊為氏。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得奏熊之曾孫熊繹,封于荊蠻,雕以子男之田,都于丹陽。五傳至熊渠,甚得江漢問民和,膺號稱王。周厲王暴虐,熊渠畏其侵伐,去玉號不敢稱。又八傳至于熊儀,是為若敖。又再傳至熊胸,是為蚣冒。蚣冒卒,其弟熊通,弒蚣冒之子而自立。熊通強暴好戰,有悟號稱工之志;見諸侯戴周,朝聘不絕,以此猶怀觀望。及周桓王兵敗于鄭,熊通益無忌憚,悟謀遂決。令尹斗伯比進曰:“楚去王號已久,今欲复稱,恐駭觀听。必先以威力制服諸侯方可。”熊通曰:“其道如何廣伯比對曰:“漢東之國,椎隨為大。君姑以兵臨隨,而遣使求成焉。隨服,則漢淮諸國,無不順矣。”熊通從之,乃親率大軍,屯于暇。遣大夫迢章,求成千隨。隨有一賢臣,名曰季梁,又有一談臣,名曰少師。隨侯喜溯而疏賢,所以少師有寵,及楚使至隨,隨侯召二臣問之。季粱奏曰:“楚強隨弱,今來求成,其心不可測也。姑外為應承,而內修備御,方保無虞。”少師曰:“臣請奉成約、往探楚軍。”隨侯乃使少師至暇,与楚結盟。斗伯比聞少師將至,奏熊通曰:“臣聞少師乃淺近之徒,以談得寵。今奉使來此探吾虛實,宜藏其壯銳,以者弱示之。彼將輕我,其气必驕。驕必怠,然后我可以得志。”大夫熊率比曰:“季梁在彼,何益干事?”伯比曰:“非為今日,吾以圖其后也。”熊通從其計;少師人楚營,左右瞻視,見戈甲朽敝,人或者或弱,不堪戰斗,遂有矜高之色。謂熊通曰:“吾兩國各守疆字,不識上國之求成何意?”熊通謬應曰:“敝邑連年荒歉,百姓疲贏。誠恐小國合党為梗,故欲与上國的為兄弟,為唇齒之援耳。”少師對曰:“漢東小國,皆敝邑號令所及,君不必慮也。”熊通遂与少師結盟。少師行后,熊通傳令班師。少師還見隨侯,述楚軍贏弱之狀:“幸而得盟,即刻班師,其懼我甚矣!愿假臣偏師追襲之,縱不能悉俘以歸,亦可掠取其半,使楚今后不敢正眼視隨。隨侯以為然。方欲起師,季梁聞之,趨入諫曰:“不可,不可!楚自若敖吩冒以來,世修其政,馮陵江漢,積有歲年。熊通斌侄而自立,凶暴更甚。無故請成,包藏禍心。今以老弱示我,蓋誘我耳。若追之,必墮其計。”隨侯卜之,不吉,遂不迫楚師。熊通聞季梁諫止追兵,复召斗伯比問計。伯比獻策曰:“請合諸侯于沈鹿。若隨人來會,服從必矣,如其不至,則以叛盟伐之。”熊通遂遣使遍告漢東諸國,以孟夏之朔,于沈鹿取齊。

  至期,巴、庸、猴、鄧、邵、絞、羅、鄖、貳、轉、申、江諸國畢集,惟黃、隨二國不至。楚子使遭章責黃。黃子遣使告罪。又使屈暇責隨,隨侯不服。熊通乃率師伐隨,軍于漢淮二水之間。隨侯集群臣問拒楚之策。季梁進曰:“楚初合諸侯,以兵臨我,其鋒方銳,未可輕敵。不如卑辭以請成。楚苟听我,复修舊好足矣。其或不听,曲在于楚。楚欺我之辭卑,士有怠心。我見楚之拒請,士有怒气。我怒彼怠,庶可一戰,以圖僥幸乎!”少師從旁攘臂言曰:“爾何怯之甚也!楚人遠來,乃自送死耳!若不速戰,恐楚人复如前番遁逃,豈不可惜。”隨侯惑其言,乃以少師為戎右,以季梁為御,親自出師御楚,布陣于青林山之下。季梁升車以望楚師,謂隨侯曰:“楚兵分左右二軍。楚俗以左為上,其君必在左,君之所在,精兵聚焉。請專攻其右軍,若右敗,則左亦喪气矣。”少師曰:“避楚君而不攻,宁不貽笑于楚人乎?”隨侯從其言,先攻楚左軍。楚開陣以納隨師。隨侯殺入陣中,楚四面伏兵皆起,人人勇猛,個個精強。少師与楚將斗丹交鋒,不十合,被斗丹斬于車下。季梁保著隨侯死戰,楚兵不退。隨侯棄了戎車,微服混于小軍之中;季梁殺條血路,方脫重圍。點視軍卒,十分不存三口。隨侯謂季梁曰:“孤不听汝言,以至于此!”問:“少師何在?”有軍人見其被殺,奏知隨侯,隨侯歎息不已。季梁曰:“此誤國之人,君何惜焉?為今之計,作速請成為上。”隨侯曰:“孤今以國听子。”季梁乃入楚軍求成。熊通大怒曰:“汝主叛盟拒會,以兵相抗。今兵敗求成,非誠心也。”季梁面不改色,從容進曰:“昔者奸臣少師,恃寵貪功,強寡君于行陣,實非出寡君之意。今少師已死,寡君自知其罪,遣下臣稽首于麾下。君若赦看,當倡率漢東君長,朝夕在庭,永為南服。惟君裁之!”斗伯比曰:“天意不欲亡隨,故去其談佞。隨未可滅也。不若許成,使倡率漢東君長,頌楚功績于周,因假位號,以鎮服蠻夷,于楚無不利焉。”熊通曰:“善。”乃使遭章私謂季梁臼:“寡君奄有江漢,欲假位號,以鎮服蠻夷。若激惠上國,率群蠻以請于周室,幸而得請,寡君之榮,實惟上國之賜。寡君俄兵以待命。”季梁歸言于隨侯,隨侯不敢不從。乃自以漢東諸侯之意,頌楚功績,請王室以王號假楚,彈壓蠻夷。桓王不許。熊通聞之,怒曰:“吾先人熊窩,有輔導二王之勞,僅封微國,遠在荊山。今地辟民眾,蠻夷莫不臣服,而王不加位,是無賞也,鄭人射王肩,而王不能討,是無罰也。無賞無罰,何以為王!且王號,我先君熊渠之所自稱也。孤亦光复;日號,安用周為?”遂即中軍自立為楚武王,与隨人結盟而去。漢東諸國,各遣使稱賀。桓王雖怒楚,無如之何。自此周室愈弱,而楚益無厭。熊通卒,傳子熊貨,遷都于鄂。役屬群蠻,展浸乎有侵犯中國之勢。后來若非召陵之師,城猴之戰,則其勢不可遏矣。

  話分兩頭。再說鄭庄公自胜工師,深嘉公子元之功,大城棟邑,使之居守,比于附庸。諸大夫各有封賞;惟祝吶之功不錄。祝響自言于庄公。公曰:“射王而錄其功,人將議我。”祝聰忿恨,疽發于背而死。庄公私給其家,命厚葬之。

  周桓王十九年夏,庄公有疾,召祭足至床頭,謂曰:“寡人有子十一人。自世子忽之外,于突、子檀、子儀,皆有貴征。于突才智福祿,似又出三子之上。三子皆非令終之相也。寡人意欲傳位于突,何如?”祭足曰:“鄧曼,元妃也,子忽嫡長,久居儲位,且屢建大功,國人信從。廢嫡立庶,臣不敢奉命!”庄公曰:“突志非安于下位者,若立忽,惟有出突于外家耳。”祭足曰:“知子莫如父,惟君命之。”庄公歎曰:“鄭國自此多事矣!”乃使公子突出居于宋。五月,庄公蕪。世子忽即位,是為昭公。使諸大夫分聘各國。祭足聘宋,因便察子突之變。

  卻說公子突之母,乃宋雍氏之女,名曰雍姑。雍氏宗族,多仕于宋,宋庄公甚寵任之。公子突被出在宋,思念其母雍皓,与雍氏商議歸鄭之策。雍氏告于宋公,宋公許為之計。适祭足行聘至宋,宋公喜曰:“子突之歸,只在祭仲身上也。”乃使南宮長万伏甲士于朝,以待祭足入朝。致聘行禮畢,甲士趨出,將祭足拘執。祭足大呼:“外臣何罪?宋公曰:“姑至軍府言之。”是日,祭足被囚于軍府,甲士周圍把守,水泄不通。祭足疑懼,坐不安席。至晚,太宰華督攜酒親至軍府,与祭足壓惊。祭足臼:“寡君使足修好上國,未有開罪,不知何以触怒?將寡君之禮,或有所缺,抑使臣之不職乎?”華督曰:“皆非也,公子突之出于雍,誰不知之。今子突竄伏在宋,寡君憫焉!且子忽柔懦,不堪為君。吾子若能行廢立之事,寡君愿与吾于世修姻好。惟吾子圖之!”祭足曰:“寡君之立,先君所命也。以臣廢君,諸侯將討吾罪矣。”華督曰:“雍姑有寵于鄭先君,母寵子貴,不亦可乎?且膩逆之事,何國蔑有?惟力是視,誰加罪焉!”因附祭足之耳曰:“吾寡君之立,亦有廢而后興。子必行之,寡君當任其無咎。”祭足皺眉不答。華督又曰:“子必不從,寡君將命南宮長万為將,發車六百乘,納公子突于鄭。出軍之日,斬吾子以殉于軍,吾見子止于今日矣!”祭足大懼,只得應諾。華督复要之立誓。祭足曰:“所不立公子突者,神明砸之!”史官有詩譏祭足云:

        丈夫寵辱不能惊,國相如何受脅陵!         若是忠臣拼一死,宋人未必敢相輕。

  華督連夜還報宋公,說:“祭足已听命了。”

  次日,宋公使人召公子突至于密室,謂曰:“寡人与雍氏有言;許歸吾子。今鄭國告立新君,有密書及寡人曰:‘必殺之,愿割三城為謝。’寡人不忍,故私告于。”公于突拜曰:“突不幸,越在上國。突之死生,已屬于君,若以君之靈,使得重見先人之宗廟,惟君所命,豈惟三城!”宋公曰:“寡人囚祭仲’于軍府,正惟公子之故。此大事非仲不成,寡人將盟之。”乃并召祭足使与子突相見,亦召雍氏,將廢忽立突之事說明。三人敵血定盟,宋公自力司盟,太宰華督蒞事。宋公使于突立下誓約,三城之外,定要白壁百雙,黃金万銳,每多輸谷三万捶,以為酬謝之禮。祭足書名為證。公于突急于得國,無不應承。宋公又要公子突將國政盡委祭足,突亦允之。又聞祭足有女,使許配雍氏之子雍糾,就教帶雍糾歸國成親,仕以大夫之職。祭足亦不敢不從。

  公子突与雍糾皆微服,詐為商賈,駕車跟隨祭足,以九月朔日至鄭,藏于祭足之家。祭足偽稱有疾,不能趨朝。諸大夫懼至祭府問安。祭足伏死士百人于壁衣之中,請諸大夫至內室相見。諸大夫見祭足面色充盈,衣冠齊整,大惊曰:“相君無恙,何不入朝?”祭足曰:“足非身病,乃國病也。先君寵愛子突,囑諸宋公,今宋將遣南宮長万為將,率車六百乘,輔突伐鄭。鄭國未宁,何以當之?”諸大夫面面相覷,不敢置對。祭足曰:“今日欲解宋兵,惟有廢立可免耳。公子突見在,諸君從否,愿一言而決!”高渠彌因世子忽諫止上卿之位,素与子忽有隙,挺身撫劍而言曰:“相君此言,社稷之福。吾等愿見新君!”眾人聞高渠彌之言,疑与祭足有約,又窺見壁衣有人,各怀惊懼,齊聲唯唯。祭足乃呼公子突至,納之上坐。祭足与高渠彌先下拜。諸大夫沒奈何,只得同拜伏于地。祭足預先寫就連名表章,使人上之,言:“宋人以重兵納突,臣等不能事君矣。”又自作密啟,啟中言:“主君之立,實非先君之意,乃臣足主之。今宋囚臣而納突,要臣以盟,臣恐身死無益于君,已口許之。今兵將及郊,群臣畏宋之強,協謀往迎。主公不若從權,暫時避位,容臣乘間再圖迎复。”未寫一誓云:“違此言者,有如日!”鄭昭公接了表文及密啟,自知孤立無助,与媯妃位別,出奔衛國去了。

  九月己亥日,祭足奉公子突即位,是為厲公。大小政事,皆決于祭足。以女妻雍糾,謂之雍姬。言于厲公,官雍糾以大夫之職。雍氏原是厲公外家,厲公在宋時,与雍氏親密往來,所以厲公寵信雍糾啞于祭足。自厲公即位,國人俱己安服。惟公子曹公子儀二人,心怀不平。又恐厲公加害,是月,公子蟹奔蔡,公子儀奔陳。宋公聞子突定位,遣人致書來賀。因此一番使命,挑起兩國干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宋庄公貪賂搏兵 鄭祭足殺婿逐主

  卻說宋庄公遣人致書稱賀,就索取三城,及白壁黃金歲輸谷數。厲公召祭足商議。厲公曰:“當初急于得國,以此恣其需索,不敢違命。今寡人即位方新,就來責償;若依其言,府庫一空矣。況嗣位之始,便失三城,豈不貽笑鄰國廣祭足曰:“可辭以‘人心未定,恐割地生變,愿以三城之貢賦,代輸于宋。’其白壁黃金,姑与以三分之一,婉言謝之。歲輸谷數,請以來年為始。”厲公從其言,作書報之。先貢上白壁三十雙,黃金三千鎰,其三城貢賦,約定冬初交納。使者還報,宋庄公大怒曰:“突死而吾生之,突貧賤而吾富貴之,區區所許,乃子忽之物,于突何与,而敢吝惜?”即日,又遣使往鄭坐索,必欲如數。且立要交割三城,不愿輸賦。厲公又与祭足商議,再貢去谷二万鍾。宋使去而复來,傳言:“若不滿所許之數,要祭足自來回話。”祭足謂厲公曰:“宋受我先君大德。未報分毫。今乃恃立君之功,貪求無厭,且出言無札,不可听也。臣請奉使齊魯,求其宛轉。”厲公曰:“齊魯肯為鄭用乎?”祭足曰:“往年我先君伐許伐宋,無役不与齊魯同事。況魯侯之立,我先君實成之。即齊不厚鄭,魯自無辭。厲公曰:“宛轉之策何在?”祭足曰:“當初華督弒君而立子馮,吾先君与齊魯,并受賄賂,玉成其事。魯受部之大鼎,吾國亦受商彝,今當訴告齊魯,以商彝還宋。宋公追想前情,必愧而自止。”厲公大喜曰:“寡人聞仲之言,如夢初醒。”即遣使資了禮市,分頭往齊魯二國,告立新君,且訴以宋人忘恩背德,索賂不休之事。使人到魯致命,魯桓公笑曰:“昔者,宋君行賂于敝邑,止用一鼎,今得鄭賂已多,猶未滿意乎?寡人當身任之,即日親往來,為汝君求解。”使者謝別。

  再說鄭使至齊致命,齊僖公向以敗戎之功,感激子忽,欲以次女文姜連姻。雖然子忽堅辭,到底齊侯心內,還偏向他一分。今日鄭國廢忽立突,齊侯自然不喜。謂使者曰:“鄭君何罪,輒行廢立?為汝君者,不亦難乎?寡人當親率諸侯,相見于城下。”禮市俱不受。使者回報厲公。厲公大惊,謂祭足曰:“齊侯見責,必有于戈之事,何以待之廣祭足曰:“臣請簡兵搜乘,預作准備,敵至則迎,又何懼焉?”

  且說魯桓公遣公于柔往宋,訂期相會。宋庄公曰:“既魯君有言相汀,寡人當躬造魯境,豈肯煩君遠辱?”公子柔返命。魯侯再遣人往約,酌地之中,在扶鍾為會。時周桓王二十年秋九月也。

  宋庄公与魯侯會于扶鍾。魯侯代鄭稱謝,井為求寬。宋公曰:“鄭君受寡人之恩深矣!譬之雞卵,寡人抱而翼之,所許酬勞,出彼本心。今歸國篡位,直欲負諾,寡人豈能忘情乎?”魯侯曰:“大國所以賜鄭者,鄭豈忘之?但以嗣服未久,府庫空虛,一時未得如約。然遲速之間,決不負諾,此事寡人可以力保。”宋公又曰:“金玉之物,或以府庫不充為辭。若三城交割,只在片言,何以不決?”魯侯臼:“鄭君懼失守故業,遺笑列國,故愿以賦稅代之。聞已納粟万鍾矣。”宋公曰:“二万纏之入,原在歲輸數內,与三城無涉。況所許諸物,完未及半。今日尚然,异臼事冷,寡人更何望焉?惟君早為寡人圖之!”魯侯見宋公十分固執,快快而罷。

  魯侯歸國,即遣公子柔使鄭,致宋公不肯相寬之語。鄭伯又遣大夫雍糾捧著商彝,呈上魯侯,言:“此乃宋國故物,寡君不敢擅留,請納還宋府庫,以當三城。更進白壁三十雙,黃金二千鎰,求君侯善言解釋。”魯桓公情不能已,只得親至宋國,約宋公于谷邱之地相會。二君相見禮畢,魯侯又代鄭伯致不安之意,呈上白壁黃金如數。魯侯曰:“君謂鄭所許諸物,完未及半。寡人正言責鄭,鄭是以勉力輸納。”宋公并不稱謝,但問:“三城何日交割?”魯侯曰:“鄭君念先人世守,不敢以私恩之故,輕棄封疆。今奉一物,可以相當。”即命左右將黃錦袱包裹一物,高高捧著,跪獻于宋公之前。宋公聞說“私恩”二字,眉頭微皺,已有不悅之意。及啟袱觀看,認得商彝,乃當初宋國賂鄭之物,勃然變色;佯為不知,問:“此物何用?”魯侯曰:“此大國故府之珍,鄭先君庄公,向曾效力于上國,蒙上國販以重器,藏為世寶,嗣君不敢自愛,仍歸上國。乞念昔日更事之情,免其納地。鄭先君咸受其賜,豈惟嗣君?”宋公見提起;日事,不覺兩頰發赤,應曰:“往事寡人已忘之矣,將歸問之故府。”正議論間,忽報:“燕伯朝宋,駕到谷邱。”宋公即請燕伯与魯侯一處相見。燕伯見宋公,訴稱:“地鄰于齊,嘗被齊國侵伐。寡人愿邀君之靈,請成于齊,以保社稷。”宋公許之。魯侯謂宋公曰:“齊与紀世仇,嘗有襲紀之心。君若為燕請成,寡人亦愿為紀乞好,各修和睦,免揩干戈。”三君遂一同于谷邱結盟。魯桓公回國,自秋至冬,并不見宋國回音。

  鄭國因宋使督促財賄,不絕于道,又遣人求魯侯。魯侯只得又約宋公于虛龜之境面會,以決平鄭之事。宋公不至,遣使報魯曰:“寡君与鄭自有成約,君勿与聞可也。”魯侯大怒,罵曰:“匹夫貪而無信,尚然不可,況國君乎?”遂轉轅至鄭,与鄭伯會于武父之地,約定連兵伐宋。髯翁有詩云:

        逐忽弒隱并元凶,同惡相求意自濃。         只為宋庄貪詐甚,致令魯鄭起兵鋒。

  宋庄公聞魯侯發怒,料想歡好不終。又聞齊侯不肯助突,乃遣公子游往齊結好,訴以子突負德之事:“寡君有悔于心,愿与君協力攻突,以复故君忽之位,并為燕伯求平。”使者未返,宋疆吏報:“魯鄭二國興兵來伐,其鋒甚銳,將近瞧陽。”宋公大惊,遂召諸大夫計議迎敵。公子御說諫曰:“師之老壯,在乎曲直。我貪鄭賂,又棄魯好,彼有詞矣。不如請罪求和,息兵罷戰,乃為上策。”南宮長万曰:“兵至城下,不發一矢自救,是示弱也。何以為國?”太宰督曰:“長万言是也。”宋公遂不听御說之言,命南宮長万為將。長万荐猛獲為先鋒,出車二百乘。兩下排開陣勢。魯侯鄭伯并駕而出,停車陣前,單溺宋君打話。宋公心下怀慚,托病不出。南宮長万遠遠望見兩枝繡蓋飄揚,知是二國之君。乃撫猛獲之背曰:“今日爾不建功,更待何時?”猛獲應命,手握渾鐵點鋼矛,麾車直進。魯鄭二君看見來勢凶猛,將車退后一步,左右擁出二員上將,魯有公子溺,鄧有原繁,各駕戎車迎住。先問姓名,答曰:“吾乃先鋒猛獲是也。”原繁笑曰:“無名小卒,不得污吾刀斧,換你正將來決一死敵。”猛獲大怒,舉矛直刺原繁。原繁掄刀按戰。子溺指引魯軍,鐵葉般裹來,猛獲力戰二將,全無懼怯。魯將秦于梁子,鄭將檀伯,一齊俱上。猛獲力不能加,被梁子一箭射著右臂,不能持矛,束手受縛。兵車甲士,盡力俘獲,只逃走得步卒五十余人。南宮長万聞敗,咬牙切齒曰:“不取回猛獲,何面目入城?”乃命長于南宮牛,引卒三十乘捌戰:“佯輸詐敗,誘得敵軍追至西門,我自有計。”南宮牛應聲而出,橫戟大罵:“鄭突背義之賊,向來送死,何不速降?”剛遇鄭將引著弓彎手數人,單車巡陣,欺南宮牛年少,便与交鋒。未及三合,南宮牛回車便走,鄭將不舍,隨后赶來。將近西門,炮聲大舉,南宮長万從后截住,南宮牛回車,兩下夾攻。鄭將連發數箭,射南宮牛不著,心里落慌,被南宮長万躍入車中,只乎擒來。鄭將原繁,聞知本營偏將單車赴敵,恐其有失,同檀伯引軍疾驅而前。只見宋國城門大開,太宰華督自率大軍,出城接應。這里魯將公于溺,亦引秦子梁子助戰。兩下各秉火炬,混殺一場,直殺至雞鳴方止。宋兵折損极多。南宮長万將鄭將獻功,請宋公遣使到鄭營,愿以鄭將換回猛獲。宋公許之。宋使至于鄭營;說明交換之事。鄭伯應允,各將檻車推出陣前,彼此互換。鄭將歸于鄭營,猛獲仍歸宋城去了。是日各自休息不戰。

  卻說公子游往齊致命,齊僖公曰:“鄭突逐兄而立,寡人之所惡也。但寡人方有事于紀,未暇及此,倘貴國肯出師助寡人伐紀,寡人敢不相助伐鄭?”公子游辭了齊侯,回复宋公去訖。

  再說魯侯与鄭伯在營中,正商議攻宋之策,忽報:“紀國有人告急。”魯侯召見,呈上國書,內言:“齊兵攻紀至急,亡在旦夕。乞念婚姻世好,以一旅拔之水火。”魯桓公大惊,謂鄭伯曰:“紀君告急,孤不得不救。宋城亦未可淬拔,不如撤兵。量宋公亦不敢复來索賂矣。”鄭厲公曰:“君既移兵救紀,寡人亦愿悉率敝賦以從。”魯侯大喜,即時傳令拔寨,齊望紀國進發。魯侯先行三十里,鄭伯引軍斷后。宋國先得了公子游回音,后知敵營移動,恐別有誘兵之計,不來追赶,只遣諜遠探。回報:“敵兵盡已出境,果往紀國。’方才放心。太宰華督奏曰:“齊既許助攻鄭,我國亦當助其攻紀。”南宮長万曰:“臣愿往。”宋公發兵車二百乘,仍命猛獲為先鋒,星夜前來助齊。

  卻說齊值公約會衛侯,井征燕兵。衛方欲發兵,而宣公适病堯。世子朔即位,是為惠公。惠公雖在喪中,不敢推辭,遣兵車二百乘相助,燕伯懼齊吞并,正欲借此修好,遂親自引兵來會。紀侯見三國兵多,不敢出戰,只深溝高壘,堅守以待。忽一日報到:“魯鄭二君,前來救紀。”紀侯登城而望,心中大喜,安排接應。

  再說魯侯先至,与齊侯相遇于軍前。魯侯曰:“紀乃敝邑世姻,聞得罪于上國,寡人躬來請赦。”齊侯曰:“吾先祖哀公為紀所僭,見烹于周,于今八世,此仇未報。君助其親,我報其仇,今日之事,惟有戰耳。”魯侯大怒,即命公子溺出車。齊將公子彭生接住廝殺。彭生有万夫不當之勇,公子溺如何敵得過?秦子梁于二將,并力向前,未能取胜,剛辦得架隔遮攔。衛燕二主,聞齊魯交戰,亦來合攻。卻得后隊鄭伯大軍已到,原繁引檀伯眾將,直沖齊侯老營。紀侯亦使其弟贏季,引軍出城相助,喊聲震天。公子彭生不敢戀戰,急急回轅。六國兵車,混做一處相殺。魯侯遇見燕伯渭曰:“谷邱之盟,宋、魯、燕三國同事。口血未干,宋人背盟,寡人伐之。君亦效宋所為,但知媚齊目前,獨不為國家長計乎?”燕伯自知失信,垂首避去,托言兵敗奔逃。衛無大將,其師先潰。齊侯之師亦敗,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彭生中箭几死。正在危急,又得宋國兵到,魯鄭方才收軍。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明欺弱小恣貪謀,只道孤城頃刻收。         他國未亡我已敗,令人千載笑齊侯。

  宋軍方到,喘息未定,卻被魯鄭各遣一軍沖突前來。宋軍不能立營,亦大敗而去。各國收拾殘兵,分頭回國。齊侯回顧紀城,誓曰:“有我無紀,有紀無我,決不兩存也!”紀侯迎接魯鄭二君入城,設享款待,軍士皆重加賞犒。贏季進曰:“齊兵失利,恨紀愈深。今兩君在堂,愿求保全之策!”魯侯曰:“今未可也,當徐圖之。”次日,紀侯遠送出城三十里,垂淚而別。

  魯侯歸國后,鄭厲公又使人來修好,尋武父之盟。自此魯鄭為一党,宋齊為一党。時鄭國守棟大夫于元己卒,祭足奏過厲公,以檀伯代之。此周桓王二十二年也。

  齊信公為兵敗于紀,怀憤成疾,是冬病篤,召世子諸儿至榻前囑曰:“紀吾世仇也,能滅紀者,方為孝子,汝今嗣位,當以此為第一件事。不能報此仇者,勿入吾廟!”諸儿頓首受教,傅公又召夷仲年之子無知,使拜諸几,囑曰:“吾同母弟,只此一點骨血,汝當善視之。衣服禮秩,一如我生前可也。”言畢,目遂瞑。諸大夫奉世子諸儿成喪即位,是為襄公。

  宋庄公恨鄭入骨,复遣使將鄭國所納金玉,分賂齊、蔡、衛、陳四國,乞兵复仇。齊困新喪,止遣大夫雍凜,率車一百五十乘相助。蔡衛亦各遣將同宋代鄭。鄭厲公欲戰,上卿祭足曰:“不可!宋大國也,起傾國之兵,盛气而來,若戰而失利,社稷難保,幸而胜,將結沒世之怨,吾國無宁日矣!不如縱之。”厲公意猶未決。祭足遂發令,使百姓守城,有請戰者罪之。宋公見鄭師不出,乃大掠東郊,以火攻破渠門,入及大連,至于太宮,盡取其椽以歸,為宋盧門之椽以辱之。鄭伯郁郁不樂,歎曰:“吾為祭仲所制,何樂乎為君?”于是陰有殺祭足之意。

  明年春三月,周桓王病篤,召周公黑肩于床前,謂曰:“立子以嫡,禮也。然次于克,朕所纏愛,今以托卿。异日兄終弟及,惟卿主持。”言訖遂崩。周公遵命,奉世子忙即王位,是為庄王。

  鄭厲公聞周有喪,欲遣使行吊。祭足固諫,以為:“周乃先君之仇,祝吶曾射王肩,若遣人往吊,只取其辱。”厲公雖然依允,心中愈怒。

  一日,游于后圃,止有大夫雍糾相從。厲公見飛鳥翔鳴,凄然而歎。雍糾進曰:“當此春景融和,百鳥莫不得意。主公貴為諸侯,似有不樂之色,何也?”厲公曰:“百鳥飛鳴自爵,全不受制于人。寡人反不如鳥,是以不樂。”雍糾曰:“主公所慮,豈非秉鈞之人那?”厲公嘿然。雍糾又曰:“吾聞‘君猶父也,臣猶于也。’子不能力父分憂,即為不幸;臣不能為君排難,即為不忠。倘主公不以糾為不肖,有事相委,不敢不竭死力!”厲公屏去左右,謂雍糾曰:“卿非仲之愛婿乎?”糾曰:“婿則有之,愛則未也。糾之婚于祭氏,實出宋君所迫,非祭足本心。足每言及舊君,猶有依戀之心,但畏宋不敢改圖耳。”厲公曰:“卿能殺仲,吾以卿代之,但不知計將安出?”雍糾曰:“今東郊被宋兵殘破,民居未复。主公明日命司徒修整窿舍,卻教祭足資粟帛往彼安撫居民,臣當于東郊設享,以鴆酒毒之。”厲公曰:“寡人委命于卿,卿當仔細。”

  雍糾歸家,見其妻祭氏,不覺有皇遂之色。祭氏心疑,問:“朝中今日有何事?”糾曰:“無也。”祭氏曰:“妾未察其言,先觀其色,今日朝中,必無無事之理。夫婦同体,事無大小,妾當与知。”糾曰:“君欲使汝父往東郊安撫居民,至期,吾當設享于彼,与汝父稱壽,別無他事。”祭氏曰:“子欲享吾父,何必郊外?”糾曰:“此君命也,汝不必問。”祭氏愈疑。乃醉糾以酒,乘其昏睡,佯問曰:“君命汝殺祭仲,汝忘之那?”糾夢中糊涂應曰:“此事如何敢忘!”早起,祭氏謂糾曰:“子欲殺吾父,吾已盡知矣。”糾曰:“未嘗有此。”祭氏曰:“夜來于醉后自言,不必諱也。”糾曰:“設有此事,与爾何如?”祭氏曰:“既嫁從夫,又何說焉?”糾乃盡以其謀告于祭氏。祭氏曰:“吾父恐行止未定,至期,吾當先一日歸宁,慫恿其行。”糾曰:“事若成,吾代其位,于爾亦有榮也。”

  祭氏果先一日回至父家,問其母曰:“父与夫二者孰親?”其母曰:“皆親。”又問:“二者親情孰甚?”其母曰:“父甚于夫。”祭氏曰:“何也?”其母曰:“未嫁之女,夫無定而父有定,已嫁之女,有再嫁而無再生。夫合于人,父合于天,夫安得比于父哉!”其母雖則無心之言,卻點醒了祭氏有心之听,遂雙眼流淚曰:“吾今日為父,不能复顧夫矣!”遂以雍糾之謀,密告其母。其母大惊,轉告于祭足。祭足曰:“汝等勿言,臨時吾自能處分。”至期,祭足使心腹強組,帶勇士十余人,暗藏利刃跟隨。再命公于閱率家甲百余,郊外接應防變。祭足行至東郊,雍糾半路迎過,設享甚丰。祭足曰:“國事奔走,禮之當然,何勞大享。”雍糾曰:“郊外存色可娛,聊具一酌節勞耳。”言訖,滿斟大觥,跪于祭足之前,滿臉笑容,口稱百壽。祭足假作相攙,先將右手握糾之臂,左手接杯澆地,火光迸裂。遂人喝曰:“匹夫何敢弄吾!”叱左右:“為我動手。”強姐与眾勇士一擁而上,擒雍糾縛而斬之,以其尸棄于周池。厲公伏有甲士在于郊外,幫助雍糾做事。早被公子閼搜著,殺得七零八落。厲公聞之,大惊曰:“祭仲不吾容也!”乃出奔蔡國。后有人言及雍糾通知祭氏,以致祭足預作准備。厲公乃唄曰:“國家大事,謀及婦人,其死宜矣!”

  且說祭足聞厲公已出,乃使公父定叔往衛國迎昭公忽复位,曰:“吾不失信于舊君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衛宣公筑台納媳 高渠彌乘間易君

  卻說衛宣公名晉,為人淫縱不檢。自為公子時,与其父庄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生下一子,寄養于民間,取名曰急子。宣公即位之日,元配邢妃無寵。只有夷姜得幸,如同夫婦。就許立急于為嗣,屬之于右公于職。時急于長成,已一十六歲,為之聘齊僖公長女。使者返國,宣公聞齊女有絕世之姿,心貪其色,而難于啟口。乃构名匠筑高台于淇河之上,朱欄華棟,重宮复室,极其華麗,名曰新台。先以聘宋為名,遣開急子。然后使左公于泄如齊,迎姜氏徑至新台,自己納之,是為宣姜。時人作新台之詩,以刺其淫亂:

  新台有砒,河水淋渺:燕婉之求,“遵滌”不鮮!   魚网之設,鴻則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通滌、“戚施”皆丑惡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佳偶,不意乃配此丑惡也。后人讀史至此,言齊僖公二女,長宣姜,次文姜,宣姜淫于舅,文姜淫于兄,人倫天理,至此滅絕矣!有詩歎曰:

        妖艷春秋首二姜,致令齊衛紊綱常。         天生尤物殃人國,不及無鹽佐伯王!

  急子自宋回家,复命于新台。宣公命以庶母之禮,謁見姜氏。急子全無几微怨恨之意。宣公自納齊女,只往新台朝歡暮樂,將夷姜又撇一邊。一住三年,与齊姜連生二子,長曰壽,次日朔。自古道:“母愛子貴”。宣公因偏寵齊姜,將昔日怜愛急子之情,都移在壽与朔身上,心中便想百年之后,把衛國江山,傳与壽朔兄弟,他便心滿意足,反似多了急子一人。只因公子春天性孝友,与急子如同胞一般相愛,每在父母面前,周旋其兄。那急子又溫柔敬慎,無有失德,所以宣公未曾顯露其意。私下將公于壽囑托左公子泄,异日扶他為君。那公子朔雖与壽一母所生,賢愚迥然不同;年齒尚幼,天生狡猾,恃其母之得寵,陰蓄死士,心怀非望。不惟憎嫌急子,并親兄公子壽,也象贅疣一般;只是事有緩急,先除急子要緊。常把說話挑激母親,說:“父親眼下,雖然將我母子看待。有急子在先,他為兄,我等為弟,异日傳位,蔑不得長幼之序。況夷姜被你奪寵,心怀積忿。若急予為君,彼為國母,我母子無安身之地矣!”齊姜原是急于所聘,今日跟隨宣公,生子得時,也覺急子与己有礙。遂与公子朔合謀,每每讒譖急子于父親之前。

  一日,急子誕日,公子壽治酒相賀,朔亦与席。坐間急子与公子壽說話甚密。公于朔插嘴不下,托病先別。一徑到母親齊姜面前,雙眼垂淚,扯個大謊,告訴說:“孩儿好意同自己哥哥与急子上壽,急子飲酒半酣,戲謔之間,呼孩儿為儿子。孩儿心中不平,說他几句。他說:‘你母親原是我的妻子,你便稱我為父,于理應該’。孩儿再待開口,他便奮臂要打。虧自己哥哥勸住,孩儿逃席而來。受此大辱,望母親稟知父侯,与孩儿做主!”齊姜信以為然。待宣公入宮,嗚嗚咽咽的告訴出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又裝點几句道:“他還要玷污妾身,說:‘我母夷姜,原是父親的庶母,尚然收納為妻。況你母親原是我舊妻,父親只算借貸一般,少不得与衛國江山,一同還我。’”宣公召公子壽問之,壽答曰:“并無此說。”宣公半疑半信,但遣內侍傳諭夷姜,責備他不能教訓其子。夷姜怨气填胸,無處伸訴,投繯而死。髯翁有詩歎曰:

        父妾如何与子通?聚庵傳笑衛淫風。         夷姜此日投繯晚,何似當初守節終!

  急子痛念其母,惟恐父親咳怪,暗地啼哭。公子朔義与齊姜謗說急子,因生母死于非命,口出怨言,日后要將母子償命。宣公本不信有此事。無奈妒妾讒子,日夜攛掇,定要宣公殺急子,以絕后患,不由宣公不听。但展轉躊躇,終是殺之無名,必須假手他人,死于道路,方可掩人耳目。

  其時,适齊傅公約會伐紀,征兵于衛。宣公乃与公子朔商議,假以往訂師期為名,遣急子如齊,授以白族。此去辜野,是往齊的要路,舟行至此,必然登陸,在彼安排急子,他必不作准備。公子朔向來私蓄死士,今日正用得著,教他假裝盜賊,伏于莘野,只認白族過去,便赶出一齊下手,以鹿复命,自有重賞。公于朔處分已定,回复齊姜,齊姜心下十分歡喜。

  卻說公子壽見父親屏去從人,獨召弟朔議事,心怀疑惑。入宮來見母親,探其語气。齊姜不知隱瞞,盡吐其實。囑咐曰:“此乃汝父主意,欲除我母子后患,不可泄漏他人。”公子壽知其計已成,諫之無益。私下來見急子,告以父親之計:“此去莘野必由之路,多凶少吉。不如出奔他國,別作良圖。”急子曰:“為人于者,以從命力孝。棄父之命,即為逆子。世間豈有無父之國,即欲出奔,將安往哉?”遂束裝下舟,毅然就道。公子壽位勸不從,思想:“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于盜賊之手,父親立我為嗣,何以自明?于不可以無父,弟不可以無兄,吾當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然獲免。父親聞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兩全,落得留名万古。”于是別以一舟載酒,亟往河下,請急于餞別。急子辭以:“君命在身,不敢逗邏。”公子壽乃移槽過舟,滿斟以進。未及開言,不覺淚珠墮于杯中。急于忙接而飲之。公子壽曰:“酒已污矣!”急子曰:“正欲飲吾弟之情也。”公子壽拭淚言曰:“今日此酒,乃吾弟兄永決之酒。哥哥若鑒小弟之情,多飲几杯。”急子曰:“敢不盡量!”兩人淚眼相對,彼此勸酬。公于壽有心留量,急子到手便吞,不覺盡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公子壽謂從人曰:“君命不可遲也,我當代往。即取急子手中白族,故意建于舟首,用自己仆從相隨。屬咐急子隨行人眾,好生守候。袖中出一簡,付之曰:“俟世于酒醒后,可呈看也。”即命發舟。行近莘野,方欲整車登岸,那些埋伏的死士,望見河中行漣飄颶,認得白族,定是急子到來,一聲呼哨,如蜂而集。公子壽挺然出喝曰:“吾乃本國衛侯長子,奉使往齊。汝等何人,敢來邀截?”眾賊齊聲曰:“吾等奉衛侯密旨,來取汝首!”挺刀便砍。從者見勢頭凶猛,不知來歷,一時惊散。可怜壽子引頸受刀,賊党取頭,盛于木匣,一齊下船,偃旄而歸。

  再說急子酒量原淺,一時便醒,不見了公子壽,從人將簡緘呈上,急子拆而看之,簡上只有八個字云:“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急子不覺墮淚曰:“弟為我犯難,吾當速往。不然,恐誤殺吾弟也!”喜得仆從俱在,就乘了公子壽之舟,催趲舟人速行。真個是似電流光絕,鳥逝超群。其夜月明如水,急子心念其弟,目不交睫。注視渴首之前,望見公子壽之舟,喜曰:“天幸吾弟尚在!”從人察曰:“此來舟,非去舟也!”急子心疑,教攏船上去。兩船相近,樓槽俱明。只見舟中一班賊党,并不見公子壽之面。急子愈疑,乃佯間曰:“主公所命,曾了事否?”眾賊听得說出秘密,卻認為公于朔差來接應的,乃捧函以對曰:“事已了矣。”急子取函啟視,見是公子壽之首,仰天大哭曰:“天乎冤哉!”眾賊駭然,問曰:“父殺其于,何故稱冤?”急于曰:“我乃真急于也。得罪于父,父命殺我。此吾弟壽也。何罪而殺之?可速斷我頭,歸獻父親,可贖誤殺之罪。”賊党中有認得二公子者,于月下細認之曰:“真誤矣!”眾賊遂將急子斬首,并納函中。從人亦皆四散。《衛鳳》有《乘舟》之詩,正詠兄弟爭死之事。詩曰: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詩人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也。

  再說眾賊連夜奔入衛城,先見公于朔,呈上白旄。然后將二子先后被殺事情,細述一遍,猶恐誤殺得罪。誰知一箭射雙雕,正中了公子朔的隱怀。自出金帛,厚賞眾賊。卻入官來見母親說:“公子壽載族先行,自隕其命。喜得急子后到,天教他自吐真名,償了哥哥之命。”齊姜雖痛公子壽,卻幸除了急子,拔去眼中之釘,正是憂喜相半。母子商量,且教慢与宣公說知。

  卻說左公子泄,原受急子之托,右公子職,原受公子壽之托,二人各自關心。遣人打探消息,回報如此如此。起先未免各為其主,到此同病相怜,合在一處商議。候宣公早朝,二人直入朝堂,拜倒在地,放聲大哭。宣公惊問何故,公子泄,公子職二人一辭,將急子与公子壽被殺情由,細述一遍,“乞收拾尸首埋葬,以盡當初相托之情。”說罷哭聲轉高。宣公雖怪急子,卻還怜愛公子壽。忽聞二子同時被害,嚇得面如上色,半晌不言。痛定生悲,淚如雨下,連聲歎曰:“齊姜誤我,齊姜誤我!”即召公子朔問之,朔辭不知。宣公大怒,就著公子朔拘拿殺人之賊。公子朔口中應承,只是支吾,那肯獻出賊党。

  宣公自受惊之后,又想念公子壽,感成一病,閉眼便見夷姜、急子、壽子一班,在前啼啼哭哭。祈禱不效,半月而亡。公子朔發喪襲位,是為惠公。時朔年一十五歲,將左右二公子罷官不用。庶兄公子碩字昭伯,心中不服,連夜奔齊。公子泄与公子職怨恨惠公,每恩為急子及公子壽報仇,未得其便。

  話分兩頭。卻說衛侯朔初即位之年,因助齊攻紀,為鄭所敗,正在銜恨。忽聞鄭國有使命至,問其來意。知鄭厲公出奔,群臣迎故君忽复位,心中大喜。即發車徒,護送昭公還國。祭足再拜,謝昔日不能保護之罪。昭公雖不治罪,心中快快,恩禮稍減于昔日。祭足亦覺足夠不安,每每稱疾不朝。高渠彌素失愛于昭公,及昭公复國,恐為所害,陰養死士,為弒忽立墮之計。時鄭厲公在蔡,亦厚結蔡人。遣人傳語檀伯,欲借爍為巢窟,桓怕不從。于是使蔡人假作商賈,于爍地往來交易,因而厚結棟人,暗約為助,乘机殺了檀伯。厲公遂居棟,增城溶池,大治甲兵,將謀襲鄭,遂為敵國。祭足聞報大惊,急奏昭公,命大夫傅暇屯兵大陵,以遏厲公來路。厲公知鄭有備,遣人轉央魯侯,謝罪于宋,許以复國之后,仍補前賂未納之數。魯使至宋,宋庄公貪心又起,結連蔡衛,共納厲公。時衛侯朔有送昭公复國之勞,昭公并不修禮往謝,所以亦怨昭公,反与宋公協謀,因即位以來,并未与諸侯相會,乃自將而往。

  公子泄謂公于職曰:“國君遠出,吾等舉事,此其時矣!”公子職曰:“如欲舉事,先定所立,人民有主,方保不亂。”正密議間,閻人報:“大夫宁跪有事相訪。”兩公子迎入。宁跪曰:“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今日机會,不可失也!”公子職曰:“正議擁戴,未得其人。”宁跪曰:“吾觀群公子中,惟黔牟仁厚可輔,且周王之婿,可以彈壓國人。”三人遂敵血定議。乃暗約急子壽于原舊一班從人,假傳一個諜扣,只說:“衛侯伐鄭,兵敗身死。”于是迎公子黔牟即位。百官朝見已畢,然后宣播衛朔构陷二兄,致父忿死之惡。重為急壽二子發喪,改葬其樞。遣使告立君于周。宁跪引兵營于郊外,以遏惠公歸路。公于泄欲殺宣姜,公于職止之曰:“姜雖有罪,然齊侯之妹也,殺之恐得罪于齊。不如留之,以結齊好。乃使宣妾出居別宮,月致凜汽無缺。

  再說宋、魯、蔡、衛,共是四國合兵伐鄭。祭足自引兵至大陵,与傅暇合力扣敵,隨机應變,未嘗挫失。四國不能取胜,只得引回。

  單說衛侯朔伐鄭無功,回至中途,聞二公于作亂,已立黔牟,乃出奔于齊國。齊襄公曰:“吾甥也。”厚其館汽,許以興兵复國。朔遂与襄公立約:“如歸國之日,內府寶玉,盡作酬儀。”襄公大喜。忽報:“魯侯使到。”因齊侯求婚于周,周王允之,使魯侯主婚,要以王姬下嫁。魯侯欲親自至齊,面議其事。襄公想起妹子文姜,久不相會,何不一同請來?遂遣使至魯,并迎文姜。諸大夫請問伐衛之期。襄公曰:“黔牟亦天子婿也。”寡人方圖婚于周,此事姑且遲之。”但恐衛人殺害宣姜,遣公孫無知納公子碩于衛。私囑無知,要公子碩悉于宣姜,以為复朔之地。公孫無知領命,同公子碩歸衛,与新君黔牟相見。時公子碩內子已卒,無知將齊侯之意,遍致衛國君臣,并致宣姜。那宣姜倒也心肯。衛國眾臣,素惡宣姜悟位中官,今日欲貶其名號,無不樂從。只是公子碩念父子之倫,堅不允從。無知私言于公子職曰:“此事不諧,何以复寡君之命?”公子職恐失齊歡,定下計策,請公子碩飲宴,使女樂情酒,灌得他爛醉,扶人別宮,与宣姜同宿,醉中成就其事,醒后悔之,已無及矣。宣姜与公子碩遂為夫婦。后生男女五人:長男齊子早卒,次戴公申,次文公毀;女二,為宋桓公,許穆公夫人。史臣有詩歎曰:

        子婦如何攘作妻,子桑庶母報非遲!         夷姜生子宣姜繼,家法源流未足奇。

  此詩言昔日宣公杰父妾夷姜,而生急子。今其子昭伯,亦柔宣姜而生男女五人。家法相傳,不但新台之報也。

  話分兩頭。再說鄭祭足自大陵回,因;日君子突在棟,終為鄭患,思一制御之策。想齊与厲公原有戰紀之仇,今日謀納厲公,惟齊不与。況且新君嗣位,正好修睦。又聞魯侯為齊主婚,齊魯之交將合。于是奏知昭公,自資禮帛,往齊結好,因而結魯。若得二國相助,可以敵宋。自古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祭足但知防備厲公,卻不知高渠彌毒謀已就,只慮祭足多智,不敢動手。今見祭足遠行,肆無忌憚。乃密使人迎公子宣在家,乘昭公冬行蒸祭,伏死士于半路,突起拭之,托言為盜所殺。遂奉公子鱉為君。使人以公子富之命,召祭足回國,与高渠彌并執國政。可怜昭公复國,未滿三載,遂遭逆臣之禍!髯仙讀史至此,論昭公自為世子時,已知高渠彌之惡。及兩次為君,不能剪除凶人,留以自禍,豈非优柔不斷之禍?有詩歎云:

        明知惡草自當租,蛇虎如何与共居?         我不制人人制我,當年在自識高渠!

  不知鄭子區如何結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魯桓公夫婦如齊 鄭子直君臣為戮

  卻說齊襄公見祭足來聘,欣然接之。正欲報聘,忽聞高渠彌弒了昭公,授立子區,心中大怒,便有興兵誅討之意。因魯侯夫婦將至齊國,且將鄭事擱起,親至爍水迎候。

  卻說魯夫人文姜,見齊使來迎,心下亦想念其兄,欲借歸宁之名,与桓公同行。桓公溺愛其妻,不敢不從。大夫申糯諫曰:“‘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禮無相讀,讀則有亂。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歲一歸宁。今夫人父母俱亡,無以妹宁兄之理。魯以秉禮為國,豈可行此非札之事?”桓公已許文姜,遂不從申蠕之諫。夫婦同行,車至爍水,齊襄公早先在矣。殷勤相接,各敘寒溫。一同發駕,來到臨淄,魯侯致周玉之命,將婚事議定。齊侯十分感激,先設大享,款待魯侯夫婦。然后迎丈姜至于宮中,只說与舊日宮嬪相會。誰知襄公預造下密室,另治私宴,与丈姜敘情。飲酒中間,四目相視,你貪我愛”,不顧天倫,遂成苟且之事。兩下迷戀不舍,遂留宿宮中,日上三竿,尚相抱未起,撇卻魯桓公在外,冷冷清清。魯侯心中疑慮,遣人至宮門細訪。回報:“齊侯未娶正妃,止有偏宮連氏。乃大夫連稱之從妹,向來失寵,齊侯不与相處。姜夫人自入齊宮,只是兄妹敘情,并無他宮嬪相聚。”魯侯情知不做好事,恨不得一步跨進齊宮,觀其動靜。恰好人報:“國母出宮來了。”魯侯盛气以待。便問姜氏曰:“夜來宮中共誰飲酒?”答曰:“同連妃。”又問:“几時散席?”答:“久別話長,直到粉牆月上,可半夜矣。”又問:“你兄曾來陪飲否?”答曰:“我兄不曾來。”魯侯笑而問曰:“難道兄妹之情,不來相陪?”姜氏曰:“飲至中間,曾來相勸一杯,即時便去。”魯侯曰:“你席散如何不出官?”姜氏曰:“夜深不便。”魯侯又問曰:“你在何處安置?”姜氏曰:“君侯差矣!何必盤間至此?宮中許多空房,豈少下榻之處?妾自在西宮過宿,即昔年守閨之所也。”魯侯曰:“你今日如何起得恁遲?”姜氏曰:“夜來飲酒勞倦,今早梳妝,不覺過時。”魯侯又問曰:“宿處誰人相伴?”姜氏曰:“宮娥耳。”魯侯又曰:“你兄在何處睡?”姜氏不覺面赤曰:“為妹的怎管哥哥睡處?言之可笑!”魯侯曰:“只怕為哥的,倒要管妹子睡處!”姜氏曰:“是何言也?”魯侯曰:“自古男女有別。你留宿宮中,兄妹同宿,寡人已盡知之,休得瞞隱!”姜氏口中雖是含糊抵賴,啼啼哭哭,心中卻也十分慚愧。魯桓公身在齊國,無可奈何,心中雖然忿恨,卻不好發作出來,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即遣人告辭齊侯,且待歸國,再作區處。

  卻說齊襄公自知做下不是。姜氏出宮之時,難以放心,便密遣心腹力士石之紛如跟隨,打听魯侯夫婦相見有何說話。石之紛如回复:“魯侯与夫人角口,如此如此。”襄公大惊曰:“亦料魯侯久后必知,何其早也?”少頃,見魯使來辭,明知事泄之故。乃固請于牛山一游,便作餞行。使人連逼几次,魯侯只得命駕出郊。文姜自留邸舍,悶悶不悅。

  卻說齊襄公一來舍不得文姜回去,二來懼魯侯怀恨成仇,一不做,二不休,吩咐公子彭生待席散之后,送魯侯回邪,要在車中結果魯侯性命。彭生記起戰紀時一箭之恨,欣然領命,是日牛山大宴,盛陳歌舞,襄公意倍殷勤。魯侯只低頭無語。襄公教諸大夫輪流把盞,又教官娥內恃,捧樽跪勸。魯侯心中憤郁,也要借杯澆悶,不覺酪酊大醉,別時不能成禮。襄公使公子彭生抱之上車。彭生遂与魯侯同載。离國門約有二里,彭生見魯侯熟睡,挺臂以拉其脅。彭生力大,其臂如鐵,魯侯被拉脅折,大叫一聲,血流滿車而死。彭生謂眾人曰:“魯侯醉后中惡,速馳入城,報知主公。”眾人雖覺蹊蹺,誰敢多言!史臣有詩云:

        男女嫌微最要明,夫妻越境太胡行!         當時若听申幻諫,何至車中六尺橫?

  齊襄公聞魯侯暴亮,佯啼假哭,即命厚殮入棺,使人報魯迎喪。魯之從人回國,備言車中被弒之由。大夫申糯曰:“國不可一日無君。且扶世子同主張喪事,候喪車到日,行即位禮。”公子慶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長子,攘臂言曰:“齊侯亂倫無禮,禍及君父。愿假我戎車三百乘,伐齊聲罪!”大夫申糯惑其言,私以問謀士施怕曰:“可伐齊否?”施伯曰:“此曖昧之事,不可聞于鄰國。況魯弱齊強,伐未可必胜,反彰其丑。不如含忍,姑請究車中之故,使齊殺公于彭生,以解說于列國,齊必听從。”申糯告于慶父,遂使施伯草成國書之稿,——世子居喪不言,乃用大夫出名,——遣人如齊,致書迎喪。齊襄公啟書看之。書曰:

  外臣申蠕等,拜上齊侯殿下:寡君奉天子之命,不敢宁居,來議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紛紛,皆以車中之變為言。無所歸咎,恥辱播于諸候,請以彭生正罪。

  襄公覽畢,即遣人召彭生入朝。彭生自謂有功,昂然而入。襄公當魯使之面罵曰:“寡人以魯侯過酒,命爾扶持上車。何不小心伏侍,使其暴毫?爾罪難辭!”喝令左右縛之,斬于市曹。彭生大呼曰:“淫其妹而殺其夫,皆出汝無道昏君所為,今日又委罪于我!死而有知,必為妖孽,以取爾命!”襄公遽自掩其耳,左右皆笑。襄公一面遣人往周王處謝婚,并訂娶期。一面遣人送魯侯喪車回國,文姜仍留齊不歸。

  魯大夫申糯率世子同迎樞至郊,即于樞前行禮成喪,然后嗣位,是為庄公。申蠕、擷孫生、公子溺、公子恒、曹沫一班文武,重整朝綱。庶兄公子庄父、庶弟公于牙、嫡弟季友俱參國政。申蠕荐施怕之才,亦拜上士之職。以明年改元,實周庄王之四年也。

  魯庄公集群臣商議,為齊迎婚之事。施伯曰:“國有三恥,君知之乎?”庄公曰:“何謂三恥?”施伯曰:“先君雖已成服,惡名在口,一恥也;君夫人留齊未歸,引人議論,二恥也;齊為仇國,況君在衰經之中,乃為主婚,辭之則逆王命,不辭則貽笑于人,三恥也。”魯庄公賊然曰:“此三恥何以免之?”施伯曰:“欲人勿惡,必先自美;欲人勿疑,必先自信。先君之立,未膺王命。若乘主婚之机,請命于周,以榮名被之九泉,則一恥免矣。君夫人在齊,宜以禮迎之,以成主公之孝,則二恥免矣。惟主婚一事,最難兩全;然亦有策。”庄公曰:“其策何如?”施伯曰:“可將王姬館舍,筑于郊外,使上大夫迎而送之,君以喪辭。上不逆天王之命,下不拂大國之情,中不失居喪之禮,如此則三恥亦免矣。庄公曰:“申糯言汝‘智過于腹’。果然!”遂一一依策而行。

  卻說魯使大夫顓孫生至周,請迎王姬;因請以敝冕圭壁,為先君泉下之榮。周庄王許之,擇人使魯,錫桓公命。周公黑肩愿行,庄王不許,別遣大夫榮叔。原來庄王之弟王子克,有寵于先王,周公黑肩曾受臨終之托。庄王疑黑肩有外心,恐其私交外國,樹成王子克之党,所以不用。黑肩知庄王疑己,夜詣王子克家,商議欲乘嫁王姬之日,聚眾作亂,弒庄王而立于克。大夫辛伯聞其謀,以告庄王。乃殺黑肩,而逐子克。子克奔燕。此事表過不提。

  且說魯瀕孫生送王姬至齊;就奉魯侯之命,迎接夫人姜氏。齊襄公十分難舍,礙于公論,只得放回。臨行之際,把袂留連,千聲珍重:“相見有日!”各各洒淚而別。姜氏一者貪歡戀愛,不舍齊侯,二者背理賊倫,羞回故里,行一步,懶一步。車至糕地,見行館整洁,歎曰:“此地不魯不齊,正吾家也。”吩咐從人,回复魯侯:“未亡人性貪閒适,不樂還宮。要吾回歸,除非死后。”魯侯知其無顏歸國,乃為筑館于祝邱,迎姜氏居之。姜氏遂往來于兩地。魯侯債問,四時不絕。后來史官議論,以為魯庄公之于文姜,論情則生身之母,論義則殺父之仇。若文姜歸魯,反是難處之事,只合徘徊兩地,乃所以全魯侯之孝也。髯翁詩曰:

        代夫無面返東蒙,裕地徘徊齊魯中。         若使肌顏歸故國,親仇兩字怎融通?

  話分兩頭。再說齊襄公拉殺魯桓公,國人沸沸揚揚,盡說:“齊侯無道,干此淫殘蔑理之事。”襄公心中暗愧,急使人迎王姬至齊成婚,國人議猶未息;欲行一二義舉,以服眾心。想:“鄭拭其君,衛逐其君,兩件都是大題目,但衛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方娶王姬,未可便与黔牟作對。不若先討鄭罪,諸侯必然畏服。”又恐起兵伐鄭,胜負未卜。乃佯遣人致書子直,約于首止,相會為盟。子宣大喜曰:“齊侯下交,吾國安如泰山矣!”欲使高渠彌祭足同往,祭足稱疾不行。原繁私問于祭足曰:“新君欲結好齊侯,君宜輔之,何以不往?”祭足曰:“齊侯勇悍殘忍,嗣守大國,侈然有圖伯之心,況先君昭公有功于齊,齊所念也。夫大國難測,以大結小,必有好謀。此行也,君臣其為戮乎?原繁曰:“君言果信,鄭國誰屬?”祭足曰:“必于儀也。是有君人之相,先君庄公曾言之矣。”原繁曰:“人言君多智,吾姑以此試之。”至期,齊襄公遣王子成父管至父二將,各率死士百余,環恃左右,力士石之紛如緊隨于后。高渠彌引著于直同登盟壇,与齊侯敘禮已畢。劈臣孟陽手捧血盂,跪而請獻。襄公目視之,孟陽達起。襄公執子盲手問曰:,先君昭公,因甚而妞?”子官變色,惊顫不能出詞。高渠彌存答曰:“先君因病而姐,何煩君問?、襄公曰:“聞蒸察遇賊,非關病也。”高渠彌缸掩不過,只得對曰:“原有寒疾,复受賊惊,是以暴亡耳。”襄公曰:“君行必有警備,此賊從何而來?”高渠彌對曰:“嫡庶爭立,已非一日,各有私党,乘机竊發,准能防之?”襄公又曰:“曾獲得賊人否?”高渠彌曰:“至今尚在緝訪,未有蹤跡。襄公大怒曰:“賊在眼前,何煩緝訪?汝受國家爵位,乃以私怨弒君。到寡人面前,還敢以言語支吾!寡人今日為汝先君報仇!”叫力士:“快与我下手!”高渠彌不敢分辯。”石之紛如先將高渠彌綁縛。子宣叩首乞哀曰:“此事与孤無干,皆高渠彌所為也。乞恕一命!”襄公曰:“既知高渠彌所為,何不討之?汝今日自往地下分辯。”把手一招,王子成父与管至父引著死士百余,一齊上前,將子區亂砍,死于非命。隨行人眾,見齊人勢大,誰敢動手,一時盡皆逃散。襄公謂高渠彌曰:“汝君已了,汝猶望活乎?”高渠彌對曰:“自知罪重,只求賜死!”襄公曰:“只与你一刀,便宜了你!”乃帶至國中,命車裂于南門。——車裂者,將罪人頭与四肢,縛于五輛車轅之上,各自分向,各駕一牛,然后以鞭打牛,牛走車行,其人肢体裂而為五。俗言:“五牛分尸”。此乃极重之刑。襄公欲以義舉聞于諸侯,故意用此极刑,張大其事也。——高渠彌已死;襄公命將其首,號令甫門,榜曰:“逆臣視此!”一面使人收拾子曹尸首,囂葬于東郭之外。一面遣使告于鄭曰:“賊臣逆子,周有常刑。汝國高渠彌主謀斌君,擅立庶孽,寡君痛鄭先君之不吊,已為鄭討而戮之矣。愿改立新君,以邀舊好。”原繁聞之,歎曰:“祭仲之智,吾不及也!”諸大夫共議立君,叔詹曰:“故君在棟,何不迎之?”祭足曰:“出亡之君,不可再辱宗廟。不如立公子儀。”原繁亦贊成之。于是迎公子儀于陳,以嗣君位。祭足為上大夫,叔詹為中大夫,原繁為下大夫。子儀既即位,乃委國于祭足,恤民修備,遣使修聘于齊陳諸國。又受命于楚,許以年年納貢,永為屬國。厲公元間可乘,自此鄭國稍安。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衛侯朔抗王入國 齊襄公出獵遇鬼

  卻說王姬至齊,与襄公成婚。那王姬生性貞靜幽閒,言動不苟。襄公是個狂淫之輩,不甚相得。王姬在宮數月,備聞襄公淫妹之事,默然自歎:“似此蔑倫悸理,禽獸不如。吾不幸錯嫁匪人,是吾命也!”郁郁成疾,不及一年遂卒。

  襄公自王姬之死,益無忌憚。心下思想文姜,偽以狩獵為名,不時往糕。遣人往祝邱,密迎文姜到襟,晝夜淫樂,恐魯庄公發怒,欲以兵威脅之。乃親率重兵襲紀,取其邢、部、部三邑之地。兵移部城,使人告紀侯:“速寫降書,免至滅絕。”紀侯歎曰:“齊吾世仇。吾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也!”乃使夫人伯姬作書,遣人往魯求救。齊襄公出令曰:“有救紀者,寡人先移兵伐之!”魯庄公遣使如鄭,約他同力救紀。鄭伯子儀,因厲公在棟,謀襲鄭國,不敢出師,使人來辭。魯侯孤掌難鳴,行至滑地,懼齊兵威,留宿三日而返。紀侯聞魯兵退回,度不能守,將城池妻子,交付其弟贏季,拜別宗廟,大哭一場,半夜開門而出,不知所終。

  贏季謂諸大臣曰:“死國与存把,二者孰重?”諸大夫皆曰:“存把為重。贏季曰:“苟能存紀宗廟,吾何惜自屈?”即寫降書,愿為齊外臣,守部宗廟。齊侯許之。贏季遂將紀國土地戶口之數,盡納于齊,叩首乞哀。齊襄公收其版籍,于紀廟之旁,割三十戶以供紀祭把,號贏季為廟主。紀怕姬惊悸而卒。襄公命葬以夫人之禮,以媚于魯。伯姬之梯叔姬,乃昔日從嫁者,襄公欲送之歸魯。叔姬曰:“婦人之義,既嫁從夫。生為贏氏婦,死為贏氏鬼,舍此安歸乎?”襄公乃听其居都守節。后數年而卒。史官贊云:

  世衰俗敝,淫風相襲。齊公亂妹,新台娶媳。禽行獸心,倫亡紀俠。小邦妾腰,矢節從一宁守故廟,不歸宗國。卓哉叔姬,《柏舟》同式!按齊襄公滅紀之歲,乃周庄主七年也。

  是年楚武王熊通,以隨侯不朝,复興兵伐隨,未至而亮。令尹斗祈,莫敖屈重,秘不發喪。出奇兵從間道直逼隨城。隨懼行成。屈重偽以王命,入盟隨侯。大軍既濟漢水,然后發喪。于熊貨即位,是為文王。此事不提。

  再說齊襄公滅紀凱旋,文姜于路迎接其兄,至于祝邱,盛為燕享。用兩君相見之禮,彼此酬醉,大犒齊軍。又与襄公同至糕地,留連歡宿。襄公乃使文姜作書,召魯庄公來糕地相會。庄公恐違母命,遂至糕謁見文姜。文姜使庄公以甥舅之禮,見齊襄公,且謝葬紀伯姬之事。庄公亦不能拒,勉強從之。襄公大喜,亦具享禮款待庄公。時襄公新生一女,文姜以庄公內主尚虛,令其訂約為婚。庄公曰:“彼女尚血胞,非吾配也。”文姜怒曰:“汝欲疏母族耶?襄公亦以長幼懸隔為嫌。文姜曰:“待二十年而嫁,亦未晚也。”襄公懼失文姜之意,庄公亦不敢違母命,兩下只得依允。甥舅之親,复加甥舅,情愈親密。二君并車馳獵于糕地之野,庄公矢不虛發,九射九中。襄公稱贊不已。野人竊指魯庄公戲曰:“此吾君假子也!”庄公怒,使左右蹤跡其人殺之。襄公亦不嗔怪。史臣論庄公有母無父,忘親事仇。作詩消云:

          車中仗恨已多年,甘与仇佯共戴天。           莫怪野人呼假子,已同假父作姻緣1

  文姜自魯齊同狩之后,益無忌憚,不時与齊襄公聚于一處。或于防,或于谷,或時直至齊都,公然留宿官中,嚴如夫婦。國人作《載驅》之詩,以刺文姜。詩云:

          載驅薄薄,笨芬朱靳。魯道有蕩,齊子發夕。           汶水滔滔,行人偏低。魯道有蕩,齊子游邀。

  薄薄者,疾驅之貌。笨,席;所以舖車。莽,車后戶,朱梆者,以朱漆獸皮。皆車飾也。齊子指文姜。言文姜乘此車而至齊,佣餾,眾貌;言其仆從之多也。又有《敝苟》之詩,以刺庄公。詩云:

          敝苟在梁,其魚紡蝦。齊子歸止,其從如云。           敝苟在梁,其魚紡納。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苟者,取魚之器;言敝坏之粵,不能制大魚,以喻魯庄公不能防閒文姜,任其仆從出入無禁也。

  且說齊襄公自糕回國,衛侯朔迎賀滅紀之功,再請伐衛之期。襄公曰:“今王姬已卒,此舉無礙,但非連合諸侯,不為公舉。君少待之。”衛侯稱謝。過數日,襄公遣使約會宋、魯、陳、蔡四國之君,一同伐衛,共納惠公;其檄云:

  天禍衛國,生逆臣泄職,擅行廢立。致衛君越在敝邑,于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場多事,不即誅討。今幸少閒,悉索敝賦,愿從諸君之后,左右衛君,以誅衛之不當立者!

  時周庄王八年之冬也。

  齊襄公出車五百乘,同衛侯朔先至衛境。四國之君,各引兵來會四路諸侯:宋閡公捷,魯庄公同,陳宣公杵臼,蔡哀侯獻舞。衛侯聞五國兵至,与公子泄公于職商議,遣大夫宁跪告急于周。庄王問群臣:“誰能為我救衛者/周公忌父,西虢公伯皆曰:“王室自伐鄭損威以后,號令不行。今齊侯諸儿,不念王姬一脈之親,鳩合四國,以納君為名。名順兵強,不可敵也。”左班中最下一人挺身出曰:“二公之言差矣!四國但只強耳,安得言名順乎?眾人視之,乃下士子突也。周公曰:“諸侯失國,諸侯納之,何為不順?”子突曰:“黔牟之立,已稟王命。既立黔牟,必廢子朔。二公不以王命力順,而以納諸侯為順,誠突所不解也!”唬公曰:“兵戎大事,量力而行。王室不振,已非一日。伐鄭之役,先王親在軍中,尚中祝吶之矢。至今兩世,未能問罪。況四國之力,十倍于鄭。孤軍赴援,如以卵抵石,徒自褻威,何益干事?”子突曰:“天下之事,理胜力為常,力胜理為變。工命所在,理所革也。一時之強弱在力,千古之胜負在理。若蔑理而可以得志,無一人起而間之,千古是非,從此顛倒,天下不复有工矣!諸公亦何面目號為王朝卿士乎?”唬公不能答。周公曰:“倘今日興救衛之師,汝能任其事否?”子突曰:“九伐之法,司馬掌之。突位微才劣,誠非其任。必無人肯往,突不敢愛死,愿代司馬一行。”周公又曰:“汝救衛能保必胜乎?子突曰:“突今日出師,已据胜理。若以文、武、宣、平之靈,仗義執言,四國悔罪,王室之福。非突敢必也。”大夫富辰日:“突言甚壯、可令一往,亦使天下知王室有人。”周王從之。乃先遣宁跪歸報衛國,王師隨后起行。

  卻說周貌二公,忌子突之成功,僅給戎車二百乘。子突并不推倭,告于太廟而行。時五國之師,已至衛城下,攻圍甚急。公子泄公子職晝夜巡守,懸望王朝大兵解圍。誰知子突兵微將寡,怎當五國如虎之眾?不等子突安營,大殺一場,二百乘兵車,如湯潑雪。子突歎曰:“吾奉王命而戰死,不失為忠義之鬼也!”乃手殺數十人,然后自刎而亡。髯翁有詩贊曰:

          雖然只旅未成功,王命昭昭耳目中。           見義勇為真漢子,莫將成敗論英雄!

  衛國守城軍士,聞王師已敗,先自奔竄。齊兵首先登城,四國繼之,砍開城門,放衛侯朔入城。公子泄公子職同宁跪收拾散兵,擁公子黔牟出走。正遇魯兵,又殺一場。宁跪奪路先奔,三公子俱被魯兵所擒。宁跪知力不能救,歎口气,奔往秦國逃難去訖。魯侯將三公子獻俘于衛,衛不敢決,轉獻于齊。齊襄公喝教刀斧手,將泄職二公子斬訖。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于齊有連襟之情,赦之不誅,放歸于周:衛侯朔嗚鐘擊鼓,重登侯位。將府庫所藏寶玉,厚賂齊襄公。襄公曰:“魯侯擒三公予,其勞不淺!”乃以所賂之半,分贈魯侯,复使衛侯另出器賄,散于宋、陳、蔡三國。此周庄王九年之事。

  卻說齊襄公自敗子突,放黔牟之后,誠恐周王來討,乃使大夫連稱為將軍,管至父為副,領兵戍葵邱,以遏東南之路。二將臨行,請于襄公曰:“戍守勞苦,臣不敢辭,以何期為滿?”時襄公方食爪,乃曰:“今此瓜熟之時,明歲瓜再熟,當遣人代汝。”二將往葵邱駐扎,不覺一年光景。忽一日,戍卒進瓜嘗新。二將想起爪熟之約:“此時正該交代,如何主公不遣人來?”特地差心腹往國中探信,聞齊侯在谷城与文姜歡樂;有一月不回。連稱大怒曰:“王姬蕪后,吾妹當為繼室。無道昏君,不顧倫理,在外日事淫蝶,使吾等暴露邊鄙。吾必殺之!謂管至父曰:“汝可助吾一臂。”管至父曰:“及瓜而代,主公所親許也。恐其忘之,不如請代。請而不許,軍心胥怨,乃可用也。”連稱曰:“善。”乃使人獻瓜于襄公,因求交代。襄公怒曰:“代出孤意,奈何請那?再候瓜一熟可也。”使人回報,連稱恨恨不已。謂管至父曰:“今欲行大事,計將安出?”至父曰:“凡舉事必先有所奉,然后成。公孫無知,乃公子夷仲年之子。先君僖公以同母之故,寵愛仲年,并愛無知。從幼畜養宮中,衣服禮數,与世子無別。自主公即位,因無知向在宮中,与主公角力,無知足勾主公仆地,主公不悅。一日,無知又与大夫雍凜爭道,主公怒其不遜,遂疏黜之,品秩裁減大半。無知銜恨于心久矣!每思作亂,恨無幫手。我等不若密通無知,內應外合,事可必濟。”連稱曰:“當于何時?”管至父曰:“主上性喜用兵,又好游獵,如猛虎离穴,易為制耳。但得預聞出外之期,方不失机會也。”連稱曰:“吾妹在宮中,失寵于主公,亦怀怨望。今囑無知陰与吾妹合計,伺主公之間隙,星夜相聞,可無誤事。”于是再遣心腹,致書于公孫無知。書曰:

  賢公孫受先公如嫡之寵,一旦削奪,行路之人,皆為不平。況君淫昏日甚,政令無常。葵邱久戍,及瓜不代,三軍之士,憤憤思亂。如有間可圖,稱等愿效犬馬,竭力推戴。稱之從妹,在宮失寵銜怨,天助公孫以內應之資,机不可失!公孫無知得書大喜,即复書曰:天厭淫人,以啟將軍之衷,敬佩衷言,遲疾奉報。無知陰使女恃通信于連妃,且以連稱之書示之:“若事成之曰,當立為夫人。”連妃許之。

  周庄王十一年冬十月,齊襄公知姑夢之野有山名貝邱,禽獸所聚,可以游獵。乃預戒徒人費等,整頓車徒,將以次月往彼田狩。連妃遣宮人送信于公孫無知。無知星夜傳信葵邱,通知連管二將軍,約定十一月初旬,一齊舉事。連稱曰:“主上出獵,國中空虛,吾等率兵直入都門,擁立公孫何如?”管至父曰:“主上睦于鄰國,若乞師來討,何以御之?不若伏兵于姑夢,先殺昏君,然后奉公孫即位。事可万全也。”那時葵邱戍卒,因久役在外,無不思家。連稱密傳號令,各備干糧,往貝邱行事,軍士人人樂從。不在話下。

  再說齊襄公于十一月朔日,駕車出游。止帶力士石之紛如,及幸臣盂陽一班,架鷹牽犬,准備射獵,不用一大臣相隨。先至姑夢,——原建有离官,——游玩竟日。居民饋獻酒肉,襄公歡飲至夜,遂留宿焉。次日起駕,往貝邱來。見一路樹木蒙茸,藤蘿臀郁,襄公駐車高阜,傳令舉火焚林,然后合圍校射,縱放鷹大。火烈風猛,狐兔之類,東奔西逸。忽有大象一只,如牛無角,似虎無斑,從火中奔出,竟上高阜,蹲踞于車駕之前。時眾人俱往馳射,惟孟陽立于襄公之側。襄公顧孟陽曰:“汝為我射此丞。”孟陽瞪目視之,大惊曰:“非象也,乃公子彭生也!”襄公大怒曰:“彭生何敢見我?”奪孟陽之弓,親自射之,連發三矢不中。那大泵直立起來,雙拱前蹄,效人行步,放聲而啼,哀慘難聞。嚇得襄公毛骨俱竦,從車中倒撞下來,跌損左足,脫落了絲文屢一只,被大象銜之而去,忽然不見。髯翁有詩曰:

          魯桓昔日死車中,今日車中遍鬼雄。           在殺彭生應化厲,諸儿空自引雕弓。

  徒人費与從人等,扶起襄公臥于車中,傳令罷獵,复回姑芽离宮住宿。襄公自覺精神恍惚,心下煩躁。時軍中已打二更,襄公因左足疼痛,展轉不寐,謂盂陽曰:“汝可扶我緩行几步。”先前墜車,匆忙之際,不知失屢,到此方覺。問徒人費取討。”費曰:“屢為大象銜去矣。”襄公心惡其言,乃大怒曰:“汝既跟隨寡人,豈不看屢之有無?若果銜去,當時何不早言?”自執皮鞭,鞭費之背,血流滿地方止。徒人費被鞭,含淚出門,正遇連稱引著數人打探動靜,將徒人費一索捆住,問曰:“無道昏君何在?”費曰:“在寢室。”又間:“已臥乎?”曰:尚未臥也。連稱舉刀欲砍,費曰:“勿殺我,我當先人,為汝耳目。”連稱不信。費曰:“我适被鞭傷,亦欲殺此賊耳。”乃袒衣以背示之。連稱見其血肉淋漓,遂信其言,解費之縛,囑以內應。隨即招管至父引著眾軍士,殺入高官。

  且說徒人費翻身入門,正遇石之紛如,告以連稱作亂之事。遂造寢室,告于襄公。襄公惊惶無措。費曰:“事已急矣!若使一人偽作主公,臥于床上,主公潛伏戶后,幸而倉卒不辨,或可脫也。”孟陽曰:“臣受恩屹分,愿以身代,不敢恤死。孟陽即臥于床,以面向內,襄公親解錦袍覆之。伏身戶后,問徒人費曰:“汝將何如?”費曰:“臣當与紛如協力拒賊。”襄公曰:不苦背創乎?”費曰:“臣死且不避,何有于創?”襄公歎曰:“忠臣也!”徒人費令石之紛如引眾拒守中門,自己單身挾著利刃,詐為迎賊,欲刺連稱。其時眾賊已攻進大門,連稱挺劍當先開路。管至父列兵門外,以防他變。徒人費見連稱來勢凶猛,不暇致詳,上前一步便刺。誰知連稱身被重鎧,刃刺不入。卻被連稱一劍劈去,斷其二指,還复一劍,劈下半個頭顱,死于門中。石之紛如便挺矛來牛,約戰十余合,連稱轉斗轉進。紛如漸漸退步,誤絆石階腳趾,亦被連稱一一劍砍倒。遂入寢室。恃衛先已惊散。團花帳中,臥著一人,錦袍遮蓋。連稱手起劍落,頭离枕釁,舉火燭之,年少無須。連稱曰:“此非君也。”使人遍搜房中,并無蹤影。連稱自引燭照之,忽見戶檻之下,露出絲文屢一只,知戶后藏躲有人,不是諸儿是誰?打開戶后看時,那昏君因足疼,做一堆儿蹲著。那一只絲文屢,仍在足上。連稱所見之屢,乃是先前大家銜去的,不知如何在檻下。分明是冤鬼所為,可不畏哉!連稱認得諸儿,似雞雛一般,一把提出戶外,擲于地下。大罵:“無道昏君!汝連年用兵,默武殃民,是不仁也;背父之命,疏遠公孫,是不孝也;兄妹宣淫,公行不忌,是無禮也;不念遠戍,瓜期不代,是不信也。仁孝禮信,四德皆失,何以為人?吾今日為魯桓公報仇!”遂砍襄公為數段,以床褥裹其尸,与盂陽同埋于戶下。計襄公在位只五年。史官評論此事,謂襄公疏遠大臣,親呢群小,石之紛中,孟陽,徒人費等,平日受其私恩,從于昏亂,雖視死如歸,不得為忠臣之大節。連稱,管至父,徒以久戍不代,遂行篡拭,當是襄公惡貫已滿,假手二人耳。彭生臨刑大呼:“死為妖孽,以取爾命!”大汞見形,非偶然也。髯翁有詩詠費石等死難之事。詩云:

          捐生殉主是忠貞,費石千秋無令名!           假使從昏稱死節,飛廉崇虎亦堪在。

  又詩歎齊襄公云:

          方張惡焰君候死,將熄凶威大摹狂。           惡貫滿盈無不斃,勸人作善莫商量。

  連稱管至父重整軍容,長驅齊國。公孫無知預集私甲,一聞襄公凶信,引兵開門,接應連管二將入城。二將托言:“曾受先君僖公遺命,奉公孫無知即位。”立連妃為夫人。連稱為正卿,號為國舅。管至父為亞卿。諸大夫雖勉強排班,心中不服。惟雍糜再三稽首,謝往日爭道之罪,极其卑順。無知赦之,仍為大夫。高國稱病不朝,無知亦不敢黜之。至父勸無知懸榜招賢,以收人望。因荐其族子管夷吾之才,無知使人召之。未知夷吾肯應召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雍大夫計殺無知 魯庄公乾時大戰

  卻說管夷吾字仲,生得相貌魁梧,精神俊爽,博通墳典,淹貫古今,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与鮑叔牙同賈,至分金時,夷吾多取一倍。鮑叔之從人心怀不平,鮑叔曰:“仲非貪此區區之金,因家貧不給,我自愿讓之耳。”又曾領兵隨征,每至戰陣,輒居后隊,及還兵之日,又為先驅。多有笑其怯者。鮑叔曰:“仲有老母在堂,留身奉養,豈真怯斗那?”又數与鮑叔計事,往往相左。鮑叔曰:“人固有遇不遇,使仲遇其時,定當百不失一矣。”夷吾聞之,歎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哉!”遂結為生死之交。

  值襄公諸儿即位,長子曰糾,魯女所生,次子小白,宮女所生,雖皆庶出,俱已成立,欲為立傅以輔導之。管夷吾謂鮑叔牙曰:“君生二子,异日為嗣,非糾即白。吾与爾各傅一人。若嗣立之日,互相荐舉。”叔牙然其言。于是管夷吾同召忽為公子糾之傅;叔牙為公子小白之傅。襄公欲迎文姜至糕相會。叔牙謂小白曰:“君以淫聞,為國人笑,及今止之,猶可掩飾。更相往來,如水決堤,將成泛溢,于必進諫。”小白果入諫襄公曰:“魯侯之死,噴有煩言。男女嫌疑,不可不避。”襄公怒曰:“孺子何得多言!”以屢瞅之。小白趨而出。鮑叔曰:“吾聞之:‘有奇淫者,必有奇禍。’吾當与子适他國,以俟后圖。”小白問:“當适何國?”鮑叔曰:“大國喜怒不常,不如适宮。莒小而近齊,小則不敢慢我,近則旦暮可歸。”小白曰:“善。”乃奔宮國。襄公聞之,亦不迫還。及公孫無知篡位,來召管夷吾。夷吾曰:“此輩兵已在頸,尚欲累人那?”遂与召忽共計,以魯為子糾之母家,乃奉糾奔魯。魯庄公居之于生竇,月給凜汽。

  魯庄公十二年春二月,齊公孫無知元年,百官賀旦,俱集朝房,見連管二人公然壓班,人人皆有怨憤之意。雍凜知眾心不附,佯言曰:“有客自魯來,傳言‘公子糾將以魯師伐齊。’諸君聞之不否?”諸大夫皆曰:“不聞。”雍遂不复言。既朝退,諸大夫互相約會,俱到雍凜家,叩問公子糾伐齊之信。雍凜曰:“諸君謂此事如何?”東郭牙曰:“先君雖無道,其于何罪?吾等日望其來也。”諸大夫有位下者。雍凜曰:“凜之屈膝,宁無人心?正欲委曲以圖事耳。諸君若能相助,共除拭逆之賊,复立先君子,豈非義舉?”東郭牙問計,雍糜曰:“高敬仲,國之世臣,素有才望,為人情服。連管二:賊,得其片言獎借,重于干鈞,恨不能耳。誠使敬仲置酒,以招二賊,必欣然往赴。吾偽以子糾兵信,面啟公孫,彼愚而無勇,俟其相憂,卒然刺之,誰為救者?然后舉火為號,閻門而誅二賊,易如反掌。”東郭牙曰:“敬仲雖疾惡如仇,然為國自貶,當不靳也。吾力能必之。”遂以雍凜之謀,告于高溪,高溪許諾。即命東郭牙往連管二家致意。俱如期而至。高懊執触言曰:“先君行多失德,老大日虞國之喪亡。今幸大夫援立新君,老夫亦獲守家廟,向因老病,不与朝班,今幸賤体稍康,特治一酌,以報私恩,兼以子孫為托。”連你与管至父謙讓不已。高溪命將重門緊閉:“今日飲酒,不盡歡不已。”預戒閣人:“勿通外信,直待城中舉火,方來傳報。”

  卻說雍凜怀匕首直叩宮門,見了無知,奏言:“公子糾率領魯兵,旦晚將至,乍早圖應敵之計。”無知間:“國舅何在?”雍糜曰:“國舅与管大夫郊飲未回。百官俱集朝中,專候主公議事。無知信之。方出朝堂,尚未坐定,諸大夫一擁而前,雍凜自后刺之,血流公座,登時气絕。計無知為君,才一月余耳。哀哉!連夫人聞變,自縊于宮中。史官詩云:

  只因無寵間襄公,誰料無知寵不終。   一月夫人三尺帛,何如寂寞守空宮?

  當時雍糜教人于朝外放起一一股狼煙,煙透九霄。高懼正欲款客,忽聞門外傳板,報說:“外廂舉火。”高懼即便起身,往內而走。連稱管至父出其不意,卻待要問其緣故。龐下預伏壯士,突然殺出,將二人砍為數段。雖有從人,身無寸鐵,一時畢命。雍膘与諸大夫,陸續俱到高府,公同商議,將二人心肝剖出,祭奠襄公。一面遣人于姑夢离宮,取出襄公之尸,重新殯殮。一面遣人于魯國迎公子糾為君。

  魯庄公聞之,大喜,便欲為公予糾起兵。施伯諫曰:“齊魯互為強弱。齊之無君,魯之利也。請勿動,以觀其變。”庄公躊躇未決。時夫人文姜因襄公被弒,自祝邱歸于魯國,日夜勸其子興兵伐齊,討無知之罪,為其兄報仇。及聞無知受戮,齊使來迎公子糾為君,不胜之喜。主定納糾,催促庄公起程。庄公為母命所迫,遂不听施伯之言,親卒兵車三百乘,用曹沫為大將,秦子梁子為左右,護送公子糾入齊。管夷吾謂魯侯曰:“公子小白在宮,宮地比魯為近,倘彼先人,主客分矣。乞假臣良馬,光往邀之。”魯侯曰:“甲卒几何?”夷吾曰:“三十乘足矣。”

  卻說公子小白聞國亂無君,与鮑叔牙計議,向莒子借得兵車百乘,護送還齊。這里管夷吾引兵晝夜奔馳,行至即墨,聞莒兵已過,從后追之。又行三十余里,正遇曹兵停車造飯。管夷吾見小白端坐車中,上前鞠躬曰:“公子別來無恙,今將何往?”小白曰:“欲奔父喪耳。”管夷吾曰:“糾居長,分應主喪;公子幸少留,無自勞苦。”鮑叔牙曰:“仲且退,各為其主,不必多言!”夷吾見芭兵睜眉怒目,有爭斗之色,誠恐眾寡不敵,乃佯諾而退。摹地彎弓搭箭,覷定小白,颶的射來。小白大喊一聲,口吐鮮血,倒于車上。鮑叔牙急忙來救,從人盡叫道:“不好了!”一齊啼哭起來。管夷吾率領那三十乘,加鞭飛跑去了。夷吾在路歎曰:“子糾有福,合為君也!”還報魯侯,酌酒与子糾稱慶。此時放心落意,一路邑長獻汽進撰,遂緩緩而行。誰知這一箭,只射中小白的帶鉤。小白知夷吾妙手,恐他又射,一時急智,嚼破舌尖,噴血詐倒,連鮑叔牙都瞞過了。鮑叔牙曰:“夷吾雖去,恐其又來,此行不可遲也。”乃使小白變服,載以溫車,從小路疾馳。將近臨淄,鮑叔牙單車先人城中,遍謁諸大夫,盛稱公子小白之賢。諸大夫曰:“于糾將至,何以處之?”鮑叔牙曰:“齊連拭二君,非賢者不能定亂。況迎子糾而小白先至,天也!魯君納糾,其望報不淺。昔宋立子突,索賂無厭,兵連數年。吾國多難之余,能堪魯之征求乎?”諸大夫曰:“然則何以謝魯侯?”叔牙臼:“吾已有君,彼自退矣。”大夫隔朋東郭牙齊聲曰:“叔言是也。”于是迎小白入城即位,是為桓公。髯翁有詩單詠射鉤之事。詩曰:

  魯公歡喜苔人愁,誰道區區中帶鉤?   但看一時權變處,便知有智合諸侯。

  鮑叔牙曰:“魯兵未至,宜預止之。”乃遣仲孫漱往迎魯庄公,告以有君。庄公知小白未死,大怒曰:“立子以長,孺子安得為君?孤不能空以三軍退也。”仲孫揪回報。齊桓公曰:“魯兵不退,奈何?”鮑叔牙曰:“以兵拒之。”乃使王子成父將右軍,宁越副之;東郭牙將左軍,仲孫漱副之;鮑叔牙奉桓公親將中軍。雍凜為先鋒。兵車共五百乘。分撥已定,東郭牙請曰:“魯君慮吾有備,必不長驅。乾時水草方便,此駐兵之處也。若設伏以待,乘其不備,破之必矣!”鮑叔牙曰:“善。”使宁越仲孫揪各率本部,分路埋伏。使王子成父東郭牙從他路抄出魯兵之后。雍凜挑戰誘敵。

  卻說魯庄公同子糾行至乾時,管夷吾進曰:“小白初立,人心未定,宜速乘之,必有內變。”庄公曰:“如仲之言,小白已射死久矣。”遂出令于乾時安營。魯侯營于前,予糾營于后,相去二十里。次早諜報:“齊兵已到,先鋒雍糜索戰。”魯庄公曰:“先破齊師,城中自然寒膽也。”遂引秦子梁子駕戎車而前,呼雍凜親數之曰:“妝首謀誅賊,求君于我。今又改圖,信義安在?”挽弓欲射雍凜。雍糜佯作羞慚,抱頭鼠竄。庄公命曹沫逐之。雍凜轉轅來戰,不几合又走。曹沫不舍,奮生平之勇,挺著畫乾赶來,卻被鮑叔牙大兵圍住。曹沫深入重圍,左沖右突,身中兩箭,死戰方脫。

  卻說魯將秦子梁于恐曹沫有失,正待接應。忽聞左右炮聲齊震,宁越仲孫漱兩路伏兵齊起,鮑叔牙率領中軍,如牆而進。三面受敵,魯兵不能抵當,漸漸奔散。鮑叔牙傳令:“有能獲魯侯者,賞以万家之邑。”使軍中大聲傳呼。秦子急取魯侯繡字黃旗,愜之于地。梁子复取旗建于自車之上。秦子問其故,梁子曰:“吾將以誤齊也。”魯庄公見事急,跳下戎車,別乘招車,微服而逃。秦子緊緊跟定,殺出重圍。宁越望見繡旗,伏于下道,認是魯君,麾兵圍之數重。梁子免胄以面示曰:“吾魯將也,吾君已去遠矣。”鮑叔牙知齊軍已全胜,嗚金收軍。仲孫漱獻戎貉。宁越獻梁子,齊侯命斬于軍前。齊侯固王子成父東郭牙兩路兵尚無下落,留宁越仲孫瞅屯于乾時。大軍奏凱先回。

  再說:管夷吾等管轄輜重,在于后營,聞前營戰敗,教召忽同公子糾守營,悉起兵車臼來接應。正遇魯庄公,合兵一處,曹沫亦收拾殘車敗卒奔回。計點之時,十停折去其七,夷吾曰:“軍气已喪,不可留矣!”乃連夜拔營而起。行不二日,忽見兵車當路,乃是王子成父東郭牙抄出魯兵之后。曹沫挺就大呼曰:“主公速行,吾死于此!”顧秦子曰:“汝當助吾。”秦子便接住王子成父廝殺。曹沫便接住東郭牙廝殺。管夷吾保著魯庄公,召忽保著公子糾,奪路而行。有紅袍小將追魯侯至急,魯庄公一箭,正中其額。又有一白袍者追來,庄公亦射殺之。齊兵稍卻。管仲教把輜重甲兵乘馬之類,連路委棄,恣齊兵搶掠,方才得脫。曹沫左膊,复中一刀,尚刺殺齊軍無數,潰圍而出。秦子戰死于陣。史官論魯庄公乾時之敗,實為自取。有詩歎云:

  子糾本是仇人脫,何必勤兵往納之?   若念深仇大不戴,助糾不若助無知。

  魯庄公等脫离虎口,如漏网之魚,急急奔走。隰朋東郭牙從后赶來,直追過汶水,將魯境內汶陽之田,盡侵奪之,設守而去。魯人不敢爭較,齊兵大胜而歸。

  齊侯小白早朝,百官稱賀。鮑叔牙進曰:“子糾在魯,有管夷吾召忽為輔,魯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未可賀也。”齊侯小白曰:“為之奈何?”鮑叔牙曰:“乾時一戰,魯君臣膽寒矣!臣當統三軍之眾,壓魯境上,請討子糾,魯必懼而從也。”齊侯曰:“寡人請舉國以听子。”鮑叔牙乃簡閱車馬,率領大軍,直至墳陽,清理疆界。遣公孫隔朋,致書于魯侯曰:

  外臣鮑叔牙,百拜魯賢候殿下:家無二主,國無二君。寡君已奉宗廟,公子糾欲行爭奪,非不二之誼也。寡君以兄弟之親,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國。管仲召忽,寡君之仇,請受而戮子太廟。隰朋臨行,鮑叔牙囑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吾言于君,將召而用之,必令無死。”隔朋曰:“倘魯欲殺之如何?”鮑叔曰“但提起射鉤之事,魯必信矣。”隰朋唯唯而去。魯侯得書,即召施伯。不知如何計議,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釋檻囚鮑叔荐仲 戰長勺曹劌敗齊

  卻說魯庄公得鮑叔牙之書,即召施伯計議曰:“向不听子言,以致兵敗。今殺糾与存糾孰利?”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敗我兵于乾時,此非子糾之比也。況齊兵壓境,不如殺糾,与之講和。”時公子糾与管夷吾召忽俱在生竇,魯庄公使公子愜將兵襲之,殺公于糾,執召忽管仲至魯。將納檻車,召忽仰天大慟曰:“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分也!忽將從子糾于地下,安能受桎桔之辱?”遂以頭触殿柱而死。管夷吾曰:“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吾且生入齊國,為子糾白冤。”便束身人檻車之中。施伯私謂魯庄公曰:“臣觀管子之容,似有內援,必將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于齊,必霸天下。魯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請于齊而生之。管子生,則必德我。德我而為我用,齊不足慮也。”庄公曰:“齊君之仇,而我留之;雖殺糾,怒未解也。”施伯曰:“君以為不可用,不如殺之,以其尸授齊。”庄公曰:“善。”公孫隰朋聞魯將殺管夷吾,疾趨魯庭,來見庄公曰:“夷吾射寡君中鉤,寡君恨之切骨,欲親加刃,以快其志。若以尸還,猶不殺也。”庄公信其言,遂囚夷吾,并函封子糾召忽之首,交付隅朋。隰朋稱謝而行。

  卻說管夷吾在檻車中,已知鮑叔牙之謀,誠恐:“施伯智士,雖然釋放,倘或翻悔,重复追還,吾命休矣。”心生一計,制成《黃鵲》之詞,教役人歌之。詞曰:

  黃鵝黃鵝,誡其翼,蟄其足,不飛不鳴兮籠中伏。高天何蝎兮,厚地何路!丁陽九兮逢百六。引頸長呼兮,繼之以哭!黃鴿黃鴿,天生汝翼兮能飛,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羅兮誰与贖?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行而漸陸。嗟彼戈人兮,徒旁觀而躑躅!

  役人既得此詞,且歌且走,樂而忘倦。車馳馬奔,計一日得兩日之程,遂出魯境。魯庄公果然追悔,使公子僵追之,不及而返。夷吾仰天歎曰:“吾今日乃更生也!”行至堂阜,鮑叔牙先在,見夷吾如獲至寶,迎之入館,曰:“仲幸無恙!即命破檻出之。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脫。”鮑叔牙曰:“無傷也。吾行且荐子。”夷吾曰:“吾与召忽同事子糾,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于其難,臣節已虧矣。況复反面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將笑我于地下!”鮑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恥,立大功者,不拘小諒。’子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時。主公志大識高,若得于為輔,以經營齊國,霸業不足道也。功蓋天下,名顯諸侯,孰与守匹夫之節,行無益之事哉?”夷吾嘿然不語。乃解其束縛,留之于堂阜。鮑叔遂回臨淄見桓公,先吊后賀。桓公曰:“何帛也?”鮑叔牙曰:“子糾,君之兄也。君為國滅親,誠非得已,臣敢不吊?”桓公曰:“雖然,何以賀寡人?”鮑叔牙曰:“管子天下奇才,非召忽比也,臣已生致之。君得一賢相,臣敢不賀?”桓公曰:“夷吾射寡人中鉤,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于心,得食其肉不厭,況可用乎?”鮑叔牙曰:“人臣者各為其主。射鈞之時,知有糾不知有君。君若用之,當為君射天下,豈特一人之鉤哉?”桓公曰:“寡人姑听之,赦勿誅。”鮑叔牙乃迎管夷吾至于其家,朝夕談論。

  卻說齊桓公修援立之功,高國世卿,皆加采邑。欲拜鮑叔牙為上卿,任以國政。鮑叔牙曰:“君加惠于臣,使不凍餒,則君之賜也!至于治國家,則非臣之所能也。”桓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辭。”鮑叔牙曰:“所謂知臣者,小心敬慎,循禮守法而已。此具臣之事,非治國家之才也。夫治國家者,內安百姓,外撫四夷,勳加于王室,澤布于諸候,國有泰山之安,君享無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之?”桓公不覺欣然動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當今亦有其人否?”鮑叔牙曰:“君不求其人則已,必求其人,其管夷吾乎?臣所不若夷吾者有五:寬柔惠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于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施于四方,弗若也;執抱鼓立于軍門,使百姓敢戰無退,弗若也。”桓公曰:“卿試与來,寡人將叩其所學。”鮑叔牙曰:”臣聞‘賤不能臨貴,貧不能役富,疏不能制親。’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祿入,隆以父兄之禮不可。夫相者,君之亞也,相而召之,是輕之也。相輕則君亦輕。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禮,君其卜日而郊迎之。四方聞君之尊賢禮士而不計私仇,誰不思效用于齊者?”桓公臼:“寡人听子。”乃命太卜擇吉日,郊迎管子。鮑叔牙仍送管夷吾于效外公館之中。至期,三浴而三釁之。衣冠袍飭,比于上大夫。桓公親自出郊迎之,与之同載入朝。百姓觀者如堵,無不駭然,史官有詩云:

           爭賀君侯得相臣,誰知即是檻車人。            只因此日捐私忿,四海欣然號霸君。

  管夷吾已入朝,稽首謝罪。桓公親手扶起,賜之以坐。夷吾曰:“臣乃俘戮之余。得蒙有死,實為万幸!敢辱過禮?”桓公曰:“寡人有問于子,子必坐,然后敢請。”夷吾再拜就坐。桓公曰:“齊千乘之國,先信公威服諸侯,號為小霸。自先襄公政令無常,遂措大變。寡人獲主社稷,人心未定,國勢不張。今欲修理國政,立綱陳紀,其道何先?”夷吾對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今日君欲立國之綱紀,必張四維,以使其民。則紀綱立而國勢振矣。”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夷吾對曰:“欲使民者,必先愛民,而后有以處之。”桓公曰:“愛民之道若何?”對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連以事,相及以祿,則民相親矣。赦舊罪,修舊宗,立無后,則民殖矣。省刑罰,薄稅斂,則民富矣。卿建賢士,使教于國,則民有禮矣。出令不改,則民正矣。——此愛民之道也。”桓公曰:“愛民之道既行,處民之道若何?”對曰:“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士之于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商之子常為工商,習焉安焉,不遷其業,則民自安矣。”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伺?”對曰:“欲足甲兵,當制贖刑:重罪贖以犀甲一裁,輕罪贖以鞍盾一乾,小罪分別人金,疑罪則看之,訟理相等者,令納束矢,許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鑄劍乾,試諸犬馬。惡者以鑄組夷斤榻,試諸壤土。”桓公曰:“甲兵既定,財用不足如何?”對曰:“銷山為錢,煮海為鹽,其利通于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賤者而居之,以時貿易,為女閻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歸,百貨驕集,因而稅之,以佐軍興。如是而財用可足矣。”桓公曰:“財用既足,然軍旅不多,兵勢不振,如何而可?”對曰:“兵貴于精,不貴于多,強于心,不強于力。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諸侯皆將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見其胜也。君若強兵,莫若隱其名而修其實。臣請作內政而寄之以軍令焉。”桓公曰:“內政若何?”對曰:“內政之法,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之鄉十五。工商足財,士足兵。”桓公曰:“何以足兵?”對曰:“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設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即以此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率之。五鄉立一師,故万人為一軍,五鄉之師率之。十五鄉出三万人,以為三軍。君主中軍,高國二子各主一軍。四時之隙,從事田獵:春曰搜,以索不孕之獸;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災;秋曰彌,行殺以順秋气;冬曰狩,圍守以告成功,使民習于武事。是故軍伍整于里,軍旅整于郊,內教既成,勿令遷徙。伍之人祭相同福,死喪同恤,人与人相傳,家与家相鑄,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識,足以不散,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有此三万人,足以橫行于天下。”桓公曰:“兵勢既強,可以征天下諸侯乎?”對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鄰國未附,君欲從事于天下諸侯,莫若尊周而親鄰國。”桓公曰:“其道若何?”對曰:“審吾疆場,而反其侵地,重為皮市以聘問,而勿受其貨,則四鄰之國親我矣。請以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貨帛,使周游于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又使人以皮市玩好,瀉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擇其暇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擇其淫亂篡拭者而誅之,可以立威。如此,則天下諸侯,皆相率而朝于齊矣。然后率諸侯以事周,使修職貢,則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雖欲辭之,不可得也。”桓公与管夷吾連語三比三夜,字字投机,全不知倦。桓公大悅。乃复齋戒三臼,告十太廟,欲拜管夷吾為相。夷吾辭而不受。桓公曰:“吾納子之伯策。欲成吾志,故拜子為相。何為不受?”對曰:“臣聞大廈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潤,非一流之歸也。君必欲成其大志,則用五杰。”桓公曰“五杰為誰?”對曰:“升降揖遜,進退閒習,辯辭之剛柔,臣不如隔朋;請立為大司行。墾草萊,辟土地,聚粟眾多,盡地之利,臣不如宁越;請立為大司田。平原廣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蹬,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如王于成父;請立為大司馬。決獄執中,不殺無辜,不誣無罪,臣不如賓須無;請立為大司理。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避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為大諫之官。君若欲治國強兵,則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臣雖不才,強成君命,以效區區。”桓公遂拜管夷吾為相國,賜以國中市租一年。其隅朋以下五人,皆依夷吾所荐,一一拜官,各治其事。遂懸榜國門,凡所奏富強之策,次第盡舉而行之。他日,桓公又問于管夷吾曰:“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得毋害于霸乎?”夷吾對曰:“無害也。”桓公曰:“然則何為而害霸?”夷吾對曰:“不知賢,害霸;知賢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复以小人參之,害霸。”桓公曰:“善”。于是專任夷吾,尊其號曰仲父,恩禮在高國之上。“國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憑仲父裁決。”又禁國人語言,不許犯夷吾之名,不問貴賤,皆稱仲,蓋古人以稱字為敬也。

  卻說魯庄公聞齊國拜瞥仲為相,大怒曰:“悔不從施怕之言,反為孺子所欺!”乃簡車搜乘,謀伐齊以報乾時之仇。齊桓公聞之,謂管仲曰:“孤新嗣位,不欲頻受干戈,請先伐魯何如?”管仲對曰:“軍政未定,未可用也。”桓公不听,遂拜鮑叔牙為將,率師直犯長勺。魯庄公問于施伯曰:“齊欺吾大甚,何以御之?”施伯曰:“臣荐一人,可以敵齊。”庄公曰:“卿所荐何人?”施伯對曰:“臣識一人,姓曹名劌,隱于東平之鄉,從未出仕。其人真將相之才也。”庄公命施伯往招之。判笑曰:“肉食者無謀,乃謀及蕾食耶?”施伯曰:“蕾食能謀,行且肉食矣。”遂同見庄公。庄公問曰:“何以戰齊?”曹判曰:“兵事臨机制胜,非可預言,愿假臣一乘,使得預謀于行間。”庄公喜其言,与之共載,直趨長勺。鮑叔牙聞魯侯引兵而來,乃嚴陣以待。庄公亦列陣相持。鮑叔牙因乾時得胜,有輕魯之心,下令擊鼓進兵,先陷者重賞。庄公聞鼓聲震地,亦教嗚鼓對敵。曹判止之曰:“齊師方銳,宜靜以待之。”傳令軍中:“有敢喧嘩者斬。”齊兵來沖魯陣,陣如鐵桶,不能沖動,只得退后。少頃,對陣鼓聲義震,魯軍寂如不聞,齊師又退。鮑叔牙曰:“魯怯戰耳。再鼓之,必走。曹判又聞鼓響,謂庄公日:“敗齊此其時矣,可速鼓之!”論魯是初次嗚鼓,論齊已是第三通鼓了,齊兵見魯兵兩次不動,以為不戰,都不在意了。誰知鼓聲一起,突然而來,刀砍箭射,勢如疾雷不及掩耳,殺得齊兵七零八落,大敗而奔。庄公欲行追逐,曹判曰:“未可也,臣當察之。”乃下車,將齊兵列陣之處,周圍看了一遍,复登車拭遠望,良久曰:“可追矣。”庄公乃驅車而進,追三十余里方還,所獲輜重甲兵無算。不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國納賂誅長万 楚王杯酒虜息媯

  話說魯庄公大敗齊師,乃問于曹判曰:“卿何以一鼓而胜三鼓,有說乎?”曹判曰:“大戰以气為主,气勇則胜,气衰則敗。鼓,所以作气也。一鼓气方盛,再鼓則气衰,三鼓則气竭。吾不鼓以養三軍之气,彼三鼓而已竭,我一鼓而方盈。以盈御竭,不胜何為?”庄公曰:“齊師既敗,始何所見而不迫,繼何所見而追?請言其故。”曹判曰:“齊人多詐,恐有伏兵,其敗走未可信也。吾視其轍跡縱橫,軍心已亂,又望其旋旗不整,急于奔馳,是以逐之。”庄公曰:“卿可謂知兵矣!”乃拜為大夫。厚賞施伯荐賢之功,髯翁有詩云:

            強齊壓境舉朝憂,韋布誰知握胜籌?             莫怪邊庭捷報杏,練來肉食少佳謀。

  時周庄王十三年之春。齊師敗歸,桓公怒曰:“兵出無功,何以服諸侯乎?鮑叔牙曰:“齊魯皆干乘之國,勢不相下,以主客為強弱。昔乾時之戰,我為主,是以胜魯。今長勺之戰,魯為主,是以敗于魯。臣愿以君命乞師于宋,齊宋同兵,可以得志。”桓公許之。乃遣使行聘于宋,請出宋師。宋閡公捷,自齊襄公時,兩國時常共事,今聞小白即位,正欲通好,遂訂師期,以夏六月初旬,兵至郎城相會。

  至期,宋使南宮長万為將,猛獲副之。齊使鮑叔牙為將,仲孫漱副之。各統大兵,集于郎城,齊軍于東北,宋軍于東南。魯庄公曰:“鮑叔牙挾忿而來,加以宋助,南宮長万有触山舉鼎之力,吾國無其對手,兩軍并峙,互為犄角,何以御之?”大夫公于僵進曰:“容臣自出艦其軍。還報曰:“鮑叔牙有戒心,軍容甚整。南宮長万自恃其勇,以為無敵,其行伍雜亂。倘自零門竊出,掩其不備,宋可敗也。宋敗,齊不能獨留矣。”庄公曰:”汝非長万敵也。”公于愜曰:“臣請試之。”庄公曰:“寡人自為接應。”公子愜乃以虎皮百余,冒于馬上,乘月色朦朧,愜旗息鼓,開零門而出。將近宋營,宋兵全然不覺。公子僵命軍中舉火,一時金鼓喧天,直前沖突。火光之下,遙見一隊猛虎咆哮,宋營人馬,無不股栗,四下惊皇,爭先馳奔。南宮長万雖勇,爭奈車徒先散,只得驅車而退。魯庄公后隊已到,合兵一處,連夜追逐。到乘邱地方,南宮長万謂猛獲曰:“今日必須死戰,不然不免。”猛獲應聲而出,剛遇公子僵,兩下對殺。南宮長万挺著長就,直撞入魯侯大軍,逢人便刺。魯兵懼其驍勇,無敢近前。庄公謂戎右敞孫生曰:“汝素以力聞,能与長万決一胜負乎?”敞孫生亦挺大乾,徑尋長万交鋒。庄公登拭望之,見敞孫生戰長万不下,顧左右曰:“取我金仆姑來!”——金仆姑者,魯軍府之勁矢也。——左右捧矢以進,庄公搭上弓弦,覷得長万親切,颶的一箭,正中右肩,深入于骨。長万用手拔箭,敞孫生乘其手慢,复盡力一乾,刺透左股。長万倒撞于地,急欲掙扎,被敞孫生跳下車來,雙手緊緊按定,眾軍一擁上前擒住,猛獲見主將被擒,棄車而逃。魯庄公大獲全胜,鳴金收軍。敞孫生解長万獻功。長万肩股被創,尚能挺立,毫無痛楚之態。庄公愛其勇,厚禮待之。鮑叔牙知宋師失利,全軍而返。

  是年,齊桓公遣大行隔朋,告即位于周,且求婚焉。明年,周使魯庄公主婚,將工姬下嫁于齊。徐、蔡、衛各以其女來胺。因魯有主婚之勞,故此齊魯复通,各捐兩敗之辱,約為兄弟。其秋,宋大水,魯庄公曰:“齊既通好,何惡于宋?”使人吊之。宋感魯恤災之情,亦遣人來謝,因請南宮長万。魯庄公釋之歸國,自此三國和好,各消前隙。髯翁有詩曰:

            乾時長勺互雄雌,又見乘邱覆宋師。             胜負無常終有失,何如修好兩無危?

  卻說南宮長万歸宋,宋閡公戲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魯囚也,吾弗敬于矣。”長万大慚而退。大夫仇牧私諫閡公曰:“君臣之間,以禮相交,不可戲也。戲則不敬,不敬則慢,慢而無禮,悻逆將生,君必戒之!”閡公曰:“孤与長万習押,無傷也。”

  再說周庄王十五年,王有疾,崩。太子胡齊立,是為信王。訃告至宋。時宋閡公与宮人游于蒙澤,使甫宮長万擲乾為戲。原來長万有一絕技,能擲賴于空中,高數丈,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宮人欲觀其技,所以閡公召長万同游。長万奉命耍弄了一回,宮人都夸獎不已。閡公微有妒恨之意,命內侍取博局与長万決賭,以大金斗盛酒為罰。這博戲卻是閡公所長。長万連負五局,罰酒五斗,已醉到八九分地位了,心中不服,再請覆局。閡公曰:“囚乃常敗之家,安敢复与寡人賭胜?”長万心怀慚忿,嘿嘿無言。忽宮侍報道:“周王有使命到。”閡公問其來意,乃是報庄王之喪,且告立新王。闌公曰:“周已更立新王,即當遣使吊賀。”長万奏曰:“臣未睹王都之盛,愿奉使一往!”閡公笑曰:“宋國即無人,何至以囚奉使?”宮人皆大笑。長万面頰發赤,羞變成怒,兼乘酒醉,一時性起,不顧君臣之分,大罵曰:“無道昏君!汝知囚能殺人乎?”閡公亦怒曰:“賊囚!怎敢無禮!”便去搶長万之就,欲以刺之。長万也不來奪翰,徑提博局,把閡公打倒。再复揮拳,嗚呼哀哉,閡公死于長万拳下。宮人惊散。長万怒气猶勃勃未息,提載步行,及于朝門,遇大夫仇牧,問:“主公何在?”長万曰:昏君無禮,吾已殺之矣。仇牧笑曰:“將軍醉那?”長万曰:“吾非醉,乃實話也。”遂以手中血污示之。仇牧勃然變色,大罵:“膩逆之賊,天理不容!”便舉飭來擊長万。怎當得長万有力如虎,擲翰于地,以手來迎。左手將飭打落,右手一揮,正中其頭,頭如茵粉。齒折,隨手躍去,嵌入門內三寸。真絕力也!仇牧已死,長万乃拾起畫戴,緩步登車,旁若無人。宋閡公即位共十年,只因一句戲言,遂遭逆臣毒手。春秋世亂,視拭君不啻割雞,可歎!可歎!史臣有《仇牧贊》云:

  世降道軟,綱常掃地。堂帘不隔,君臣交戲。君戲以言,臣戲以栽。壯哉仇牧,以芍擊賊!不畏強御,忠肝瀝血。死重泰山,名光日月。

  太宰華督聞變,挺劍登車,將起兵討亂。行至東宮之西,正遇長万。長万并不交言,一朝刺去,華督墜于車下,又复一就殺之。遂奉閡公之從弟公子游為君,盡逐戴、武、宣、穆、庄之族。群公子出奔蕭,公子御說奔毫。長万曰:“御說文而有才,且君之嫡弟,今在毫,必有變。若殺御說,群公于不足慮也。”乃使其于南宮牛同猛獲率師圍毫。

  冬十月,蕭叔大心率戴、武、宣、穆、庄五族之眾,又合曹回之師救毫。公子御說悉起毫人,開城接應。內外夾攻,南宮牛大敗被殺。宋兵盡降于御說。猛獲不敢回宋,徑投衛國去了。戴叔皮獻策于御說:“即用降兵旗號,假稱南宮牛等已克毫邑,擒了御說,得胜回朝。”先使數人一路傳言,南宮長万信之,不做准備。群公子兵到,賺開城門,一擁而入,只叫:“單要拿逆賊長万一人,余人勿得惊慌。”長万倉忙無計,急奔朝中,欲奉于游出奔。見滿朝俱是甲士填塞,有內侍走出,言:“子游已被眾軍所殺。長万長歎一聲,思列國惟陳与宋無交,欲待奔陳。又想家有八十余歲老母,唄曰:“天倫不可棄也!”复翻身至家,扶母登輦,左手挾朝,右手推輦而行,斬門而出,其行如風,無人敢攔阻者。宋國至陳,相去二百六十余里,長万推輦,一日便到。如此神力,古今罕有。

  卻說群公子既殺子游,遂奉公子御說即位,是為桓公。拜戴叔皮為大夫。選五族之賢者,為公族大夫。蕭叔大心仍歸守蕭。遣使往衛,請執猛獲。再遣使往陳,請執南宮長万。公于目夷時止五歲,侍于宋桓公之側,笑曰:“長万不來矣!”宋公曰:“童子何以知之?”目夷曰:“勇力人所敬也,宋之所棄,陳必庇之。空手而行,何愛于我?”宋公大悟,乃命貴重寶以賂之。

  先說宋使至衛,衛惠公問于群臣曰:“与猛獲,与不与孰便?”群臣皆曰:“人急而投我,奈何棄之?”大夫公孫耳諫曰:“天下之惡,一也。宋之惡,猶衛之惡。留一惡人,于衛何益。況衛宋之好;日矣,不遣獲,未必怒。庇一人之惡,而失一國之歡,非計之善也。”衛候曰:“善。”乃縛猛獲以界宋。

  再說宋使至陳,以重寶獻于陳宣公。宣公貪其賂,許送長万。又慮長万絕力難制,必須以計困之。乃使公子結謂長万曰:“寡君得吾子,猶獲十城。宋人雖百請,猶不從也。寡君恐吾子見疑,使結布腹心。如以陳國偏小,更适大國,亦愿從容數月,為吾子治車乘。”長万位曰:“君能容万,万又何求?”公子結乃攜酒為歡,結為兄弟。明日長万親至公子結之家稱謝。公子結复留款,酒半,大出婢妾勸酬。長万歡飲大醉,臥于坐席。公子結使力士以犀革包裹,用牛筋束之;并囚其老母,星夜傳至于宋。至半路,長万方醒,奮身賊踏,革堅縛固,終不能脫。將及宋城,犀革俱被掙破,手足皆露于外,押送軍人以褪擊之,烴骨俱折。宋桓公命与猛獲一同綁至市曹,剁為肉泥,使腐人治為酪,遍賜群臣曰:人臣有不能事君者,視此釀矣!”八十歲老母,亦并誅之。髯翁有詩歎曰:

            可惜赳赳力絕倫,但知母子昧君臣。             到頭驕戮難追悔,好諭將來造逆人。

  宋桓公以蕭叔大心有救毫之功,升蕭為附庸,稱大心為蕭君。念華督死難,仍用其子家為司馬。自是華氏世為宋大夫。

  再說齊桓公自長勺大挫之后,深悔用兵。乃委國管仲,日与婦人飲酒為樂。有以國事來告者,桓公曰:“何不告仲父?”時有豎貂者,乃桓公之幸童。因欲親近內庭,不便往來,乃自宮以進。桓公怜之,寵信愈加,不离左右。又齊之雍邑人名巫考,謂之雍巫,字易牙,為人多權術,工射御,兼精于烹調之技。一日,衛姬病,易牙和五味以進,衛姬食之而愈,因愛近之。易牙又以滋味媚豎貂,貂荐之于桓公。桓公召易牙而問曰:“汝善調味乎?”對曰:“然。”桓公戲曰:“寡人嘗烏魯虫魚之味几遍矣。所不知者,人肉味何如耳?”易牙既退,及午膳,獻蒸肉一盤,嫩如乳羊,而甘美過之。桓公食之盡,問易牙曰:“此何肉,而美至此?”易牙跪而對曰:“此人肉也。”桓公大惊,問:“何從得之?”易牙曰:“臣之長于三歲矣。臣聞‘忠君者不有其家。’君未嘗人味,臣故殺予以适君之口。”桓公曰:“于退矣!”桓公以易牙為愛己,亦寵信之。衛姬复從中稱譽。自此豎貂易牙內外用事,陰忌管仲。至是,豎貂与易牙合詞進曰:“聞‘君出令,臣奉令’,今君一則仲父,二則仲父,齊國疑于無君矣!”桓公笑曰:“寡人于仲父,猶身之有股□也。有股膿方成其身,有仲父方成其君。爾等小人何知?二人乃不敢再言。管仲秉政三年,齊國大治。髯仙有詩云:

            疑人勿用用無疑,仲父當年獨制齊。             都似桓公能信任,貂巫百口亦何為了

  是時楚方強盛,滅鄧,克權,服隨,敗鄖,盟絞,役息。凡漢東小國,無不稱臣納貢。惟蔡恃与齊侯婚姻,中國諸侯通盟同兵,未曾服楚。至文王熊貨,稱王已及二世。有斗祈、屈重、斗泊比、遭章、斗廉,胃拳諸人為輔,虎視漢陽,漸有侵軼中原之意。

  卻說蔡哀侯獻舞,与息侯同娶陳女為夫木。蔡娶在先,息娶在后。息夫人妨氏有絕世之貌,因歸宁于陳,道經蔡國。蔡哀侯曰:“吾姨至此,豈可不一相見?”乃使人要至宮中款待,語及戲濾,全無敬客之意。息肋大怒而去。及自陳返息,遂不入蔡國。息侯聞蔡侯怠慢其妻,思有以報之。乃遣使入貢于楚,因密告楚文王曰:“蔡恃中國,不肯納款。若楚兵加我,我因求救于蔡,蔡君勇而輕,必然親來相救。我因与楚合兵攻之,獻舞可虜也。既虜獻舞,不患蔡不朝貢矣。”楚文王大喜,乃興兵伐息。息侯求救于蔡,蔡哀侯果起大兵,親來救息。安營未定,楚伏兵齊起。哀侯不能抵當,急走息城。息候閉門不納,乃大敗而走。楚兵從后追赶,直至芋野,活虜哀侯歸國。息侯大犒楚軍,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哀侯始知中了息侯之計,恨之入骨。楚文王回國,欲殺蔡哀侯烹之,以饗太廟。胃拳諫曰:“王方有事中原,若殺獻舞,諸侯皆懼矣!不如歸之,以取成焉。”再四苦諫,楚文王只是不從。窩拳憤气勃發,乃左手執王之袖,右手拔佩刀擬王曰:“臣當与王俱死,不忍見王之失諸侯也!”楚王懼,連聲曰:“孤听汝!“遂舍蔡侯。篱拳曰:“王幸听臣言,楚國之福。然臣而劫君,罪當万死。請伏斧飯!”楚王曰:“卿忠心貫日,孤不罪也。”淆拳曰:“王雖赦臣,臣何敢自赦?”即以佩刀自斷其足,大呼曰:“人臣有無禮于君者,視此!”楚王命藏其足千大府,“以識孤違諫之過!”使醫人療治窩拳之病,雖愈不能行走。楚王使為大闊,以掌城門,尊之曰太伯。遂釋蔡侯歸國,大排筵席,為之餞行,席中盛張女樂。有彈箏女子,儀容秀麗,楚王指謂蔡侯曰:“此女色技俱胜,可進一瞞。”即命此女以大獻送蔡侯,蔡侯一飲而盡。還斟大獻,親為楚王壽。楚王笑曰:“君生平所見,有絕世美色否?”蔡侯想起息侯導楚敗蔡之仇,乃曰:“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勸之美者,真天人也。”楚王已“其色何如?”蔡侯曰:“目如秋水,臉似桃花,長短适中,舉動生態,目中未見其二!”楚王曰:“寡人得一,見息夫人,死不恨矣!”蔡侯曰:“以君之威,雖齊姬來了,致之不難,何況字下一婦人乎?”楚王大悅,是日盡歡而散。蔡侯遂辭歸本曰。

  楚王思蔡侯之言,欲得息勸,假以巡方為名,來至息國。息侯迎謁道左,极其恭敬。新自辟除館舍,設大饗于朝堂,息侯執爵而前,為楚王壽。楚王接爵在手,微笑而言曰:“昔者寡人曾效微勞于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何惜為寡人進一筋乎?”息侯懼楚之咸,不敢違拒,連聲唯唯,即時傳語宮中。不一時,但聞環侃之聲,夫人妨氏盛服而至,別設毯褥,再拜稱謝。楚王答禮不迭。肋氏取白五厄滿斟以進。素手与玉色相映,楚王視之大惊。果然天上徒聞,人間罕見,便欲以手親接其厄。那媯氏不慌不忙,將厄遞与宮人,轉遞楚王。楚王一飲而盡。媯氏复再拜請辭回宮。楚王心念息媯,反未盡歡。席散歸館,寢不能寐。次日,楚王亦設享于館舍,名為答禮,暗伏兵甲。息侯赴席,酒至半酣,楚王假醉,謂息侯曰:“寡人有大功于君夫人,今三軍在此,君夫人不能為寡人一犒勞乎?”息侯辭臼:“敝邑偏小,不足以优從者,容与寡小君圖之。”楚王拍案曰:“匹夫背義,敢巧言拒我?左右何不為我擒下!”息侯正待分訴,伏甲碎起,遭章斗丹二將,就席間擒息侯而繁之。楚王自引兵徑入息宮,來尋息她。息她聞變,歎曰:“引虎入室,吾自取也!”遂奔入后園中,欲投井而死。被斗丹搶前一步,牽住衣鋸曰:“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為夫婦俱死!”息媯嘿然。斗丹引見楚王,楚王以好言撫慰,許以不殺息侯,不斬息把。遂即軍中立息媯為夫人,載以后車。以其臉似桃花,又曰桃花夫人。今漢陽府城外有桃花洞,上有桃花夫人廟,即息媯也。唐人杜牧有詩云:

            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几度春。             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怜金谷墜樓人!

  楚王安置息侯于妝水,封以十家之邑,使守息把,息侯忿郁而死。楚之無道,至此极矣!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曹沫手劍劫齊侯 桓公舉火爵宁戚

  周鰲王元年春正月,齊桓公設朝,群臣拜賀已畢,問管仲曰:“寡人承仲父之教,更張國政。今國中兵精糧足,百姓皆知禮義,意欲立盟定伯,何如?”管仲對曰:”當今諸侯,強于齊者甚眾。南有荊楚,西有秦晉。然皆自逞其雄,不知尊奉周王,所以不能成霸。周雖衰微,乃天下之共主。東遷以來,諸侯不朝,不貢方物,故鄭伯射桓王之肩,五國拒庄王之命,遂令列國臣子,不知君父。熊通俗號,宋鄭弒君,習為故然,莫敢征討。今庄王初崩,新王即位,宋國近遭南宮長万之亂,賊臣雖戮,宋君未定,君可遣使朝周,請天子之旨,大會諸侯,立定宋君。宋君一定,然后奉天‘予以令諸侯,內尊王室,外攘四夷。列國之中,衰弱者扶之,強橫者抑之,昏亂不共命者,率諸侯討之。海內諸侯,皆知我之無私,必相率而朝于齊。不動兵車,而霸可成矣。”桓公大悅。于是遣使至洛陽朝賀鰲王,因請奉命為會,以定宋君。鰲王曰:“怕舅不忘周室,朕之幸也。姻上諸侯,惟伯舅左右之,朕豈有愛焉?”使者回報桓公。桓公遂以王命布告宋、魯、陳、蔡、衛、鄭、曹、邪諸國,約以三月朔日,共會北杏之地。桓公間管仲曰:“此番赴會,用兵車多少?”管仲曰:“君奉王命,以臨諸侯,安用兵車?請為衣裳之會。”桓公曰:“諾。”乃使軍士先筑壇三層,高起三丈,左懸鐘,右設鼓,先陳天子虛位于上,旁設反枯,五帛器具,加倍整齊。又預備館舍數處,悉要高敞合式。

  至期,宋桓公御說先到,与齊桓公相見,謝其定位之意。次日,陳宣公件臼,邪于克,二君繼到。蔡哀侯獻舞,恨楚見執,亦來赴會。四國見齊無兵車,相顧曰:“齊侯推誠待人,一至于此。乃各將兵車退在二十里之外。時二月將盡,桓公謂管仲曰:“諸侯未集,改期待之,如何?”管仲曰:“語云:‘三人成眾。’今至者四國,不為不眾矣。若改期,是無信也。待而不至,是辱王命也。初合諸侯,而以不信聞,且辱工命,何以圖霸?”桓公曰:“盟乎,會乎廣管仲日:“人心未一,俟會而不散,乃可盟耳。”桓公曰:“善。”

  三月朔,昧爽,五國諸侯,俱集于壇下。相見禮畢,桓公拱手告諸侯曰:“王政久廢,叛亂相尋。孤奉周天于之命,會群公以匡王室。今日之事,必推一人為主,然后權有所屬,而政令可施于天下。”諸侯紛紛私議:欲推齊,則宋爵上公,齊止稱侯,尊卑有序;欲推宋,則宋公新立,賴齊定位,未敢自尊,事在兩難。陳宣公檸臼越席言曰:“天子以糾合之命,屬諸齊侯,准敢代之?宜推齊侯為盟會之主。”諸侯皆曰:“非齊侯不堪此任,陳侯之言是也。”桓公再三謙讓,然后登壇。齊侯為主,次宋公,次陳侯,次蔡侯,次邪子。排列已定,鳴鐘擊鼓,先于天于位前行禮,然膏交拜,敘兄弟之情。仲孫漱捧約簡一函,跪而讀之曰:“某年月日,齊小白、宋御說、陳檸臼、蔡獻舞、邪克,以天子命,會于北杏,共獎王室,濟弱扶傾。有敗約者,列國共征之!”諸侯拱手受命。《論語》稱桓公九合諸侯,此其第一會也。髯翁有詩云:

        濟濟冠裳集五君,臨淄事業赫然新。         局中先著誰能識?只為推尊第一人。

  諸侯獻酬甫畢,管仲歷階而上曰:“魯、衛、鄭、曹,故違王命,不來赴會,不可不討。”齊桓公舉手向四君曰:“敝邑兵車不足,愿諸君同事!”陳、蔡、邪三君齊聲應曰:“敢不率敝賦以從。”椎宋桓公嘿然。

  是晚,宋公回館,謂大夫戴叔皮曰:“齊侯妄自尊大,越次主會,便欲調遣各國之兵。將來吾國且疲于奔命矣!”叔皮曰:“諸侯從違相半,齊勢未集。若征服魯鄭,霸業成矣。齊之霸,非宋福也。与會四國,椎宋為大,來不從兵,三國亦將解体。況吾今日之來,止欲得王命,以定位耳。已列于會,又何俟焉?不如先歸。”宋公從其言,遂于五更登車而去。

  齊桓公聞宋公背會逃歸,大怒,欲遣仲孫漱追之。管仲曰:“追之非義,可請王師伐之,乃為有名。然事更有急于此者。”桓公曰:“何事更急于此?”管仲曰:“宋遠而魯近,且王室宗盟,不先眼魯,何以服宋?”桓公曰:“伐魯當從何路?”管仲臼:“濟之東北有遂者,乃魯之附庸,國小而弱,才四姓耳。若以重兵壓之,可不崇朝而下。遂下,魯必惊懼。然后遣一介之使,責其不會。再遣人通信于魯夫人,魯夫人欲其子親厚于外家,自當极力慫恿。魯侯內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將求盟。俟其來求,因而許之。平魯之后,移兵于宋,臨以王臣,此破竹之勢也。”桓公曰:“善。”乃親自卒師至遂城,一鼓而下。因駐兵于濟水。魯庄公果懼,大集群臣問計。公子慶父曰:“齊兵兩至吾國,未嘗得利,臣愿出兵拒之。”班中一人出曰:“不可,不可!”庄公視之,乃施伯也。庄公曰:“汝計將安出?”施伯曰:“臣嘗言之:管子天下奇才,今得齊政,兵有節制,其不可一也;北杏之會,以奉命尊王為名,今責違命,理曲在我,其不可二也;子糾之戮,君有功焉,王姬之嫁,君有勞焉,棄往日之功勞,結將來之仇怨,其不可三也。為今之計,不若修和請盟,齊可不戰而退。”曹判曰:“臣意亦如此。”正議論問,報道:“齊侯有書至。”庄公視之,大意曰:

  寡人与君并事周室,情同昆弟,且婚姻也,北杏之會,君不与焉。寡人敢請其故?若有二心,亦惟命。

  齊侯另有書通信于文姜,文姜召庄公語之曰:“齊魯世為甥舅,使其惡我,猶將乞好,況取平乎?”庄公唯唯。乃使施伯答書,略曰:

  孤有犬馬之疾,未獲奔命。君以大義責之,孤知罪矣!然城下之盟,孤實恥之!若退舍于君之境上,孤敢不捧玉帛以從。

  齊侯得書大悅,傳令退兵于柯。

  魯庄公將往會齊侯,問:“群臣准能從者?”將軍曹沫請往。庄公曰:“汝三敗于齊,不慮齊人笑那?”曹沫曰:“惟恥三敗,是以愿往,將一朝而雪之。”庄公曰:“雪之何如?”曹沫曰:“君當其君,臣當其臣。”庄公曰:“寡人越境求盟,猶再敗也。若能雪恥,寡人听子矣!”遂偕曹沫而行,至于柯地。齊侯預筑土為壇以待。魯侯先使人謝罪請盟,齊侯亦使人訂期。

  是日,齊侯將雄兵布列壇下,青紅黑白旗,按東南西北四方,各自分隊,各有將官統領,仲孫揪掌之。階級七層,每層俱有壯士,執著黃旗把守。壇上建大黃旗一面,繡出“方伯”二字,旁置大鼓,王于成父掌之。壇中間設香案,排列著朱盤玉盂盛牲歃盟之器,隔朋掌之。兩旁反枯,設有金尊玉翠,寺人貂掌之。壇西立石柱二根,系著烏牛白馬,屠人准備宰殺。司扈易牙掌之。東郭牙為倏,立于階下迎賓。管仲為相。气象十分整肅。齊侯傳令:“魯君若到,止許一君一臣登壇,余人息屏壇下。”曹沫衷甲,手提利劍,緊隨著魯庄公。庄公一步一戰,曹沫全無懼色。將次升階,東郭牙進曰:“今日兩君好會,兩相贊禮,安用凶器?請去劍!”曹沫睜目視之,兩毗盡裂。東郭牙倒退几步。庄公君臣歷階而上。兩君相見,各敘通好之意。三通鼓畢,對香案行禮。隰朋將王盂盛血,跪而請獻。曹沫右手按劍,左手攬桓公之袖,怒形于色。管仲急以身蔽桓公,問曰:“大夫何為者?”曹沫曰:“魯連次受兵,國將亡矣。君以濟弱扶傾為會,獨不為敝邑念乎?”管仲臼:“然則大夫何求?”曹沫曰:“齊恃強欺弱,奪我汶陽之田,今日請還,吾君乃就獻耳!”管仲顧桓公曰:“君可許之。”桓公曰:“大夫休矣,寡人許子!”曹沫乃釋劍,代隔朋捧盂以進。兩君俱已敵訖,曹沫曰:“仲主齊國之政,臣愿与仲敵。”桓公曰:“何必仲父?寡人与子立誓。”乃向夭指日曰:“所不反沈陽田于魯者,有如此日!”曹沫受赦,再拜稱謝。獻酬甚歡。

  既畢事,王子成父諸人,俱憤憤不平,請于桓公,欲劫魯侯,以報曹沫之辱。桓公曰:“寡人已許曹沫矣!匹大約言,尚不失信,況君乎?”眾人乃止。明日,桓公复置酒公館,与庄公歡飲而別。即命南鄙邑宰,將原侵墳陽田,盡數交割還魯。昔人論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于可仇,而桓公不怨,此所以服諸侯霸天下也。有詩云:

        巍巍霸气吞東魯,尺劍如何能用武?         要將信義服群雄,不吝僅陽一片上。

  又有詩單道曹沫劫齊桓公一事,此乃后世俠客之祖。詩云:

        森森戈甲擁如潮,仗劍登壇意气豪。         三敗羞顏一日洗,千秋俠客首稱曹。

  諸侯聞盟柯之事,皆服桓公之信義,于是衛曹二國,皆遣人謝罪請盟。桓公約以代宋之后,相訂為會。乃再遣使如周,告以宋公不遵王命,不來赴會,請王師下臨,同往問罪。周趁王使大夫單蔑,率師會齊伐宋。諜報陳曹二國引兵從征,愿為前部。桓公使管仲先率一軍,前會陳曹,自引隅朋、王千成父、東郭牙等,統領大軍繼進,于商邱取齊。時周鰲王二年之春也。

  卻說管仲有愛妾名靖,纏离人,通文有智。桓公好色,每出行,必以姬嬪自隨。管仲亦以靖從行。是日,管仲軍出南門,約行三十余里,至謠山,見一野夫,短褐單衣,破笠赤腳,放牛于山下。此人叩牛角而歌。管仲在車上,察其人不凡,使人以酒食勞之。野夫食畢,言:“欲見相君仲父。”使者曰:“相國車已過去矣。”野夫曰:“某有一語,幸傳于相君:‘浩浩乎白水!,”使者追及管仲之車,以其語述之。管仲茫然,不解所謂,以問妾嫡。靖曰:“妾聞古有《白水》之詩云:‘浩浩白水,絛餡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此人殆欲仕也。”管仲即命停車,使人召之。野夫將牛寄于村家,隨使者來見管仲,長揖不拜。管仲問其姓名,曰:“衛之野人也,姓宁名戚。慕相君好賢禮士,不憚跋涉至此。無由自達,為村人牧牛耳。”管仲叩其所學,應對如流。歎曰:“豪杰辱于泥涂,不遇汲引,何以自顯?吾君大軍在后,不日當過此。吾當作書,子持以謁吾君,必當重用。”管仲即作書緘,就交付宁戚,彼此各別。宁戚仍牧牛于貓山之下。齊桓公大軍三日后方到,宁戚依前短褐單衣,破笠赤腳,立于路旁,全不畏避。桓公乘輿將近,宁戚遂叩牛角而歌之曰:

  南山燦,白石爛,中有鯉魚長尺半。生不逢堯与舜禪,短褐單衣才至時。從昏飯牛至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

  桓公聞而异之,命左右擁至車前,問其姓名居處。戚以實對曰:“姓宁名戚。”桓公曰:“汝牧夫,何得譏刺時政?”宁戚曰:“臣小人,安敢譏刺?”桓公曰:“當今天子在上,寡人率諸侯賓服于下,百姓樂業,草木沾春,舜日堯天,不過如此。汝謂‘不逢堯舜’,又曰:‘長夜不旦’,非譏刺而何?”宁戚曰:“臣雖村夫,不睹先王之政。然嘗聞堯舜之世,十日一風,五日一雨,百姓耕田而食,鑿井而飲,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是也。今值紀綱不振,教化不行之世,而曰舜日堯天,誠小人所不解也。且又聞堯舜之世,正百官而諸侯服,去四凶而天下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今明公一舉而宋背會,再舉而魯劫盟,用兵不息,民勞財敝,而曰‘百姓樂業,草木沾春,,又小人所未解也。小人又聞堯棄其子丹朱,而讓天下于舜,舜又避于南河,百姓趨而奉之,不得已即帝位。今君殺兄得國,假天子以令諸侯,小人又不知于唐虞揖讓何如也!”桓公大怒曰:“匹夫出言不遜!”喝令斬之。左右縛宁戚去,將行刑。戚顏色不變,了無懼意,仰天歎曰:“榮殺龍逢,紂殺比干,今宁戚与之為三矣!”隔朋奏曰:“此人見勢不趨,見威不惕,非尋常牧夫也。君其赦之!”桓公念頭一轉,怒气頓平,遂命釋宁戚之縛,謂戚曰:“寡人聊以試于,子誠佳土。宁戚因探怀中,出管仲之書。桓公拆而觀之。書略云:

  臣奉命出師,行至搔山,得衛人宁戚,此人非牧豎者流,乃當世有用之才,君宜留以自輔。若棄之使見用于鄰國,則齊悔無及矣!

  桓公曰:“子既有仲父之書,何不遂呈寡人?”宁戚曰:“臣聞‘賢君擇人為佐,賢臣亦擇主而輔。’君如惡直好諛,以怒色加臣,臣宁死,必不出相國之書矣。”桓公大悅,命以后車載之。是晚,下寨休軍,桓公命舉人,索衣冠甚急。寺人貂曰:“君索衣冠,為爵宁戚乎?”桓公曰:“然。”寺人貂曰:“衛去齊不遠,何不使人訪之?使其人果賢,爵之未晚。”桓公曰:“此人廓達之才,不拘小節,恐其在衛,或有細過。訪得其過,爵之則不光,棄之則可惜!”即于燈燭之下,拜宁戚力大夫,使与管仲同參國政。宁戚改換衣冠,謝恩而出。髯翁有詩曰:

        短褐單衣牧豎窮,不逢堯舜遇桓公。         自從叩角歌聲歇,無复飛熊入夢中。

  桓公兵至宋界,陳宣公杆臼,曹庄公射姑先在。隨后周單子兵亦至。相見已畢,商議攻宋之策。宁戚進曰:“明公奉天子之命,糾合諸侯,以威胜,不如以德胜,依臣愚見,且不必進兵。臣雖不才,請掉三寸之舌,前去說宋公行成。”桓公大悅,傳令扎寨于界上,命宁戚人宋。戚乃乘一小車,与從者數人,直至臉陽,來見宋公。宋公問于戴叔皮曰:“宁戚何人也?”叔皮曰:“臣聞此人乃牧牛村夫,齊侯新拔之于位。必其口才過人,此來乃使其游說也。”宋公曰:“何以待之?”叔皮曰:“主公召入,勿以禮待之,觀其動靜。若開口一不當,臣請引紳為號,便令武士擒而囚之。則齊侯之計沮矣。”宋公點首,吩咐武士伺候。宁戚寬衣大帶,昂然而入,向宋公長揖。宋公端坐不答。戚乃仰面長歎曰:“危哉乎,宋國也!”宋公駭然曰:“孤位備上公,汞為諸侯之首,危何從至?”戚曰:“明公自比与周公孰賢?”宋公曰:“周公圣人也,孤焉敢比之?”戚曰:“周公在周盛時,天下太平,四夷賓服,猶且吐哺握發,以納天下賢士。明公以亡國之余,處群雄角力之秋,繼兩世拭逆之后,即效法周公,卑躬下士,猶恐士之不至。乃妄自矜大,簡賢慢客,雖有忠言,安能至明公之前乎?不危何待!”宋公愕然,离坐曰:“孤嗣位日淺,未聞君子之訓,先生勿罪!”叔皮在旁,見宋公為宁戚所動,連連舉其帶紳。宋公不顧,乃謂宁戚曰:“先生此來,何以教我?”戚曰:“天于失權,諸侯星散,君臣無等,篡拭日聞。齊侯不忍天下之亂,恭承王命,以主夏盟。明公列名于會,以定位也。若又背之,猶不定也。今天子赫然震怒,特遣王臣,驅率諸侯,以討于宋。明公既叛王命于前,又抗王師于后,不待交兵,臣已卜胜負之有在矣。”宋公曰:“先生之見如何?”戚曰:“以臣愚計,勿惜一束之贊,与齊會盟。上不失臣周之禮,下可結盟主之歡,兵甲不動,宋國安于泰山。”宋公曰:“孤一時失計,不終會好,今齊方加兵于我,安肯受吾之贊?”戚曰:“齊侯寬仁大度,不錄人過,不念舊惡。如魯不赴會,一盟于柯,遂舉侵田而返之。況明公在會之人,焉有不納?”宋公曰:“將何為貧?”戚曰:“齊侯以禮睦鄰,厚往薄來。即束脯可蟄,豈必傾府庫之藏哉?”宋公大悅,乃遣使隨宁戚至齊軍中請成。叔皮滿面羞慚而退。

  卻說宋使見了齊侯,言謝罪請盟之事。獻白玉十毀,黃金千錨。齊桓公曰:“天子有命,寡人安敢自傳?必須煩王臣轉奏于王方可。”桓公即以所獻金玉,轉送單子,致宋公取成之意。單子曰:“苟君侯赦有,有所藉手,以复于天王,敢不如命。”桓公乃使宋公修聘于周,然后再訂會期。單子辭齊侯而歸。齊与陳曹二君各回本國。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擒傅暇厲公复國 殺子頹惠王反正

  話說齊桓公歸國,管仲奏曰:“東遷以來,莫強于鄭。鄭滅東唬而都之,前篙后河,右洛左濟,虎牢之險,聞于天下,故在昔庄公恃之,以伐宋兼許,抗拒玉師。今又与楚為党,楚,悟國也,地大兵強,吞噬漢陽諸國,与周為敵。君若欲屏王室而霸諸侯,非攘楚不可;欲攘楚,必先得鄭。”桓公曰:“吾知鄭為中國之樞,久欲收之,恨無計耳。宁戚進曰:“鄭公子突為君二載,祭足逐之而立于忽;高渠彌拭忽而立子直;我先君殺于鱉,祭足又立子儀。祭足以臣逐君,子儀以弟篡兄,犯分逆倫,皆當聲討。今子突在棟,日謀襲鄭,況祭足已死,鄭國無人,主公命一將往棟,送突人鄭,則突必怀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齊矣。”桓公然之。遂命賓須無引兵車二百乘,屯于棟城二十里之外。 賓須無預遣人致齊侯之意。鄭厲公突先聞祭足死信,密差心腹到鄭國打听消息。忽聞齊侯遣兵送己歸國,心中大喜,出城遠接,大排宴會。

  二人敘話間,鄭國差人已轉,回說:“祭仲已死,如今叔詹為上大夫。”賓須無曰:“叔詹何人?”鄭伯突曰:“治國之良,非將才也/差人又稟:“鄭城有一奇事:南門之內,有一蛇長八尺,青頭黃尾;門外又有一蛇,長丈余,紅頭綠尾;斗于門悶之中,三日三夜,不分胜負。國人觀者如市,莫敢近之。后十七日,內蛇被外蛇咬死,外蛇竟奔入城,至太廟之中,忽然不見。“須無欠身賀鄭伯曰:“君位定矣。”鄭伯突白:“何以知之?”須無曰:“鄭國外蛇即君也,長丈余,君居長也。內蛇予儀也,長八尺,弟也。十七日而內蛇被傷,外蛇入城者,君出亡以甲申之夏,今當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內蛇傷死,此于儀失位之兆;外蛇入于太廟,君主宗把之征也。我主方申大義于天下,將納君于正位,蛇斗适當其時,殆天意乎!”鄭伯突曰:“誠如將軍之言,沒世不敢負德!”賓須無乃与鄭伯定計,夜襲大陵。

  傅暇率兵出戰,兩下交鋒,不虞賓須無繞出背后,先打破大陵,插了齊國旗號,傅暇知力不敵,只得下車投降。鄭伯突銜傅暇十七年相拒之恨,咬牙切齒;叱左右:“斬訖報來!”傅暇大呼曰:“君不欲入鄭那?何為殺我?”鄭伯突喚轉問之,傅暇曰:“君若赦臣一命,臣愿果于儀之首/鄭伯突曰:“汝有何策,能殺子儀?不過以甘言哄寡人,欲脫身歸鄭耳。”暇曰:“當今鄭政皆叔詹所掌,臣与叔詹至厚。君能赦我,我潛入鄭國,与詹謀之,子儀之首,必獻于座下。”鄭伯突大罵:“老賊奸詐,焉敢詼吾?吾今放汝人城,汝將与叔詹起兵拒我矣。”賓須無曰:“暇之妻孿,見在大陵,可囚于爍城為質。”傅暇叩頭求哀:“如臣失信,誅臣妻子。”且指天日為誓。鄭伯突乃縱之。傅暇至鄭,夜見叔詹。詹見暇,大惊曰:“汝守大陵,何以至此?”暇曰:“齊侯欲正鄭位,命大將賓須無統領大軍,送公子突歸國。大陵已失,暇連夜逃命至此。齊兵旦晚當至,事在危急,子能斬子儀之首,開城迎之,富貴可保,亦免生靈涂炭。轉禍為福,在此一時,不然,悔無及矣!”詹聞言嘿然,良久曰:“吾向日原主迎立故君之議,為祭仲所阻。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違天必有咎,但不知計將安出?”暇曰:“可通信棟城,令速進兵。于出城,偽為拒敵,于儀必臨城觀戰,吾覷便圖之。于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叔詹從其謀,密使人致書‘于突。傅暇然后參見子儀,訴以齊兵助突,大陵失陷之事。

  子儀大惊曰:“孤當以重賂求救于楚,待楚兵到日,內外夾攻,齊兵可退。”叔詹故緩其事。過二日,尚未發使往,諜報:“棟軍已至城下/叔詹曰:“臣當引兵出戰。君同傅暇登城固守。”子儀信以為然。

  卻說鄭伯突引兵先到,叔詹略戰數合,賓須無引齊兵大進,叔詹回車便走。

  傅暇從城上大叫曰:“鄭師敗矣!”子儀素無膽勇,便欲下城。暇從后刺之,子儀死于城上。叔詹叫開城門,鄭伯同賓須無一,同入城。傅暇先往清宮,遇子儀二子,俱殺之。迎突复位。國人素附厲公,歡聲震地。厲公厚賄賓須無,約以冬十月親至齊庭乞盟。須無辭歸。厲公复位數日,人心大定。乃謂傅假曰:“汝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謂忠于舊君矣。今貪生畏死,复為寡人而膩舊君,汝心不可測也!寡人當為子儀報仇!”喝令力士押出,斬于市曹。其妻摯姑赦弗誅。

  髯翁有詩歎云:

         鄭突好雄世所無,借人成事又行誅。          傅暇不愛須臾活,贏得忠名万古呼。

  原繁當先贊立子儀,恐其得罪,稱疾告老。厲公使人責之,乃自縊而死。厲公复治逐君之罪,殺公子闊。強妞避于叔詹之家,叔詹為之求生,乃兔死,剛其足。公父定叔出奔衛國,后三年,厲公召而复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后也!”祭足己見勿論。叔詹仍為正卿,堵叔師叔并為大夫,鄭人謂之“三良”。

  再說齊桓公知鄭伯突已复國,衛曹二國,去冬亦曾請盟,欲大合諸侯,刑牲定約。管仲曰:“君新舉霸事,必以簡便為政。”桓公曰:“簡便如何?”管仲曰:“陳、蔡、邪自北杏之后,事齊不罰曹伯雖未會,已同伐宋之舉。此四國,不必再煩奔走。惟宋衛未嘗与會,且當一見。俟諸國齊心,方舉盟約可也/言未畢,忽傳報:周王再遣單蔑報宋之聘,已至衛國。”管仲曰:“宋可成矣。衛居道路之、中,君當親至衛地為會,以親諸侯。桓公乃約宋、衛、鄭三國,會于邪地。連單子齊侯,其是五位,不作獻血,揖讓而散。諸侯大悅。齊侯知人心悅從,乃大合宋、魯、陳、衛、鄭、許諸國于幽地,赦血為盟,始定盟主之號。此周碴王三年之冬也。

  卻說楚文王熊貨,自得息她立為夫人,寵幸無比。三年之內,生下二子,長曰熊察,次曰熊揮。息她雖在楚宮三載,從不与楚王說話。楚王怪之。一日,問其不言之故。息妨垂淚不答。楚王固請言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不能守節而死,又何面目向人言語乎?”言訖淚下不止。胡曾先生有詩云:

         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風一面花。          感舊不言常掩淚,只應翻恨有容華。

  楚王曰:“此皆蔡獻舞之故,孤當為夫人報此仇也,夫人勿憂。”乃興兵伐蔡,人其郭。蔡侯獻舞肉袒伏罪,盡出其庫藏寶玉以賂楚,楚師方退。适鄭伯突遣使告复國于楚。楚工曰:“突复位二年,乃始告孤,慢孤甚矣。”复興兵伐鄭。鄭謝罪謂成,楚王許之。周渣工四年,鄭怕突畏楚,不敢朝齊。齊桓公使人讓之。鄭怕使上卿叔詹如齊,謂桓公曰:“敝邑困于楚兵,早夜城守,未獲息肩,是以未修歲事。君若能以威加楚,寡君敢不朝夕立于齊庭乎?”桓公惡其不遜,囚詹于軍府。

  詹視隙逃回鄭國。自是鄭 背齊事楚。不在話下。

  再說周螫王在位五年崩。子間立,是為惠王。惠王之二年,楚文工熊貨淫暴無政,喜于用兵。先年,曾与巴君同代申國,而惊扰巴師。巴君怒,遂襲那處,克之。守將閻敖游涌水而遁。楚上殺閻敖。閻氏之族怨王。至是,約巴人伐楚,愿為內應。巴兵伐楚,楚王親將迎之,大戰于津。不提防閻族數百人,假作楚軍,混入陣中,竟來跟尋楚王。楚軍大亂,巴兵乘之,遂大敗楚。楚王面頰中箭而奔。巴君不敢追逐,收兵回國,閻氏之族從之,遂為巴人。楚王回至方城,夜叩城門。騖拳在門內問曰:“君得胜乎?”楚王曰:“敗矣!”脊拳曰:“自先王以來,楚兵戰無不胜。巴小國也,王自將而見敗,宁不為人笑乎?今黃不朝楚,若伐黃而胜,猶可自解。”遂閉門不納。楚王憤然謂軍士曰:“此行再不胜,寡人不歸矣!”乃移兵伐黃。王親鼓,士卒死戰,敗黃師于踏陵。是夜,宿于營中,夢息侯怒气勃勃而前曰:“孤何罪而見殺?又占吾疆土,淫吾妻室,吾已請于上帝矣!”乃以手批楚王之頰。楚王大叫一,聲,醒來箭瘡迸裂,血流不止,急傳令回軍,至于漱地,夜半而堯。胃拳迎喪歸葬。長子熊鞠嗣立。 甭拳曰:吾犯王二次,縱王不加誅,吾敢偷生乎?吾將從王于地下!”乃謂家人曰:“我死,必葬我于經皇,使子孫知我守門也。”遂自到而死。熊禁怜之,使其子孫,世為大閣。先儒左氏稱窩拳為愛君,史官有詩駁之,曰:

         沫主如何敢用兵?閉門不納亦堪惊。          若將此事稱忠愛,亂賊紛紛盡借名。

  鄭厲公聞楚文王凶信,大喜曰:“吾無憂矣!”叔詹進曰:“臣聞、依人者危,臣人者辱。,今立國于齊楚之間,不辱即危,非長計也。先君桓武及庄,三世為王朝卿士,是以冠冕列國,征服諸侯。今新王嗣統,聞唬晉二國朝工,王為之饗酷命有,又賜玉五毅,馬三匹。君不若朝貢于周,若賴王之寵,以修先世卿士之業,雖有大國,不足畏也。”厲公曰:“善。乃遣大夫師叔如周請朝。師叔回報:“周室大亂。厲公問:“亂形如何?”對曰:“昔周庄王壁妾姚姬,謂之王姚,生子頹,庄王愛之,使大夫勞國為之師傅。子頹性好牛,嘗養牛數百,親自喂養,飼以五谷,被以文繡,謂之‘文獸’。凡有出入,仆從皆乘牛而行,踐踏無忌。又陰結大夫勞國、邊伯、子禽、祝跪、詹父,往來甚密。鰲王之世,未嘗禁止,今新王即位,于頹恃在叔行,驕橫益甚。新王惡之,乃裁抑其党,奪子禽、祝跪、詹父之田。新王又因筑苑圃于宮側,芳國有圃,邊伯有室,皆近王宮,王俱取之,以廣其圃。又膳夫石速進膳不精,王怒,革其祿,石速亦憾王。故五大夫同石速作亂。奉子頹為君以攻王。賴周公忌父同召伯廖等死力拒敵,眾人不能取胜,乃出奔于蘇。先周武王時,蘇忿生為王司寇有功,謂之蘇公,授以南陽之田為采地。忿生死,其子孫為狄所制,乃叛王而事狄,又不繳還采地于周。桓王八年,乃以蘇子之煙,界我先君庄公,易我近周之田。于是蘇子与周嫌隙益深。衛侯朔惡周之立黔牟,亦有夙怨,蘇子因奉子頹奔衛,同衛侯帥師伐王城。周公忌父戰敗,同召伯廖等奉王出奔于郡。五大夫等尊于頹為王,人心不服。君若興兵納王,此万世之功也。”

  厲公曰:“善。雖然,子頹懦弱,所恃者衛燕之眾耳,五大夫無能力也。寡人再使人以理諭之,若悔禍反正,免動于戈,豈不美哉?一面使人如邵迎王,暫幸棟邑。因厲公向居棟十六年,宮室齊整故也。一面使人致書于王子頹。書曰:突聞以臣犯君,謂之不忠;以弟好兄,謂之不順。不忠不順,天殃及之!

  王子誤听奸臣之計,放逐其君,若能悔禍之延,奉迎天子,束身歸罪,不失富貴。不然,退處一隅,比于藩服,猶可謝天下之口。惟王子迷圖之!

  于頹得書,猶豫未決。五大夫曰:“騎虎者勢不能复下。豈有尊居万乘,而复退居臣位者?此鄭怕欺人之語,不可听之。”頹遂逐出鄭使。鄭厲公乃朝王于棟,遂奉王襲入成周,取傳國寶器,复還爍城。時惠王三年也。

  是冬,鄭厲公遣人約會西貌公,同起義兵納王。唬公許之。惠王四年之春,鄭貌二君,會兵于餌。夏四月,同伐王城。鄭厲公親率兵攻南門,硫公率兵攻北門。芳國忙叩宮門,來見子頹。子頹因飼牛未畢,不即相見。芳國曰:“事急矣!”乃假傳于頹之命,使邊伯、子禽、祝跪、詹父登啤2守御。周人不順子頹,聞王至,歡聲如雷,爭開城門迎接。苫國方草國書,謀遣人往衛求救。書未寫就,聞鐘鼓之聲,人報:“舊王已入城坐朝矣!”芳國自刎而死。祝跪子禽死于亂軍之中。

  邊伯詹父被周人綁縛獻功。子頹出奔西門,使石速押文牛為前隊,牛体肥行遲,悉為追兵所獲,与邊伯詹父一同斬首。髯翁有詩歎子頹之愚云:

         挾寵橫行意未休,私交乘釁起好謀。          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關門去飼牛。

  又一詩說齊桓公既稱盟主,合倡義納王,不應讓之鄭唬也。

  詩云:

         天子蒙塵九廟羞,紛紛鄭貌效忠謀。          如何仲父無遺策,卻讓當時第一籌?

  惠王复位,賞鄭虎牢以東之地,及后之肇鑒。賞西貌公以酒泉之邑,及酒爵數器。二君謝恩而歸。鄭厲公于路得疾,歸國而亮。群臣奉世子捷即位,是為文公。

  周惠王五年,陳宣公疑公子御寇謀叛,殺之。公子完,字敬仲,乃厲公之子,与御寇相善,懼誅奔齊,齊桓公拜為工正。一日,桓公就敬仲家飲酒甚樂。天色已晚,索燭盡歡。敬仲辭曰:“臣止卜晝,未卜夜,不敢繼以燭也/桓公曰:“敬仲有禮哉!贊歎而去。桓公以敬仲為賢,使食采于田,是為田氏之祖。是年魯庄公為圖婚之事,會齊大夫高溪于防地。卻說魯夫人文姜,自齊襄公變后,日夜哀痛想憶,遂得嗽疾。內侍進苔醫察脈。文姜久曠之后,欲心難制,遂溜苔醫飲食,与之私通。后宮醫回國,文姜托言就醫,兩次如宮,館于芭醫之家。宮醫复荐人以自代,文姜老而愈淫,然終以不及襄公為恨。周惠王四年秋七月,文姜病愈劇,遂摹于魯之別寢。臨終謂庄公曰:“齊女今長成十八歲矣。汝當速娶,以正六宮之位。万勿拘終喪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懸念不了。”又曰:“齊方圖伯,汝謹事之,勿替世好。”言訖而逝。庄公喪葬如常禮。遵依遺命,其年便欲議婚。大夫曹判曰:“大喪在殯,未可驟也。請俟三年喪畢行之。”庄公曰:“吾母命我矣。乘凶則驟,終喪則遲,酌其中可也/遂以期年之后,与高溪申訂前約,請自如齊,行納市之禮,齊桓公亦以魯喪未終,請緩其期。直至惠王七年,其議始定,以秋為吉。時庄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歲矣。意欲取悅齊女,凡事极其奢侈。

  又念父桓公蓖于齊國,今复娶齊女,心終不安,乃重建桓良,丹其檻,刻其桶,欲以媚亡者之靈。大夫御孫切諫,不听。是夏,庄公如齊親迎。至秋八月,姜氏至魯,立為夫人,是為哀姜。大夫宗婦,行見小君之禮,一概用市。御孫私歎曰:“男蟄大者玉帛,小者禽鳥,以章物采。女蟄不過棒栗棗情,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蟄,是無別也。男女之別,國之大節,而由夫人亂之,其不終乎?”自姜氏歸魯后,齊魯之好愈固矣。齊桓公复同魯庄公合兵伐徐,伐戎,徐戎俱臣服于齊。鄭文公見齊勢愈大,恐其侵伐,遂遣使請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晉獻公違卜立驪姬 楚成王平亂相子文

  周惠王十年,徐戎俱已臣服于齊。鄭文公見齊勢愈大,恐其侵伐,遣使請盟。乃复會宋、魯、陳、鄭四國之君,同盟于幽,天下莫不歸心于齊。齊桓公歸國,大設宴以勞群臣。酒至半酣,鮑叔牙執厄至桓公之前,滿斟為壽。桓公曰:“樂哉,今日之飲。 鮑叔牙曰:“臣聞‘明主賢臣,雖樂不忘其憂。,臣愿君毋忘出奔,管仲毋忘檻囚,宁戚毋忘飯牛車下之日。”桓公遽起离席再拜曰:“寡人与諸大夫,皆能毋忘,此齊國社稷無窮之福也!是日极歡而散。

  忽一日,報:“周王遣召伯廖來到。”桓公迎接入館。召伯廖宣惠王之命,賜齊侯為方伯,修大公之職,得專征伐。因言:“衛朔援立于頹,助逆犯順,朕怀之十年,迄今天討未彰,煩伯舅為朕圖之。”惠王十一年,齊桓公親率車徒代衛。時衛惠公朔先亮,子赤立,已三年矣,是為懿公。前公不問來由,率兵接戰,大敗而歸。桓公乃直抵城下,宣揚王命,數其罪狀。懿公曰:“然則先君之過,与寡人無与也/乃使其長子開方,輦金帛五車,納于齊軍,求其講和免罪。桓公曰:,‘先王之制,罪不及子孫。苟遵王命,寡人何多求于衛那?”公子開方見齊國強盛,愿仕于齊。齊侯曰:“子乃衛侯長于,論次序當為國儲。奈何舍南面之尊,而北面于寡人乎?”開方對曰:“明公乃天下之賢侯,倘得執鞭侍左右,榮幸已甚,豈不胜于為君?”桓公以開方為愛己,拜為大夫,寵之与豎貂易牙等。齊人謂之“三貴\開方复言衛侯少女之美,——衛惠公先曾以女腰齊,此其妹也。——桓公遣使納市,求之為妾。衛鰓公不敢辭卻,即送衛姬至齊,齊侯納之。因以長衛姬,少衛姬別之,姊妹俱有寵。髯翁有詩云:

         衛候罪案重如山,奉命如何取賂還?          漫說尊王申大義,到來功利在心間。

  話分兩頭。卻說晉國姬姓,侯爵。自周成王時,剪桐葉為硅,封其弟叔虞于此。傳九世至穆侯。穆侯生二子,長曰仇,次曰成師。穆侯堯,子仇立,是為文侯。:文侯蕪,子昭侯立。畏其叔父桓叔之強,乃割曲沃以封之,謂之曲沃伯;改晉號曰翼,謂之二晉,昭侯立七年,大夫潘父弒之,而納曲沃伯。翼人不受,殺潘父而立昭侯之弟平,是為孝侯,孝侯之八年,桓叔亮,于獺立,是為曲沃庄伯,孝侯立十五年,庄伯伐翼,孝侯逆戰大敗,為庄伯所殺。翼人立其弟鄙,是為鄂侯。

  鄂侯立二年,率兵伐曲沃,戰敗,出奔隨國。于光嗣位,是為哀侯。哀候之二年,庄伯慕,子稱代立,是為曲沃武公。哀侯九年,武公率其將韓万梁宏伐翼,哀侯逆戰被殺。周桓王命卿士貌公林父立其弟緝,是為小子侯。小子侯立四年,武公复誘而殺之,遂并其國,定都于絛,仍號曰晉。悉取晉庫藏寶器,輦人于周,獻于鰲王。趨王貪其賂,遂命稱代以一軍為晉侯,稱代凡立三十九年,堯,子詭諸立,是為晉獻公。

  獻公忌桓庄之族,慮其為患。大夫士芳獻計散其党,因誘而盡殺之。獻公嘉其功,命力大司空。固使大城絛邑,規模极其壯麗,比于大國之都。先獻公為世子時,娶賈姬為妃,久而無子。又娶犬戎主之侄女曰狐姬,生于曰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當武公晚年,求妾于齊,齊桓公以宗女歸之,是為齊姜。時武公已老,不能御女。齊姜年少而美,獻公悅而杰之,与生一子,私寄養于申氏,因名申生。獻公即位之年,賈姬已嘉,遂立齊姜為夫人,時重耳已二十一歲矣,夷吾年亦長于申生。因申生是夫人之于,論嫡庶不論長幼,乃立申生為世子。以大夫杜原款為太傅,大夫里克為少傅,相与輔導世子。齊姜又生一女而卒。獻公复納賈姬之梯曰賈君,亦無子。因以齊姜所生之女,使賈君育之。獻公十五年,興兵伐儷戎,儷戎乃請和,納其二女于獻公,長曰儷姬,次曰少姬。那驅姬生得貌比息姚,妖同旭己,智計千條,詭詐百出。在獻公前,小忠小信,貢媚取怜。又時常參与政事,十言九中。所以獻公寵愛無二,一飲一食,必与之俱。逾年,儷姬生一子,名曰奚齊。又逾年,少姬亦生一子,名曰卓子。獻公既心惑儷姬,又喜其有子,遂忘齊姜一段恩情,欲立儷姬為夫人。使太卜郭愜,以龜卜之。郭僵獻兆,其爵曰:專之渝,攘公之輸。一蕉一藐,十年尚有臭!

  獻公曰:“何謂也。”郭慪曰:“渝者,變也,意所專尚,心亦變亂,故曰‘專之渝’。

  攘,奪也。輸,美也。心變則美惡倒置,故曰‘攘公之輸’。草之香者曰競,臭者曰獲。香不胜臭,穢气久而未消,故曰‘十年尚有臭’也。”獻公一心溺愛儷姬,不信其言,更命史蘇缸之。得《觀卦》之六二,曼詞曰:“間觀利女貞。”獻公曰:“居內觀外,女子之正。吉孰大焉?卡愜曰:“開辟以來,先有象,后有數。龜,象也。缸,尊也。從缸不如從龜。”史蘇曰:“禮無二嫡,諸侯不再娶,所謂觀也。繼稱夫人,何以為正?不正,何利之有?以《易》言之,亦未見吉。獻公曰:“若卜缸有定,盡鬼謀矣。竟不听史蘇個愜之言。擇日告廟,立驅姬為夫人,少姬封為次妃。史蘇私謂大夫里克曰:“晉國將亡,奈何?”里克大惊,問曰:“亡晉者何人?”史蘇曰:“其儷戎乎?”里克不解其說。史蘇曰:“昔夏榮伐有施,有施人以女妹喜歸之。架寵妹喜,遂以亡夏,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女姐己歸之。紂寵姐己,遂以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女褒姒歸之。幽王寵褒擬,西周遂亡。今晉伐驅戎而獲其女,又加寵焉,不亡得乎?”适大卜郭愜亦至,里克述史蘇之言。郭愜曰:“晉亂而已,亡則未也。昔唐叔之封,卜曰:‘尹正諸夏,再造王國。晉業方大,何亡之患?”里克曰:“若亂當在何時?”郭愜曰:“善惡之報,不出十年。十者,數之盈也。里克識其言于簡。再說獻公愛儷姬,欲立其子奚齊為嗣。一日,与驪姬言之。驪姬心中甚欲。

  只因申生已立做世子,無故更變,恐群臣不服,必然諫沮。又且重耳夷吾,与申生相与友愛,三公子俱在左右,若說而不行,反被堤防,豈不誤事。乃跪而對曰:“太子之立,諸侯莫不聞,且賢而無罪,君必以妾母子之故,欲行廢立,妾宁自殺!”獻公以為真心,遂置不言。獻公有蟹幸大夫二人:曰梁五東關五,并与獻公察听外事,挾寵弄權,晉人傻之“二五”。又有优人名施者,少年美姿,伶俐多智,能言快語,獻公尤劈之,出入宮禁,不知防范。儷姬遂与施私通,情好甚密。因告以心腹之事,謀离間三公子,徐為奪嗣之計。优施為之畫策:“必須以封疆為名,使三公子遠遠出鎮,然后可居中行事。然此事又必須外臣開口,方見忠謀。今‘二五’用事,夫人誠以金市結之,伸彼相与進言,則主公無不听矣。”儷姬乃出金帛付优施,使分送“二五”。优施先見梁五曰:“君夫人愿交惟于大夫,使施致不腆之敬。”梁五大惊曰:“君夫人何須于我?必有囑也。子不言,吾必不受。”

  优施乃盡以儷姬之謀告之。梁五曰:“必得東關為助乃可。”施曰:“夫人亦有饋,如大夫也。”于是同詣東關五之門,三人做一處商議停當。次日,梁五進言于獻公曰:“曲沃始封之地,先君宗廟之所在也。蒲与屈,地近戎狄,邊疆之要地也。

  此三邑者,不可無人以主之。宗邑無主,則民無畏威之心;邊疆無主,則戎狄有窺伺之意。若使太子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君居中制馭,此磐石之安矣。”獻公曰:“世子出外可乎?”東關五曰:“太子,君之貳也。曲沃,國之貳也。非太子其誰居之?”獻公曰:“曲沃則然矣。蒲屈乃荒野之地,如何可守?”東關五又曰:“不城則為荒野,城之即為都邑。”二人又齊聲贊美曰:“一一朝而增二都,內可屏蔽封內,而外可開拓疆字,晉自此益大矣!”獻公信其言,使世子申生居曲沃,以主宗邑,大傅杜原款從行。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以主邊疆。狐毛從重耳于蒲,呂怕甥從夷吾于屈。又使趙夙為太子城曲沃,比舊益加高廣,謂之新城。

  使上勞監筑蒲屈二城。士苫聚薪筑土,草草完事。或言:“恐不堅固。”土苫笑曰:“數年之后,此為仇敵,何以固為?”因賦詩曰:狐裘尤茸,一國三公,吾誰适從?

  狐裘,貴者之服。危茸,亂貌。言貴者之多,喻嫡庶長幼無分別也。士芳預知儷姬必有奪嫡之謀,故為嘩語。申生与二公子,俱遠居晉鄙。惟奚齊卓子,在君左右。騙姬益獻媚取寵,以蠱獻公之心。髯翁有詩云:

         女色從來是禍根,順姬寵愛獻公昏。          空勞備筑疆場遠,不過干戈伏禁門。

  時獻公新作二軍,自將上軍。使世子申生將下軍,率領大夫趙夙畢万攻狄、霍、魏三國,滅之。以狄賜趙夙,魏賜畢万為采邑。太子功益高,驅姬忌之益甚,而謀愈深且毒矣。此事擱過一邊。

  卻說楚熊襄熊渾兄弟,雖同是文夫人所生,熊渾才智胜于其兄,為文夫人所愛,國人亦推服之。熊蔡既嗣位,心忌其弟,每欲因事誅之,以絕后患。左右多有為熊渾周旋者,是以因循不決。熊察怠于政事,專好游獵,在位三年,無所施設。熊渾嫌隙已成,私畜死士,乘其兄出獵,襲而殺之,以病克告于文夫人。文夫人雖則心疑,不欲明白其事,遂使諸大夫擁立熊渾為君,是為成工。以熊巍未嘗治國,不成為君,號為“堵敖”,不以王禮葬之。任其叔王子善為令尹,即于元也。

  于元自其兄文工之死,便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幼,天下絕色,欲与私通。況熊蔡熊渾二子,年齒俱幼,自恃尊行,全不在眼。只畏大夫斗伯比正直無私,且多才智,故此不敢縱肆。至是,周惠王十一年,斗伯比病卒。子元意無忌憚,遂于王宮之旁,大筑館舍,每日歌舞奏樂,欲意蠱惑文夫人之意。文夫人聞之,問淨人曰:“宮外樂舞之聲何來廣侍人曰:“此令尹之新館也。”文夫人曰:“先君舞干以習武事,以征諸侯,是以朝貢不絕于庭。今楚兵不至中國者十年矣。令尹不圖雪恥,而樂舞于未亡人之側,不亦异乎?侍人述其言于子元,子元曰:“婦人尚不忘中原,我反忘之;不伐鄭,非丈夫也。”遂發兵車六百乘,自為中軍,斗御疆斗梧建大施為前隊,王孫游王孫嘉為后隊。浩浩蕩蕩,殺奔鄭國而來。鄭文公聞楚師大至,急召百官商議。堵叔曰:“楚兵眾盛,未可敵也,不如請成。”師叔曰:“吾新与齊盟,齊必來救,且宜堅壁以待之。”世于華,年少方剛,請背城一戰。叔詹曰:“三人之言,吾取師叔。然以臣愚見,楚兵不久自退。”鄭文公曰:“令尹自將,安肯退乎?”叔詹曰:“自楚加兵人國,未有用六百乘者。公子元操必胜之心,欲以媚息夫人耳。夫求胜者,亦必畏敗。楚兵若來,臣自有計退之。”正商議間,諜報:“楚師斬桔鐵關而進,已破外郭,人純門,將及逮市。”堵叔曰:“楚兵幅矣,如行成不可,且奔桐邱以避之。”叔詹曰:“無懼也!”乃使甲士埋伏于城內,大開城門,街市百姓來往如常,并無懼色,斗御疆等前隊先到,見如此模樣,城上絕無動靜,心中疑惑;謂斗梧曰:“鄭閒暇如此,必有詭計,哄吾入城。不可輕進,且待令尹來議之。”遂离城五里,扎住營寨。須臾子元大兵已到,斗御疆等享知城中如此。子元親自登高阜處以望鄭城。忽見施旗整肅,甲士林立,看了一。

  回,歎曰:“鄭有‘三良’在,其謀叵測!万一失利,何面目見文夫人乎?更探听虛實,方可攻城也。”次日,后隊王孫游遣人來報說:“諜探得齊侯同宋魯二國諸侯,親率大軍,前來救鄭。斗將軍等不敢前進,特候軍令,准備迎敵。子元大惊,謂諸將曰:“諸侯若截吾去路,吾腹背受敵,必致損折。吾侵鄭及于逵市,可謂全胜矣。”乃暗傳號令,人銜枚,馬摘鈴,是夜拔寨都起。猶恐鄭 兵追赶,命勿撤軍幕,仍建大篩,以疑鄭人。大軍潛出鄭界,乃始嗚鐘擊鼓,唱凱歌而還。先遣報文夫人曰:“令尹全胜而回矣!”夫人謝曰:“令尹若能殲敵成功,宜宣示國人,以彰明罰,告諸太廟,似慰先王之靈。未亡人何与焉?”子元大慚。楚王熊惲,聞子元不戰而還,自是有不悅之意。

  卻說鄭叔詹親督軍士巡城,徹夜不睡。至曉,望見楚幕,指曰:“此空營也,楚師遁矣。”眾猶未信,問:“何以知之?”叔詹曰:“幕乃大將所居,嗚怔1設做。

  軍聲震動。今見群鳥栖噪于上,故知其為空幕也。吾度諸侯救兵必至,楚先聞信,是以遁耳!”未凡,諜報:“諸侯救兵果到,未及鄭境,聞楚師已去,各散回本國去了。”眾始服叔詹之智。鄭遣使致謝齊侯救援之勞。自此感服齊國,不敢怀罰再說楚子元自伐鄭無功,內不自安,篡謀益急。欲先通文夫人,然后行事,适文夫人有小恙,子元假稱問安,來至王宮。遂移臥具寢處宮中,三日不出。家甲數百,環列宮外。大夫斗廉聞之,闖入宮門,直至臥榻,見子元方對鏡整髦,讓之曰:“此豈人臣柿沐之所那?令尹宜速退!”子元曰:“此吾家宮室,与射師何与?”斗廉曰:“王侯之貴,弟兄不得通屬。令尹雖介弟,亦人臣也。人臣過閉則下,過廟則趨,咳唾其地,猶為不敬,況寢處乎?且寡夫人密選于此,男女別嫌,令尹豈未聞那?”子元大怒曰:“楚國之政,在吾掌握,汝何敢多言!”命左右格其手,拘于龐下,不放出宮。文夫人使侍人告急于斗伯比之子斗谷放茧,使其入宮靖難。斗谷于蓖密奏楚王,約會斗梧斗御疆及其子斗班,半夜率甲以圍玉宮,將家甲亂砍,眾俱惊散。子元方擁宮人醉寢,夢中惊起,仗劍而出,恰遇斗班,亦仗劍而入,子元喝曰:“作亂乃孺子那!”斗班曰:“我非作亂,特來誅亂者耳。兩下就在宮中爭戰。不數合,斗御疆斗梧齊到。子元度不能胜,奪門欲走,被斗班一劍砍下頭來。斗谷于茧將斗廉開桔放出。一齊至文夫人寢室之外,稽首問安而退。次早,楚成王熊惲御殿,百官朝見已畢,楚王命滅于元之家,榜其罪狀于通衙。髯翁論公子元欲蠱文夫人之事,有詩曰:

         堪嗟色膽大子身,不論尊兮不論親。          莫怪狂且輕動念,楚夫人是息夫人。

  卻說斗谷于茧之祖曰斗若敖,娶鄖子之女,生斗伯比。若敖卒,伯比尚幼,隨母居于鄖國,往來宮中,鄖夫人愛之如子。鄖夫人有女与伯比為表兄妹之親,自小宮中作伴游耍,長亦不禁,遂成私情。鄖女有孕,鄖夫人方才知覺,乃禁絕伯比,不許人宮。使其女詐稱有病,屏居一室。及誕期已滿,產下一子,鄖夫人潛使侍人用衣服包裹,將出宮外,棄于夢澤之中。意欲瞞過鄖子,且不欲揚其女之丑名也。伯比羞慚,与其母歸于楚國去訖。其時隕子适往夢澤田獵,見澤中有猛虎蹲踞,使左右放箭,箭從旁落,一矢不中,其虎全不動禪。鄖子心疑,使人至澤察之。回報:“虎方抱一嬰儿,喂之以乳,見人亦不畏避。”鄖于曰:“是神物,不可惊之。”獵畢而歸,謂夫人曰:“适至夢澤,見一奇事。”夫人間曰:“何事?”鄖子遂將猛虎乳儿之事,述了一遍。夫人曰:“夫君不知,此儿乃妾所棄也!”鄖子駭然曰:“夫人安得此儿而棄之?”夫人曰:“夫君勿罪。此儿實吾女与斗甥所生。

  妾恐污吾女之名,故命侍者棄于夢澤。妾聞姜姬履巨人跡而生于,棄之冰之,飛鳥以翼覆之,姜源以為神,收養成人,名之曰棄,官為后稷,遂為周代之祖。此儿既有虎乳之异,必是大貴人也。”鄖子從之,使人收回,命其女撫養。逾年,送其女于楚,与斗伯比成親。楚人鄉談,呼乳曰“谷”,呼虎曰“放苑”。取乳虎為義,名其子曰谷放冤,表字子文。今云夢縣有于茧鄉,即子文生處也。谷于茧既長,有安民治國之才,經文緯武之略。父伯比,仕楚為大夫。伯比死,谷放蕪嗣為大夫。

  及子元之死,令尹官缺。楚王欲用斗廉,斗廉辭曰:“方今与楚為敵者,齊也。齊用管仲宁戚,國富兵強。臣才非管宁之流明矣。王欲改紀楚政,与中原抗衡,非斗谷放勞不可。”百官齊聲保奏:“必須此人,方稱其職。”楚王准奏,遂拜斗谷放茧為令尹。楚王曰:“齊用管仲,號為仲父。今谷放茹尊顯于楚,亦當字之。”乃呼為子文而不名。周惠王之十三年也。子文既為令尹,倡言曰:“國家之禍,皆由君弱臣強所致。凡百官采邑,皆以半納還公家。”子文先于斗氏行之,諸人不敢不從。又以郢城南极湘潭,北据漢江,形胜之地,自丹陽徙都之,號曰鄂都。治兵訓武,進賢任能,以公族屈完為賢,使為大夫,族人斗章才而有智,使与諸斗同治軍旅。以其子斗班為申公。楚國大治。

  齊桓公聞楚王任賢圖治,恐其爭胜中原,欲起諸侯之兵伐楚。問管仲,管仲對曰:“楚稱王南海,地大兵強,周天于不能制。今又任子文為政,四境安堵,非可以兵威得志也。且君新得諸侯,非有存亡興滅之德,深入人心,恐諸侯之兵,不為我用。今當益廣威德,待時而動,方保万全。”桓公曰:“自我先君報九世之仇,剪滅紀國,奄有其地。斡為紀附庸,至今未服,寡人欲并滅之,何如?”管仲曰:“鄲雖小國,其先乃大公之支孫,為齊同姓。滅同姓,非義也。君可命王子成父率大軍巡視紀城,示以欲伐之狀。鄲必畏而來降。是無滅親之名,而有得地之實矣。”桓公用其策,斡君果畏懼求降。桓公曰:“仲父之謀,盲不失一。君臣正計議國事,忽近臣來報:“燕國被山戎用兵侵伐,特遣人求救。”管仲曰:“君欲伐楚,必先定戎。戎患既熄,乃可專事于南方矣。”畢竟桓公如何眼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儿 齊桓公兵定孤竹

  話說山戎乃北戎之一种,國于令支,亦曰离支。其西為燕,其東南為齊魯,令支界于三國之間,恃其地險兵強,不臣不貢,屢犯中國。”先時曾侵齊界,為鄭公子忽所敗。至是聞齊侯圖伯,遂統戎兵万騎,侵扰燕國,欲絕其通齊之路。燕庄公抵敵不住,遣人走間道告急于齊。齊桓公問于管仲,管仲對曰:“方今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此皆中國之憂,盟主之責也。即戎不病燕,猶思胳之。

  況燕人被師,又求救乎?”桓公乃率師救燕,師過濟水,魯庄公迎台魯濟,桓公告以伐戎之事。魯侯曰:“君剪豺狼,以靖北方,隴邑均受其賜,豈惟燕人?寡人愿索敝賦以從。”桓公曰:“北方險遠之地,寡人不敢勞君五趾”。若遂有功,君之靈也。不然,而借兵于君未晚。”魯侯曰:“敬諾。”桓公別了魯侯,望西北進發小卻說令支子名密盧,蹂躪燕境,已及二月,擄掠子女,不可胜計。聞齊師大至,解圍而去。桓公兵至薊門關,燕庄公出迎,財齊侯遠救之勞。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經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來。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桓公曰:“善。”燕庄公請率本國之兵為前隊。桓公曰:“燕方經兵困,何忍复令沖鋒?君姑將后軍,為寡人聲勢足矣。燕庄公曰:“此去東八十里,國名無終,雖戎种,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為向導。”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孫隔朋召之。無終子即遣大將虎儿斑,率領騎兵二千,前來助戰。桓公复厚賞之,使為前隊。約行將二百里,桓公見山路逼險,問于燕伯。燕伯曰:“此地名葵茲,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桓公与管仲商議,將輜重資糧,分其一半,屯聚于葵茲。令士卒代木筑土為關,留鮑叔牙把守,委以轉運之事。休兵三日,汰下疲病,只用精壯,兼程而進。

  卻說令支子密盧聞齊兵來代,召其將速買計議。速買曰:“彼兵遠來疲困,乘其安營未定,突然沖之,可獲全胜。”密盧与之三千騎。速買傳下號令,四散埋伏于山谷之中,只等齊兵到來行事。虎儿斑前隊先到,速買只引百余騎迎敵。虎儿斑奮勇,手持長柄鐵瓜錘,望速買當頭便打。速買大叫:“且慢來!”亦挺大杆刀相迎。略斗數合,速買詐敗,引人林中,一聲呼哨,山谷皆應,把虎儿斑之兵,截為二段。虎儿斑死戰,馬复被傷,束手待縛。恰遇齊侯大軍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殺散速買之兵,將虎儿斑救出。速買大敗而去。虎儿斑先領戎兵,多有損折,來見桓公,面有愧色。桓公曰:“胜負常事,將軍勿以為意。”乃以名馬賜之,虎儿斑感謝不已。大軍東進三十里,地名伏龍山,桓公和燕庄公結寨于山上。王子成父賓須無立二營于山下。皆以大車聯絡為城,巡警甚嚴。次日,令支子密盧親自帶領速買,引著騎兵万余,前來挑戰。一連沖突數次,皆被車城隔住,不能得入。延至午后,管仲在山頭望見戎兵漸漸稀少,皆下馬臥地。口中謾罵。管仲撫虎儿斑之背曰:“將軍今日可雪恥也!”虎儿斑應諾。車城開處,虎儿斑引本國人馬飛奔殺出。際朋曰:“恐戎兵有計。”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軍出左,賓須無率一軍出右,兩路接應,專殺伏兵。原來山戎慣用埋伏之計,見齊兵堅壁不動,乃伏兵于谷中,故意下馬謾罵,以誘齊兵。虎儿斑馬頭到處,戎兵皆棄馬而奔。虎儿斑正欲追赶,聞大寨嗚金,即時勒馬而回。密盧見虎儿斑不來追赶,一聲呼哨,招引谷中人馬,指望悉力來攻。卻被王子成父和賓須無兩路兵到,殺得七零八落,戎兵又大敗而回,乾折了許多馬匹。速買獻計曰:“齊欲進兵,必由黃台山谷口而入。吾將木石擂斷,外面多掘坑塹,以重兵守之,雖有百万之眾,不能飛越也。伏龍山二十余里皆無水泉,必仰汲于濡水。

  若將懦流壩斷,彼軍中乏水飲,必亂,亂則必潰。吾因潰而乘之,無有不胜。一面再遣人求救于孤竹國,借兵助戰,此万全之策也。”密盧大喜,依計而行。

  卻說管仲見戎兵退后,一連三日不見動靜,心下怀疑。使諜者探听。回言:“黃台山大路已斷塞了!管仲乃召虎儿斑問曰:“尚有別徑可入否?”虎儿斑曰:“此去黃台山不過十五里,便可以直搗其國。若要尋別徑,須從西南打大寬轉,由芝麻岭抄出青山口,复轉東數里,方是令支巢穴。但山高路險,車馬不便轉動耳。”正商議問,牙將連摯稟道:“戎主斷吾汲道,軍中乏水,如何?”虎儿斑曰:“芝麻岭一派都是山路,非數日不到。若無水攜載,亦自難往。”桓公傳令,教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公孫隅朋進曰:“臣聞蟻穴居知水,當視蟻蛙處掘之。”軍士各處搜尋,并無蟻蛙,又來享复。腥朋曰:“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今冬月,必于山之陽,不可亂掘。”軍士如其言,果于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例。桓公曰:“隔朋可謂圣矣!”因號其泉曰圣泉,伏龍山改為龍泉山。軍中得水,歡呼相慶。密盧打听得齊軍未嘗乏水,大駭曰:“中國豈有神助那?”速買曰:“齊兵雖然有水,然涉遠而來,糧必不繼。吾堅守不戰,彼糧盡自然退矣。密盧從之。管仲使賓須無假托轉回葵茲取糧,卻用虎儿斑領路,引一軍取芝麻岭進發,以六日為期,卻教牙將連摯,日往黃台山挑戰,以綴密盧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并不接戰。管仲日:“以日計之,賓將軍西路將達矣。

  彼既不戰,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負一囊,實上其中,先使人駕空車二百乘前探,遇塹坑處,即以土囊填滿。大軍直至谷口,發聲喊,齊將木石搬運而進。

  密盧自以為無患,日与速買飲酒為樂。忽聞齊軍殺人,連忙跨馬迎敵。未及交鋒,戎兵報:“西路又有敵軍殺到!”速買知小路有失,無心戀戰,保著密盧望東南而走。 賓須無追赶數里,見山路崎嶇,戎人馳馬如飛,不及而還。馬匹器仗,牛羊帳幕之類,遺棄無算,俱為齊有。奪還燕國子女,不可胜計。令支國人,從未見此兵威,無不章食壺漿,迎降于馬首。桓公一一撫慰,吩咐不許殺戮降夷一人。

  戎人大悅。桓公召降戎問曰:“汝主此去,當投何國?”降戎曰:“我國与孤竹為鄰,素相親睦,近亦曾遣人乞師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問孤竹強弱并路之遠近。降戎曰:“孤竹乃東南大國,自商朝便有城郭。從此去約百余里,有溪名曰卑耳。過溪便是孤竹界內。但山路險峻難行耳。”桓公曰:“孤竹党山為暴,既在密選,宜前討之。”适鮑叔牙遣牙將高黑運乾精五十車到,桓公即留高黑軍前听用。于降戎中挑選精壯千人,付虎儿斑帳下,以補前損折之數。休兵三日,然后起程。

  再說密盧等行至孤竹,見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備言:“齊兵恃強,侵奪我國,意欲乞兵報仇。”答里呵曰:“俺這里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遲這几日,木意你吃了大虧。此處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這里將竹筏盡行拘回港中,齊兵插翅亦飛不過。俟他退兵之后,俺和你領兵殺去,恢复你的疆土,豈不穩便?”大將黃花元帥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晝夜巡行,方保無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豈不知?遂不听黃花之言。

  再說齊桓公大軍起程,行不十里,望見頑山連路,怪石嗟峨,草木蒙茸,竹管塞路。有詩為證:

         盤盤曲曲接青云,怪石峻蚜路不分。          任是胡儿須下馬,還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撒人草樹之間,放起火來,賜賜剝剝,燒得一片聲響。真個草木無根,狐兔絕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絕。火熄之后,命鑿山開道,以便進車。諸將稟稱:“山高且險,車行費力。”管仲曰:“戎馬便于驅馳,惟車可以制之。”乃制上山下山之歌,使軍人歌之。《上山歌》曰。

  山兔克兮路盤盤,木灌浪兮頑石如欄。云薄薄兮日生寒,我驅車兮上岭屹。風伯為馭兮俞儿操竿,如飛鳥兮生羽翰,跋彼山巔兮不為難。

  《下山歌》曰:

  上山難兮下山易,輪如環兮蹄如墜。聲鱗轉兮人吐气,歷儿盤兮頃刻而平地。搗彼戎廬兮消烽蟻,勒勳孤竹兮億万世。

  人夫唱起歌來,你唱我和,輪轉如飛。桓公与管仲隔朋等,登卑耳之巔,觀其上下之勢。桓公歎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對曰:“臣昔在檻車之時,恐魯人見追,亦作歌以教軍夫,樂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對曰:“凡人勞其形者疲其神,悅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達人情,一至于此!”于是催植車徒,一齊進發。行過了几處山頭,又上一岭,只見前面大小車輛,俱窒塞不進。軍士稟稱:“兩邊天生石壁,中間一徑,止容單騎,不通車輛。”桓公面有懼色,謂管仲曰:“此處倘有伏兵,吾必敗矣!”正在躊躇,忽見!山凹里走出一件東西來。桓公睜眼看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約長一尺有余,朱衣玄冠,赤著兩腳,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近之狀。然后以右手摳衣,竟向石壁中間疾馳而去。桓公大惊,問管仲曰:“卿有所見乎?”管仲曰:“臣無所見。”桓公述其形狀。管仲曰:“此正臣所制歌詞中‘俞儿’者是也/桓公曰:“俞儿若何?”管仲曰:“臣聞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儿’,有霸王之主則出見。君之所見,其殆是乎?拱揖相邁者,欲君往伐也。摳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詩論管仲識“俞儿”之事。詩云:

         《春秋》典籍數而知,仲父何從識“俞儿”?          豈有异人傳异事,張華《博物》總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石壁可守。且屯軍山上,使人探明水勢,然后進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報:“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雖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余。若從左而行,約去三里,水面雖闊而淺,涉之沒不及膝。”桓公撫掌曰:“俞儿之兆驗矣!”燕庄公曰:“卑耳溪不聞有淺處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

  燕庄公曰:“過溪東去,先團子山,次馬鞭山,又次雙于山,三山連絡,約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過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無椽城,即孤竹國君之都也。”虎儿斑請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處,万一遇敵,進退兩難,須分兩路而行。”乃令軍人伐竹,以藤貫之,頃刻之間,成筏數百。留下車輛,以為載箋,軍士牽之。下了山頭,將軍馬分為兩隊,王子成父同高黑引著一軍,從右乘筏而渡為正兵,公于開方豎貂,隨著齊桓公親自接應;賓須無同虎儿斑引著一軍,從左涉水而渡為奇兵,管仲同連摯隨著燕庄公接應。俱于團子山下取齊。

  卻說答里呵在無橡城中,不知齊兵去來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听,見滿溪俱是竹箋,兵馬紛紛而渡,慌忙報知城中。答里呵大惊,即令黃花元帥率兵五千拒敵。密盧曰:“俺在此無功,愿引速買為前部。”黃花元帥曰:“屢敗之人,難与同事!”跨馬徑行。答里呵謂密盧曰:“西北團子山,乃東來要路,相煩賢君臣把守,就便接應;俺這里隨后也到。”密盧口雖應諾,卻怪黃花元帥輕薄了他,心中頗有不悅之意。卻說黃花元帥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隊,兩下接住廝殺。高黑戰黃花不過,卻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黃花撇了高黑,便与王子成父廝殺。

  大戰五十余合,不分胜負。后面齊侯大軍俱到,公于開方在右,豎貂在左,一齊卷上。黃花元帥心慌,棄軍而走,五千人馬,被齊兵掩殺大半,余者盡降。黃花單騎奔逃,將近團子山,見兵馬如林,都打著齊、燕、無終三國旗號,乃是賓須無等涉水而渡,先据了團于山了。黃花不敢過山。棄了馬匹,扮作樵采之人,從小路爬山得脫。齊桓公大胜,進兵至團子山,与左路軍馬做一處列營,再議征進。

  卻說密盧引軍剛到馬鞭山,前哨報道:“團子山已被齊兵所占。”只得就馬鞭山屯扎。黃花元帥逃命至馬鞭山,認做自家軍馬,投入營中,卻是密盧。密盧曰:“元帥屢胜之將,何以單身至此?”黃花羞慚無极。索酒食不得,与以炒麥一升。又索馬騎,与之漏蹄。黃花大恨,回至無慷城,見答里呵,請兵報仇。答里呵曰:“吾不听元帥之言,以至如此!”黃花曰:“齊侯所恨,在于令支。今日之計,惟有斬密盧君臣之首,獻于齊君,与之講和,可不戰而退。答里呵曰:“密盧窮而歸我,何忍賣之?”宰相兀律古進曰:“臣有一計,可以反敗為功。”答里呵問:“何計?”兀律古曰:“國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謂之迷谷,乃砂債之地,一望無水草。

  從來國人死者,棄之于此,白骨相望,白晝常見鬼。又時時發冷風,風過處,人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發輒死,又風沙刮起,颶尺不辨,若誤入迷谷,谷路纖曲難認,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獸之患。誠得一人詐降,誘至彼地,不須廝殺,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頓軍馬,坐待其斃,豈非妙計?”答里呵曰:“齊兵安肯至彼乎?”

  兀律古曰:“主公同宮眷暫伏陽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后使降人告于齊侯,只說:‘吾主逃往砂磺借兵。,彼必來追赶,墮吾計矣。”黃花元帥欣然愿往。更与騎兵千人,依計而行。黃花元帥在路思想:“不斬密盧之首,齊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馬鞭山來見密盧。卻說密盧正与齊兵相持未決,且喜黃花救兵來到,欣然出迎。黃花出其不意,即于馬上斬密盧之首。速買大怒,綽刀上馬來斗黃花。兩家軍兵,各助其主,自相擊斗,互有殺傷。速買料不能胜,單刀獨馬,徑奔虎儿斑營中投降。虎儿斑不信,叱軍士縛而斬之。可怜令支國君臣,只因侵扰中原,一朝俱死于非命,豈不哀哉!史官有詩云:

         山有黃台水有蠕,周圍百里令支居。          燕山鹵獲今何在?國滅身亡可歎吁!

  黃花元帥并有密盧之眾,直奔齊軍,獻上密盧首級,備言:“國主傾國逃去砂硫与,与外國借兵報仇,臣勸之投降不听。今自斬密盧之首,投于帳下,乞收為小卒。情愿率本部兵馬為向導,追赶國主,以效微勞。”桓公見了密盧首級,不由不信。即用黃花為前部,引大軍進發,直抵無檬,果是個空城,益信其言為不謬。誠恐答里呵去遠,止留燕庄公兵一支守城,其余盡發,連夜追襲。黃花請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軍繼后。已到砂債,桓公催軍速進。行了許久,不見黃花消息。看看天晚,但見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慘霧,冷凄凄數群啼鬼,亂颯颯几陣悲風。寒气逼人,毛骨俱惊,狂飄刮地,人馬俱惊,軍馬多有中惡而倒者。時桓公与管仲井馬而行,仲謂桓公曰:“臣久聞北方有旱海,是极厲害之處,恐此是也,不可前行。’粗公急教傳令收軍,前后隊已自相失,帶來火种,遇風即滅,吹之不燃。管仲保著桓公,帶轉馬頭急走。隨行軍士,各各敲金擊鼓,一來以屏陰气,二來使各隊聞聲來集。只見天昏地慘,東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風息霧散,空中現出半輪新月。眾將聞金鼓之聲,追隨而至,屯扎一處。挨至天曉,計點眾將不缺,止不見隔朋一人。其軍馬七斷八續,損折無數。幸而隆冬閉蟄,毒蛇不出,軍聲喧鬧,猛獸潛藏,不然,真個不死帶傷,所存無几矣。管仲見山谷險惡,絕無人行,急教尋路出去。奈東沖西撞,盤盤曲曲,全無出路,桓公心下早已著忙。管仲進曰:“臣聞老馬識途,無終与山戎連界,其馬多從漠北而來,可使虎儿斑擇老馬數頭,觀其所往而隨之,宜可得路也。”桓公依其言,取老馬數匹,縱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

  髯翁有詩云:

         蟻能知水馬知途,异類能將危困扶。          堪笑淺夫多自用,誰能舍己听忠漠?

  再說黃花元帥引齊將高黑先行,徑走陽山一路。高黑不見后隊大軍來到,教黃花暫住,等候一齊進發。黃花只顧催過。高黑心疑,勒馬不行,被黃花執之,來見孤竹主答里呵。黃花瞞過殺密盧之事,只說:“密盧在馬鞭山兵敗被殺,臣用詐降之計,已誘齊侯大軍,陷于旱海。又擒得齊將高黑在此,听憑發落。”答里呵謂高黑曰:“汝若投降,吾當重用。”高黑睜目大罵曰:“吾世受齊恩,安肯臣汝大羊哉?又罵黃花:“妝誘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國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無及!”黃花大怒,拔劍親斬其首。真忠臣也!答里呵再整軍容,來奪無律城。燕庄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乘亂殺出,直退回團子山下寨。

  再說齊桓公大軍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見一技軍馬,使人探之,乃公孫隅朋也。于是合兵一處,徑奔無棱城來。一路看見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行走。管仲使人間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歸井里耳。”

  管仲曰:“吾有計破之矣!”乃使虎儿斑選心腹軍士數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隨著眾人,混人城中,只待夜半舉火為應。虎儿斑依計去后,管仲使豎貂攻打南門,連摯攻打西門,公子開方攻打東門,只留北門与他做走路。卻教王子成父和隔朋分作兩路,埋伏于北門之外,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殺。管仲与齊桓公离城十里下寨。時答里呵方救滅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复業。一面使黃花整頓兵馬,以備廝殺。是夜黃昏時候,忽聞炮聲四舉,報言:“齊兵已到,將城門圍祝”黃花不意齊兵即至,大吃一惊,驅率軍民,登城守望。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黃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虎几斑率十余人,徑至南門,將城門砍開,放豎貂軍馬入來。黃花知事不濟,扶答里呵上馬,覓路奔走,聞北路無兵,乃開北門而去。行不二里,但見火把縱橫,鼓聲震地,王子成父和腥朋兩路軍馬殺來。開方、豎貂、虎儿斑得了城池,亦各統兵迫襲。黃花元帥死戰良久,力盡被殺。答里呵為王子成父所獲。兀律古死于亂兵之中。至天明,迎接桓公人城,桓公數答里呵助惡之罪,親斬其首,懸之北門,以警戎夷,安撫百姓。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殺之事,桓公十分歎息,即命錄其忠節,待回國再議恤典。

  燕庄公聞齊侯兵胜人城,亦自團子山飛馬來會。稱賀已畢,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一朝珍滅,辟地五百里,然寡人非能越國而有zth,請以益君之封。”燕庄公曰:“寡人借君之靈,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桓公曰:“北睡僻遠,若更立夷种,必然复叛,君其勿辭。東道已通,勉情先召公之業,貢獻于周,長為北藩,寡人与有榮施矣。”燕伯乃不敢辭。桓公即無律城大賞三軍,以無終國有助戰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界之。虎儿斑拜謝先歸。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于石壁取下車輛,整頓停當,緩緩而行。見令支一路荒煙余燼,不覺慘然,謂燕伯曰:“戎主無道。

  殃及草木、不可不戒!”鮑叔牙自葵茲關來迎,桓公曰:“鉤饋不乏,皆大夫之功也。”又吩咐燕怕設戍葵茲關,遂將齊兵撤回。燕伯送桓公出境,戀戀不舍,不覺送入齊界,去燕界五十余里。桓公曰:“自古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無禮于燕君。”乃割地至所送之處界燕,以為謝過之意。燕伯苦辭不允,只得受地而還。在其地筑城,名曰燕留,言留齊侯之德于燕也。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東增地五十余里,始為北方大國。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貪其地,莫不畏齊之威,感齊之德。

  史官有詩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將職貢達周王。          休言續武非良策,尊攘須知定一匡。

  桓公還至魯濟,魯庄公迎勞于水次,設饗稱賀。桓公以庄公親厚,特分二戎鹵獲之半以贈魯。庄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谷,在魯界首,乃發丁夫代為筑城,以悅管仲之意。時魯庄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是年秋八月,魯庄公斃,魯國大亂。欲知魯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兩定魯君 齊皇子獨對委蛇

  話說公子慶父字仲,魯庄公之庶兄,其同母弟名牙字叔,則庄公之庶弟。庄公之同母弟曰公子友,因手掌中生成一“友”字丈,遂以為名,字季,謂之季友。

  雖則兄弟三人同為大夫,一來婿庶之分,二來惟季友最賢,所以庄公獨親信季友。庄公即位之三年,曾游郎台,于台上窺見党氏之女孟任,容色殊麗,使內侍召之。孟任不從。庄公曰:“苟從我,當立汝為夫人也。”孟任請立盟誓,庄公許之。孟任遂割臂血誓神,与庄公同宿于台上,遂載回宮。歲余生下一子,名般。庄公欲立孟任為夫人,請命于母文姜。文姜不許。 必欲其子与母家聯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為婚,只因姜氏年幼,直待二十歲上,方才娶歸。所以孟任雖未立為夫人,那二十余年,卻也權主六宮之政。 比及姜氏入魯為夫人,盂任已病廢不能起。未几卒,以妾禮葬之。姜氏久而無子。其梯叔姜從嫁,生一子曰啟。先有妾風氏,乃須句子之女,生一子名申。風氏將申托于季友,謀立為嗣。季友曰:“子般年長。”乃止。姜氏雖為夫人,庄公念是殺父仇家,外雖禮貌,心中不甚寵愛。

  公子慶父生得魁偉軒昂,姜氏看上了他,陰使內侍往來通語,遂与慶父私通,情好甚密。因与叔牙為一党,相約异日共扶慶父為君,叔牙為相。髯翁有詩云:

         淫風鄭衛只尋常,更有齊風不可當。          堪笑魯邦偏締好,文姜之后有哀姜。

  庄公三十一年,一冬無雨,欲行零祭祈禱。先一日,演樂于大夫梁氏之庭。

  梁氏有女色甚美,公子般悅之,陰与往來,亦有約為夫人之誓。是日,梁女梯牆而觀演樂。國人革在牆外窺見梁女姿色,立于牆下,故作歌以挑之。歌曰:桃之大天兮,凌冬而益芳。中心如結兮,不能逾牆。愿同翼羽兮,化為鴛鴦。

  公子般亦在梁氏觀雩,聞歌聲出看。見圍人革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滿地。革再三哀求,乃釋之。公子般訴之于庄公,庄公曰:“葷無禮,便當殺之,不可鞭也。牽之勇捷,天下無比,鞭之,必怀恨于汝矣。”原來圍人革有名絕力,曾登稷門城樓,飛身而下,及地,复踊身一躍,遂手攀樓屋之角,以手撼之,樓俱震動。庄公勸殺牽,亦畏其勇故也。子般曰:“彼匹夫耳,何慮焉?”圍人革果恨子般,遂投慶父門下。

  次年秋,庄公疾篤,心疑慶父。故意先召叔牙,問以身后之事。叔牙果盛稱慶父之才:“若主魯國,社稷有賴。況一生一及,魯之常也。”庄公不應。叔牙出,复召季友問之。季友對曰:“君与盂任有盟矣。既降其母,可复廢其子乎廣庄公曰:“叔牙勸寡人立慶父何如?”季友曰:“慶父殘忍無親,非人君之器。叔牙私于其兄,不可听之。臣當以死奉般。”庄公點首,遂不能言。季友出宮,急命內恃傳庄公口語,使叔牙待于大夫緘季之家,即有君命來到。叔牙果往拭氏。季友乃封鴆酒一瓶,使緘季毒死叔牙。复手書致牙曰:“君有命,賜公子死。公子飲此而死,子孫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滅矣!”叔牙猶不肯眼,緘季執耳灌之,須臾,九竅流血而死。史官有詩論鴆牙之事。曰:

         周公誅管安周室,季友眈2牙靖魯邦。          為國滅親真大義,六朝底事忍相拽。

  是夕,庄公堯。季友奉公子般主喪,諭國人以明年改元。各國遣吊。自不必說。

  至冬十月,子般念外家党氏之恩,聞外祖党臣病死,往臨其喪。慶父密召國人革謂曰:“汝不記鞭背之恨乎?夫蚊龍离水,匹夫可制。汝何不報之于党氏?吾為汝主。”牽曰:“苟公子相助,敢不如命!乃怀利刃,黃夜奔党大夫家。時已三更,逾牆而入,伏于舍外。至天明時,小內侍啟門取水,目人牽突入寢室。子般方下床穿履,惊間曰:“汝何至此?”革曰:“來報去年鞭背之恨耳!子般急取床頭劍劈之,傷額破腦。革左手格劍,右手握刃刺般,中脅而死。內侍惊報党氏。党氏家眾操兵齊來攻革,葷因腦破不能戰,被眾人亂所為泥。季友聞子般之變,知是慶父所為,恐及于禍,乃出奔陳國以避難。慶父佯為不知,歸罪于目人革,滅其家,以解說于國人。夫人姜氏欲遂立慶父。慶父曰:“二公子猶在,不盡殺絕,未可代也。”姜氏曰:“當立申乎?”慶父曰:“申年長難制,不如立啟/乃為子般發喪。假訃告為名,親至齊國,告以子般之變,納賄于豎貂,立于啟為君。時年八歲,是為閡公。闌公乃叔姜之子,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姊也。閱公為齊桓公外甥。

  閡公內畏哀姜,外畏慶父,欲借外家為重。故使人訂齊桓公,會于落姑之地。閡公牽桓公之衣,密訴以慶父內亂之事,垂淚不止,。桓公曰:“今者魯大夫誰最賢?”閡公曰:“惟季友最賢,今避難于陳國。”桓公曰:“何不召而复之?”閡公曰:“恐慶父見疑。”桓公曰:“但出寡人之意,誰敢違者?”乃使人以恒公之命,召季友于陳。閡公次于郎地。候季友至郎,并載歸國矽立季友為相,托言齊侯所命,不敢不從。時周惠王之六年,魯閾公之元年也,是冬,齊侯复恐魯之君臣不安其位,使大夫仲孫瞅來候問,且窺慶父之動靜一閾公見了仲孫漱,流涕不能成語。

  后見公于申,与之談論魯事,甚有條理。仲孫曰:此治國之器也!”囑季友善視之。因勸季友早除慶父,季友忡一享丁之。仲孫已悟孤掌難嗚之意,曰:“漱當言于吾君,倘有緩急,不敢坐視/慶父以重賂來見仲孫,仲孫曰8“苞公于能忠于社稷,寡君亦受其賜,豈惟漱乎?’’固辭不受。慶父惊懼而退。,仲孫辭閡公歸,謂桓公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也!”桓公曰:“寡人以兵去之,何如/仲孫曰:“慶父凶惡未彰,討之無名。臣觀其志,不安于為下,必复有變。乘其變而誅之,此霸王之業也。”桓公曰:“善。”閾公二年,慶父謀篡益急,只為閡公是齊侯外甥,又且季友忠心相輔,不敢輕動。忽一日,閻人報:“大夫卜齡2相訪。”慶父迎進書房,見卜肪怒气勃勃,問其來意。卜齡訴曰:“我有田与太傅慎不害田庄相近,被慎不害用強奪去。我去告訴主公,主公偏護師傅,反勸我讓他。以此不甘,特來投公于,求于主公前一言。”慶父屏去從人,謂卜齡曰:“主公年幼元知,雖言不听。子若能行大事,我為子殺慎不害何如?”卜畸曰:“季友在,懼不免。”慶父曰:“主公有童心,嘗夜出武鬧,游行街市。子伏人于武鬧,候其出而刺之,但云盜賊,誰能知者。吾以國母之命,代立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筋許諾。乃求勇士,得秋亞,授以利匕首,使伏武鬧。閡公果夜出,秋亞突起,刺殺閡公。左右惊呼,擒住秋亞。卜畸領家甲至奪去。慶父殺慎不害于家。季友聞變,夜叩公子申之門,鰍之起,告以慶父之亂,兩人同奔邪國避難。髯翁有詩云:

         子般遭拭閩公找,操刃當時誰主張?          魯亂盡由宮間起,娶妻何必定齊姜!

  卻說國人索眼季友,聞魯侯被殺,相國出奔,舉國若狂,皆怨卜肪而恨慶父。是日國中罷市,一聚千人,先圍卜畸之家,滿門遭戮。將攻慶父,聚者益眾。

  慶父知人心不附,欲謀出奔。想起齊侯曾藉苔力以复國,齊宮有恩,可因宮以自解于齊,況文姜原有宮醫一脈交情,今夫人姜氏,即文姜之侄女,有此因緣,凡事可托。遂微服扮作商人,載了貨賂滿車,出奔宮國。夫人姜氏聞慶父奔宮,安身不牢,亦想至曹國躲避。左右臼:“夫人以仲故,得罪國人,今复聚一國,誰能容之,季友在邪,眾所与也,夫人不如适鄲,以乞怜于季。”乃奔邪國,求見季友。

  季友拒之弗見。季友聞慶父姜氏俱出,遂將公子申歸魯,一面使人告難于齊。齊桓公謂仲孫漱曰:“今魯國無君,取之如何?”仲孫揪曰:“魯,秉禮之國,雖遭拭亂,一時之變,人心未忘周公,不可取也。況公子申明習國事,季友有勘亂之才,必能安集眾庶,不如因而守之。”桓公曰:“諾。”乃命上卿高溪,率南陽甲士三千人,吩咐高俱,相机而動/公子申果堪主社稷,即當扶立為君,以情鄰好;不然,便可并兼其地。”高溪領命而行。來至魯國,恰好公子申季友亦到。高溪見公子申相貌端庄,議論條理,心中十分敬重。遂与季友定計,擁立公子申為君,是為德公。使甲士幫助魯人,筑鹿門之城,以防邪苗之變。季友使公子奚斯,隨高溪至齊,謝齊侯定國之功,一面使人如宮,要假手富人以戮慶父,啖以重賂。

  卻說慶父奔首之時,載有魯國寶器,因宮醫以獻于葛子,首于納之。至是复貪魯重賂,使人謂慶父曰:“宮國偏小,懼以公子為兵端,請公子改适他國。”慶父猶未行,宮子下令逐之。慶父思豎貂曾受賂相好,乃自邪如齊。齊疆吏素知慶父之惡,不敢擅納,乃寓居于位水之上。恰好公子奚斯謝齊事畢,還至墳水,与慶父相見,欲載之歸國。慶父曰:“季友必不見容。于魚能為我代言,乞念先君一脈,愿留性命,長為匹夫,死且不朽!”奚斯至魯复命,遂致慶父之言,信公欲許之。季友曰:“使試君者不誅,何以戒后?”因私謂奚斯曰:“慶父若自裁,尚可為立后,不絕世把也。”奚斯領命,再往墳上,欲告慶父,而難于啟齒,乃于門外號陶大哭。慶父聞其聲,知是奚斯,乃歎曰:“子魚不入見而哭甚哀,吾不免矣!”乃解帶自縊于樹而死。奚斯乃入而鹼之,還報信公,信公歎息不已。忽報:“芭于遣其弟贏拿,領兵臨境。聞慶父已死,特索謝賂。”季友曰:“芭人未嘗擒送慶父,安得居功?”乃自請率師迎敵。值公解所佩寶刀相贈,謂曰:“此刀名曰‘孟勞’,長不滿尺,鋒利無比,叔父寶之。”季友懸于腰胯之間,謝恩而出。行至邵地,宮公子贏拿列陣以待。季友曰:“魯新立君,國事未定,若戰而不胜,人心動搖矣。宮拿貪而無謀,吾當以計取之。”乃出陣前,請贏拿面話。因謂之曰:我二人不相悅,士卒何罪?聞公子多力善搏,友請各釋器械,与公子徒手賭一雌雄,何如?”

  贏拿曰:“甚善!”兩下約退軍士,就于戰場放對,一來一往,各無破綻。約斗五十余合,季友之子行父,時年八歲,友甚愛之,俱至軍中,時在旁觀斗,見父親不能取胜,連呼:“‘孟勞’何在?”季友忽然醒悟,故意賣個破綻,讓贏拿赶入一步,季友略一轉身,于腰間拔出“盂勞”,回手一揮,連眉帶額,削去天靈蓋半邊。刃無血痕,真寶刀也!苔軍見主將劈倒,不待交鋒,各自逃命。季友全胜,唱凱還朝。值公親自迎之于郊,立為上相,賜費邑為之采地,季友奏曰:“臣与慶父叔牙并是桓公之孫,臣以社稷之故,□叔牙,縊慶父,大義滅親,誠非得已。今二千俱絕后,而臣獨叨榮爵,受大邑,臣何顏見桓公于地下?”信公曰:“二千造逆,封之得無非典?”季友臼:“二千有逆心,無逆形,且其死非有刀鋸之戮也。宜并建之,以明親親之誼。”值公從之。乃以公孫敖繼慶父之后,是為孟孫氏。慶父字仲,后人以字為氏,本曰仲孫,因諱慶父之惡,改為孟也。孟孫氏食采于成。以公孫茲繼叔牙之后,是為叔孫氏,食采于勵。季友食采于費,加封以位陽之田,是為季孫氏。于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并執魯政,謂之“三桓\是日魯南門無故自崩,識者以為高而忽傾,异日必有凌替之禍,兆已見矣。史官有詩云:

         手文征异已褒功,孟叔如何亦并封?          亂世天心偏助逆,三家宗裔是桓公。

  話說齊桓公知姜氏在邪,謂管仲曰:“魯桓閡二公不得令終,皆以我姜之故。若不行討,魯人必以為戒,姻好絕矣。管仲曰:“女子既嫁從夫,得罪夫家,非外家所得討也。君欲討之,宜隱其事。”桓公曰:“善。”乃使豎貂往邪,送姜氏歸魯。姜氏行至夷,宿館舍,豎貂告姜氏曰:夫人与試二君、齊魯莫不聞之,夫人即歸,何面目見太廟乎?不如自裁,猶可自益也。姜氏阿之,閉門哭泣,至半夜寂然。豎貂啟門視之,已自縊死矣。豎貂告夷宰,使治殯事;飛報棺公。值公迎其喪以歸,葬之成禮,曰:“母子之情,不可絕也。”溢之曰哀,故曰哀姜。后八年,棺公以庄公無配,仍柑哀姜于太廟。此乃過厚之處。

  卻說齊桓公自救燕定魯以后,威名愈振,諸侯悅眼。桓公益信任管仲,專事飲獵為樂。一日;獵于大澤之肢,豎貂為御;車馳馬驟,較射方歡。桓公忽然停目而視,半晌無言,若有懼容。豎貂間曰:“君瞪目何所視也?桓公曰:“寡人适見一鬼物,其狀甚怪而可畏,良久忽滅,殆不樣乎!”豎貂曰:“鬼陰物,安敢晝見?”桓公曰:“先君田姑夢而見大泵,是亦晝也。汝為我亟召仲父。”豎貂曰:“仲父非圣人,烏能悉知鬼神之事?”桓公曰:“仲父能識,俞儿”何謂非圣?”豎貂曰:“君前者先言俞儿之狀,仲父因逢君之意,飾美說以勸君之行也。君今但言見鬼,勿泄其狀,如仲父言与君合,則仲父信圣不欺矣。桓公曰:“諾。”乃趨駕歸,心怀疑懼,是夜遂大病如瘧。明日,管仲与諸大夫間疾。桓公旮管仲,与之言見鬼:“寡人心中畏惡,不能出m仲父試道其狀。”管仲不能答,曰:“容臣詢之。豎貂在旁笑曰:“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桓公病益增,管仲憂之,懸書于門:“如有能言公所見之鬼者,當贈以封邑三分之一。”有一人,荷笠懸鴉而來,求見管仲。管仲揖而進之。其人曰:“君有恙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病見鬼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見鬼于大澤之中乎?”管仲曰:“子能言鬼之狀否?吾當与子共家。”其人曰:“請見君而言之。”管仲見桓公于寢室,桓公方累重栖而坐,使兩婦人摩背,兩婦人捶足,豎貂捧湯,立而候飲。管仲曰:君之病,有能言者,臣已与之俱來,君可召之。”桓公召入,見其荷笠懸鴉,心殊不喜。遲問曰:“仲父言識鬼者乃汝乎廣對曰:“公則自傷耳,鬼安能傷公廣桓公曰:“然則有鬼否?”對曰:“有之。水有‘罔象’,邱有‘宰’,山有‘菱’,野有‘仿惶’,澤有‘委蛇’。”桓公曰:“汝試言‘委蛇’之狀。”對曰:“夫‘委蛇’者,其大如毅,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轟車之聲,聞則捧其首而立。此不輕見,見之者必霸天下。”桓公幄然而笑,不覺起立曰:“此正寡人之所見也!”于是頓覺精神開爽,不知病之何往矣。桓公曰:“子何名?”對曰:“臣名皇于,齊西鄖之農夫也。”桓公曰:“子可留仕寡人。”遂欲爵為大夫。皇子固辭曰:“公尊王室,攘四夷,安中國,撫百姓,使臣常為治世之民,不妨農務足矣。不愿居官。”桓公曰:“高士也!”賜之粟帛,命有司复其家。复重賞管仲。豎貂曰:仲父不能言,而皇子言之,修父安得受賞乎?”桓公曰:“寡人聞之,“伍獨者暗,任眾者明’。微仲父,寡人固不得聞皇子之言也。”豎貂乃服。

  對周惠王十六年:狄人侵犯邢邦,又移兵伐衛。衛灰公使人如齊告急。諸大夫請救之,桓公曰:“伐戎之役,瘡瘦未息。且候來春,合諸侯往救可也。”其冬,衛大夫宁速至齊,言:“狄已破衛,殺衛滋公。今欲迎公子毀為君。”齊侯大惊曰:“不早救衛,孤罪無辭矣,”不知狄如何破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衛懿公好鶴亡國 齊桓公興兵伐楚

  話說衛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樂怠傲,不恤國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鶴。接浮邱伯《相鶴經》云:鶴,陽烏也,而游于陰。因金气、乘火精以自養。金數九,火數七,故鶴七年一,卜變,十六年一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方百年戮定。体尚洁,故其色白。聲聞天,故其頭赤。食于水,杖其啄長。栖于陸,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情頸以納新,故壽不可量。行必依洲清,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家之駁驟也。鶴之上相:隆鼻短口則少眠,高腳疏節則多力,露眼赤睛則視遠,鳳翼雀毛則喜飛,龜背鱉腹則能產,輕前重后則善舞,洪僻纖趾則能行。

  那鶴色洁形清,能嗚善舞,所以茁公好之。俗諺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滋公偏好那鶴,凡獻鶴者皆有重賞,戈人百方羅致,都來進獻。自苑圃宮廷,處處養鶴,何止數百。有齊高帝詠鶴詩為證:

         八風舞遙翩,九野弄清音。          一摧云間志,為君苑中禽。

  蔭公所言之櫥,皆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醚公若出游,其鶴亦分班從幸,命以大軒,載于車前,號曰“鶴將軍”。養鶴之人,亦有常俸。厚斂于民,以充鶴糧,民有饑凍,全不撫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獵之后,石胎之子,為人忠直有名、与宁庄子名速,同秉國政,皆賢臣也。二人進諫屢次,俱不听。公子毀乃惠公庶兄,公子碩柔于宣姜而生者,即文公也。毀知衛必亡,托故如齊。齊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齊國。衛人向來心怜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复位之后,百姓日夜晚5詛:“若天道有知,必不終于祿位也!因急子与壽,俱未有子,公子碩早死,黔牟已絕,惟毀有賢德,人心陰歸附之亡及蔭公失政,公子毀出奔,衛人無不含怨。

  卻說北狄自周太王之時,派曙已強盛,逼太玉遷都于歧。及武王一統,周公南懲荊舒,北膺戎狄,中國久安。迫平王東遷之后,南蠻北狄,交肆其橫。

  單說北狄主名曰腔瞞,控弦數万,常有迭蕩中原之意。及聞齊伐山戎,艘瞞怒曰:“齊兵遠伐,必有輕我之心,當先發制之。”乃驅胡騎二万伐邢,殘破其國。聞齊謀救邢,遂移兵向衛。時衛熬公正欲載鶴出游,諜報:狄人入寇。”懿公大惊,即時斂兵授甲,為戰守計。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至公使司徒拘執之。須臾,擒百余人來,問其逃避之故。眾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狄,安用我等?”豁公間:“何物?”眾人曰:“鶴。懿公曰:“鶴何能御狄那?”眾人曰:“鶴既不能戰,是無用之物,君敝有用以養無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滋公曰:“寡人知罪矣!

  愿散鶴以從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猶恐其晚也。”滋公果使人縱鶴,鶴素受豢養,盤旋故處,終不肯去。石宁二大夫,親往街市,述衛侯悔過之意,百姓始稍稍复集。狄兵已殺至榮澤,頃刻三報。石祁子奏曰:“狄兵驍勇,不可輕敵,臣請求救于齊。”彭公曰:“齊昔日奉命來伐,雖然退兵,我國并未修聘謝,安肯相救?不如一戰,以決存亡!”宁速曰:“臣請率師御狄,君居守。”茁公曰:“孤不親行,恐人不用心。”乃与石祁子玉殃,使代理國政,曰:“卿決斷如此玫矣!”与宁速矢,使專力守御。又曰:“國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胜狄,不能歸也!”石宁二大夫皆垂淚。滋公吩咐已畢,乃大集車徒,使大夫渠孔為將,于伯副之,黃夷為先鋒,孔嬰齊為后隊。一路軍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軍中歌曰:鶴食祿,民力耕;鶴柬軒,民操兵。狄鋒厲兮不可坯,欲戰兮九死而一生!鶴今何在號?而我往往為此行!

  鱉公聞歇,悶悶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嚴,人心益离。行近未澤,見敵軍千余,左右分馳,全無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虛名耳!”即命鼓行而進。狄人詐敗,引入伏中,一時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場,將衛兵截做三處,你我不能相顧。衛兵原無心交戰,見敵勢凶猛,盡棄車仗而逃,澄公彼狄兵圍之數重。渠孔曰:“事急矣!請但大篩,君微服下車,尚可脫也。”邀公歎曰:“二三子苟能相救,以篩為識。不然,去篩無益也。孤宁一死,以謝百姓耳!”須臾,衛兵前后隊俱敗,黃夷戰死,孔嬰齊自刎而亡。狄軍圍益厚。于怕中箭墜車,灰公与渠孔先后被害,被狄人砍為肉泥,全軍俱沒。髯翁有詩云:

         曹聞古訓戒禽荒,一鶴誰知便喪邦。          榮澤當時遍磷火,可能騎鶴返仙鄉?

  狄人囚衛太史華龍滑禮孔,欲殺之。華禮二人知胡俗信鬼,給之曰:“我太史也,實掌國之祭把,我先往為汝白神。不然,鬼神不妝佑,國不可得也。腴瞞信其言,遂縱之登車。宁速方戎服巡城,望見單車馳到,認是二太史,大惊,問:“主公何在?”曰:“已全軍覆沒矣!狄師強盛,不可坐待滅亡,宜且避其鋒。產速欲開門納之,禮孔曰:“与君俱出,不与君俱人,人臣之義謂何?吾將事吾君于地下!”遂拔劍自刎。華龍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乃入城。宁速与石祁子商議,引著衛侯宮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車出城東走。華龍滑抱典籍從之。國人聞二大夫已行,各各攜男抱女,隨后逃命,哭聲震天。狄兵乘胜長驅,直入衛城J姓奔走落后者,盡被殺戮。又分兵追逐。石祁子保宮眷先行,宁速斷后,且戰且走。

  從行之民,半罹狄刃。將及黃河,喜得宋桓公遣兵來迎,備下船只,星夜渡河。

  狄兵方才退去,將衛國府庫,及民間存留金粟之類,劫掠一空,墮其城郭,滿載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衛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陳,比及反役,衛已破滅。聞衛侯死于榮澤,往覓其尸。一路看見骸骨暴露,血肉狼藉,不胜傷感。行至一處,見大篩倒于荒澤之旁,弘演曰:“篩在此,尸當不遠矣。”未數步,聞呻吟之聲,前往察之,見一小內侍折臂而臥。弘演間曰:“汝認得主公死處否?”內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尸也。吾親見主公被殺。為臂傷疼痛,不能行走,故臥守于此,欲俟國人來而示之。”弘演視其尸体,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對之再拜,大哭,乃复命于肝前,如生時之禮。事畢,弘演曰:“主公無人收葬,吾將以身為棺耳!”囑從人曰:“我死后,埋我于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遂拔佩刀自剖其腹,手取懿公之肝,納于腹中,須臾而絕。從者如言埋掩,因以車載小內侍渡河,察听新君消息。

  卻說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宁速收拾遺民,隨后赶上,至于活邑,點查男女,才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殺戮之多,豈不悲哉!,二大夫相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其奈遺民太少!”乃于共騰二邑,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余人,連遺民湊成五千之數,即干渭邑創立廬舍,扶立公子申為私,是為戴公。宋桓公御說許桓公新臣,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數日遂堯。宁速如齊,迎公于毀嗣位。齊桓公曰:“公子歸自敝邑,將守宗廟,若器用不具,皆寡人之過也。”乃遺以良馬一乘,祭服五稱,牛、羊、永、雞、狗各三百只。又以魚軒贈其夫人,兼美錦三十端。命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送之。并致門材,使立門戶。公于毀至洁邑,弘演之從人,同折臂小內恃俱到,備述納肝之事。公子毀先遣使具棺,往榮澤收殮。一面為懿公戴公發喪。追封弘演,錄用其子,以族其忠。諸侯重齊桓公之義,多有吊膊。時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衛侯毀改元,是為文公。才有車三十乘,寄居民間,甚是荒涼。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撫安百姓,人稱其賢。公子無虧辭歸齊國,留甲士三千人,協戍涪邑,以防狄患。無虧回見桓公,言衛毀草創之狀,并述弘演納肝之事。桓公歎曰:“無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國正未艾也。”管仲進曰:“今留戍勞民,不如擇地筑城,一勞永逸。”桓公以為然,正欲糾合諸侯同役。忽邢國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國,勢不能支,伏望救援!”桓公問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對曰:“諸侯所以事齊,謂齊能拯其災患也。不能救衛,又不救邢,霸業隕矣!”桓公曰:“然則邢衛之急孰先?”管仲對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衛,此百世之功也。”桓公曰:“善。即傳檄宋、魯、曹、邪各國,合兵救邢,俱于聶北取齊。宋曹二國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張,邢力未竭,敵方張之寇,其勞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潰,狄胜邢,必疲。驅疲狄而援潰邢,所謂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謀,托言待魯邪兵到,乃屯兵于聶北,遣諜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詩譏管仲不早救邢衛,乃霸者養亂為功之謀也。

  詩云:

         救患如同解倒懸,提兵那可复遷延?          從來霸事遜王事,功利偏居道義先。

  話說三國駐兵聶北,約及兩月。狄兵攻邢,晝夜不息。邢人力竭,潰圍而出。

  諜報方到,邢國男女,填涌而來,俱投奔齊營求救。內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顏也。桓公扶起,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當請宋公曹伯兵議,驅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艘瞞擄掠滿欲,無心戀戰,聞三國大兵將虧峰放起一把火,望北飛馳而去。 比及各國兵到,只見一派火光,狄人已遁。桓公傳令將火扑滅,問叔顏:“故城尚可居否?”叔顏臼:“百姓逃難者,大半在夷儀地方,愿遷夷儀,以從民欲。”桓公乃命三國各具版筑,筑夷儀城,使叔顏居之。

  更為建立朝廟,添設廬舍,牛馬粟帛之類,皆從齊國運至,充犧其中。邢國君臣,如歸故國,歡祝之聲徹耳。事畢,宋曹欲辭齊歸國。桓公曰:“衛國未定,城邢而不城衛,衛其謂我何?”諸侯曰:“惟霸君命。”桓公傳令,移兵向衛,凡備錨之屬,盡攜帶隨身。衛文公毀遠遠相接。桓公見其大布為衣,大帛為冠,不改喪服,惻然久之。乃曰:“寡人情諸君之力,欲為君定都,未審何地為吉?”文公毀曰:“孤已卜得吉地,在于楚邱,但版筑之費,非亡國所能辦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即日傳令三國之兵,俱往楚邱興工。复運門材,重立朝廟,謂之“封衛\衛文公感齊再造之恩,為《木瓜》之詩以詠之。

  詩云:

         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踞。          投我以木桃兮,報之以瓊瑤。          投我以木李兮,報之以瓊玖。

  當時稱桓公存三亡國:謂立僖公以存魯,城夷儀以存邢,城楚邱以存衛,有此三大功勞,此所以為五霸之首也。潛淵先生讀史詩云:

         周室東遷綱紀摧,桓公糾合振傾頹。          興滅繼絕存三國,大義堂堂五霸魁。

  時楚成王熊渾,任用令尹子文圖治,修明國政,有志爭霸。聞齊侯救邢存衛,頌聲傳至荊襄,楚成王心甚不樂,謂子文曰:“齊侯布德沽名,人心歸向。寡人伏處漢東,德不足以怀人,威不足以懾眾,當今之時,有齊無楚,寡人恥之!”子文對曰:“齊侯經營伯業,于今几三十年矣。 彼以尊王為名,諸侯樂附,未可敵也。鄭居南北之間,為中原屏蔽,王若欲圖中原,非得鄭不可。”成王曰:“誰能為寡人任伐鄭之事者?”大夫斗章愿往,成王与車二百乘,長驅至鄭。

  卻說鄭自純門受師以后,日夜提防楚兵,探知楚國興師,鄭怕大懼,即遣大夫聰伯,率師把守純門,使人星夜告急于齊。齊侯傳檄,大合諸侯于怪,將謀救鄭。斗章知鄭有准備,又聞齊救將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楚成王大怒,解佩劍賜斗廉,使即軍中斬斗章之酋。斗廉乃斗章之兄也。既至軍中,且隱下楚王之命,密与斗章商議:“欲免國法,必須立功,方可自贖。”斗章跪而請教。斗廉臼:“鄭知退兵,謂汝必不驟來,若疾走襲之,可得志也。”斗章分軍為二隊,自率前隊先行,斗廉率后隊接應。卻說斗章銜枚臥鼓,悄地侵入鄭界,恰遇吶伯在界上點閱車馬。聃伯聞有寇兵,正不知何國,慌忙點兵,在界上迎住廝殺。不期斗廉后隊已到,反抄出鄭師之后,腹背夾攻。吶伯力不能支,被斗章只一鐵簡打倒,以手拿來。斗廉乘胜掩殺,鄭 兵折其大半。斗章將聃伯上了囚車,便欲長驅人鄭。斗廉曰:“此番掩襲成功,且圖免死,敢僥幸從事那?”乃即日班師。斗章歸見楚成王,叩首請罪,奏曰:“臣回軍是誘敵之計,非怯戰也。”成王曰:“既有擒將之功,權許准罪。但鄭國未服,如何撤兵?”斗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懼褻國威。”成王怒曰:“汝以兵少為辭,明是怯敵。今添兵車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鄭成,休見寡人之面!”斗廉奏曰:“臣愿兄弟同往。若鄭不投降,當縛鄭泊以獻。”成王壯其言,許之。乃拜斗廉為大將,斗章副之,共率車四百乘,重望鄭國殺來。

  史臣有詩云:

         荊襄自帝勢炎炎,蚕食多邦志未厭。          漆淆何辜三受伐?解懸只把霸君瞻。

  且說鄭伯聞吶伯被囚,复遣人如齊請救。管仲進曰:“君數年以來,救燕存魯,城邢封衛,恩德加于百姓,大義布于諸侯,若欲用諸侯之兵,此其時矣。君若救鄭,不如伐楚,伐楚必須大台諸侯。”桓公曰:“大合諸侯,楚必為備,可必胜乎?”管仲曰:“蔡人得罪于君,君欲討之久矣。楚蔡接壤,誠以討蔡為名,團而及楚,《兵法》所謂‘出其不意’者也。”——先時,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与蔡姬共登小舟,游于池上,采蓮為樂。蔡姬戲以水洒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蕩其舟,水濺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豎貂送蔡姬歸國,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歸,是絕之也。”竟將其妹更嫁于楚國,為楚成工夫人。桓公深恨蔡侯,故管仲占及之。——桓公曰:“江黃二國,不堪楚暴,遣使納款,寡人欲与會盟,伐楚之日,約為內應,何如?”管仲曰:“江黃遠齊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僅存。今背而從齊,楚人必怒,怒必加討。當此時,我欲救,則阻道路之遙;不救,則乖同盟之義。況中國諸侯,五合六聚,盡可成功,何必借助裹爾?不如以好言辭之。”桓公曰:“遠國慕義而來,辭之將失人心。”管仲曰:“君但識吾言于壁,异日勿忘江黃之急也。”桓公遂与江黃二君盟會,密訂伐楚之約,以明年春正月為期。二君言:“舒人助楚為虐,天下稱為‘荊舒’,不可不討。”桓公曰:“寡人當先取舒國,以剪楚翼。乃密寫一書,付于徐子。徐与舒近,徐贏嫁為齊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歸附于齊,故桓公以舒事囑之。徐果引兵襲取舒國。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備緩急。江黃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調遣。魯信公遣季友至齊謝罪,稱:“有邪蘆之隙,不得共邢衛之役。今聞會盟江黃,特來申好,嗣有征伐,愿執鞭前驅。”桓公大喜,亦以伐楚之事,密与訂約。

  時楚兵再至鄭國,鄭文公請成,以纖民禍。大夫孔叔曰:“不可,齊方有事于楚,以我故也。人有德于我,棄之不祥,宜堅壁以待之。”于是再遣使如齊告急。

  桓公授之以計,使揚言齊救即至,以緩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軍出虎牢,于上蔡取齊,等候協力攻楚。于是遍約宋、魯、陳、衛、曹、許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為討蔡,實力伐楚。

  明年,為周惠王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齊桓公朝賀已畢,便議討蔡一事。

  命管仲為大將,率領隰朋、賓須無、鮑叔牙、公于開方、豎人貂等,出車三百乘,甲士万人,分隊進發。太史奏:“七日出軍上吉。豎貂請先率一軍,潛行掠蔡,就會集各國車馬。桓公許之。蔡人恃楚,全不設備直待齊兵到時,方才斂兵設守。

  豎貂在城下耀武揚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認得是豎貂,先年在齊宮曾伏恃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曉得是宵小之輩。乃于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車,求其緩兵。豎貂受了,遂私將齊侯糾合七路諸侯,先侵蔡,后伐楚,一段軍机,備細泄漏于蔡:“不日各國軍到,將蔡城躁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為上。”使者回報,蔡侯大惊。當夜率領宮眷,開門出奔楚國。百姓無主,即時潰散,豎貂自以為功,飛報齊侯去訖。

  卻說蔡侯至楚,見了成王,備述豎貂之語。成王方省齊謀,傳令簡閱兵車,准備戰守,一面撤回斗章伐鄭之兵。數日后,齊侯兵至上蔡。豎貂謁見已畢。七路諸侯陸續俱到,一個個躬率車徒,前來助戰,軍威甚壯。那七路:宋桓公御說,魯傅公申,陳宣公檸臼,衛文公毀,鄭文公捷,曹昭公班,許穆公新臣。連主伯齊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內許穆公抱病,力疾率師先到蔡地。桓公嘉其勞,使序于曹伯之上。是夜,許穆公蕪。齊侯留蔡三日,為之發喪。命許國以侯禮葬之。七國之師,望南而進,直達楚界。只見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肅,停車道左,磐折而言曰:“來者可是齊侯?可傳言楚國使臣奉候久矣。”那人姓屈名完,乃楚之公族,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為行人,使于齊師。桓公曰:“楚人何以預知吾軍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泄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陳。臣當以大義責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戰而降矣。管仲亦乘車而出,与屈完車上拱手。屈完開言曰:“寡君聞上國車徒,辱于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命使臣辭曰:‘齊楚各君其國,齊居于北海,楚近于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于吾地?,敢請其故?”管仲對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大公于齊,使召康公賜之命,辭曰:‘五侯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夾輔周室。其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凡有不共工職,汝勿赦有。’自周室東遷,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复先業。爾楚國于南荊,當歲貢包茅,以助王祭。自爾缺貢,無以縮酒,寡人是征。且昭王南征而不返,亦爾故也。爾其何辭?”屈完對曰:“周失其綱,朝貢廢缺,天下皆然,豈惟南荊?雖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給,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膠舟之故,君其問諸水濱,寡君不敢任咎。完將复于寡君。”言畢,麾車而退。

  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強,未可以口舌屈也,宜進逼之。”乃傳令八軍同發,直至隆山。离漢水不遠,管仲下令:“就此屯扎,不可前行!”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濟漢,決一死戰,而逗留于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備,兵鋒一交,不可复解。今吾頓兵此地,遙張其勢,楚懼吾之眾,將复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討楚出,以服楚歸,不亦可乎?”諸侯猶未深信,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楚成王已拜斗子文為大將,搜甲厲兵,屯于漢南,只等諸侯濟漢,便來邀擊。諜報:“八國之兵,屯駐烴地。”子文進曰:“管仲知兵,不万全不發。今以八國之眾,逗留不進,是必有謀。當遣使再往,探其強弱,察其意向,或戰或和,決計未晚。成王曰:“此番何人可使?”子文曰:“屈完既与夷吾識面,宜再遣之。”

  屈完奏曰:“缺貢包茅,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請盟,臣當勉行,以解兩國之紛。若欲請戰,別遣能者。”成王曰:“戰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屈完乃再至齊軍。 畢竟齊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 會葵邱義戴周天子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請面見齊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复來,請盟必矣。君其禮之。”屈完見齊桓公再拜。桓公答禮,問其來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貢之故,致干君討,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師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听。桓公曰:“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伸寡人有辭于天于,又何求焉?”屈完稱謝而去。歸報楚王,言:。‘齊侯已許臣退師矣,臣亦許以入貢,君不可失信也。”少頃,諜報:“八路軍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實,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駐扎。”楚王曰:“齊師之退,必畏我也。”欲悔人貢之事。于文曰:“彼八國之君,尚不失信于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國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資金帛八車,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師,复備育茅一車,在齊軍前呈樣過了,然后具表,如周進貢。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世子業嗣位,主喪,是為信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忙,率師會于召陵。桓公聞屈完再到,吩咐諸侯:“將各國車徒,分為七隊,分列七方。齊國之兵,屯于南方,以當楚沖。俟齊軍中鼓起,七路一齊鳴鼓,器械盔甲,務要十分整齊,以強中國之威勢。”屈完既入,見齊侯陳上犒軍之物。桓公命分派八軍。其薔茅驗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進貢。桓公曰:大夫亦曾觀我中國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國之盛,愿借一觀。”桓公与屈完同登戎鉻,望見各國之兵,各占一方,聯絡數十里不絕。齊軍中一聲鼓起,七路鼓聲相應,正如雷霆震擊,駭地惊天。桓公喜形于色,謂屈完曰:“寡人有此兵眾,以戰,何患不胜?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對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為天子宣布德意,撫恤黎元也。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若恃眾逞力,楚國雖梳小,有方城為城,漢水為池,池深城峻,雖有百万之眾,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慚色,謂屈完曰:“大夫誠楚之良也!寡人愿与汝國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對曰:“君惠激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于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請与君定盟可乎?”

  桓公曰:“可。”是晚留屈完宿于營中,設宴款待。次日,立壇于召陵,桓公執牛耳為主盟,管仲為司盟。屈完稱楚君之命,同立載書:“自今以后,世通盟好。”桓公先獻,七國与屈完以次受獻。禮畢,屈完再拜致謝。管仲私与屈完言,請放脯伯還鄭。屈完亦代蔡侯謝罪。兩下各許諾。管仲下令班師。途中鮑叔牙問于管仲曰:“楚之罪,悟號為大。吾予以包茅為辭,吾所未解。管仲對曰:“楚膺號已三世矣,我是以擯之,同于蠻夷。倘責其革號,楚肯娩首而听我乎?若其不听,勢必交兵,兵端一開,彼此報复,其禍非數年不解,南北從此騷然矣。吾以包茅為辭,使彼易于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夸耀諸侯,還報天子,不愈于兵連禍結,無己時乎?鮑叔牙嗟歎不已。胡曾先生有詩曰:

         楚王南海目無周,仲父當年善運籌。          不用寸兵成款約,千秋伯業誦齊侯~

  又髯翁有詩譏桓仲苟且結局,無害于楚,所以齊兵退后,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詩云:

         南望躊躇數十年,遠交近合各紛然。          大聲罪狀謀方壯,直革淫名局始全。          昭廟孤魂終負痛,江黃義舉但胎您。          不知一敵成何享,依舊中原戰血鮮!

  陳大夫轅濤涂聞班師之令,与鄭大夫申侯商議曰:“師若取道于陳鄭,糧食衣摟,所費不貨,國必甚玻不若東循海道而歸,使徐首承供給之勞,吾二國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試言之。”濤涂言于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諸侯之眾,觀兵于東夷,東方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請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少頃,申侯請見,桓公召入。申侯進曰:“臣聞‘師不跪時’,懼勞民也。

  今自春祖夏,霜露風雨,師力疲矣。若取道于陳鄭,糧食衣屢,取之猶外府也。

  若出于東方,倘東夷梗路,恐不堪戰,將若之何?濤涂自恤其國,非善計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几誤吾事!”乃命執濤涂于軍,使鄭伯以虎牢之地,賞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為南北藩蔽。鄭伯雖然從命,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陳侯遣使納賂,再三請罪,桓公乃赦濤涂。諸侯各歸本國。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奪大夫伯氏之驕邑三百戶,以益其封焉。

  楚王見諸侯兵退,不欲貢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于齊!且楚惟絕周,故使齊得私之以為重。若假此以自通于周,則我与齊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稱遠臣某可也。”楚王從之。即使屈完為使,資青茅十車,加以金帛,貢獻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職久矣。今效順如此,殆先王之靈乎?”乃告于文武之廟,因以炸賜楚。謂屈完曰:“鎮爾南方,毋侵中國!”屈完再拜稽首而退。屈完方去后,齊桓公遣隔朋隨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限朋有加禮。

  腥朋因請見世于,惠王便有不樂之色。乃使次子帶与世子鄭,一同出見。隰朋微窺惠王神色,似有倉皇無主之意。隰朋自周歸,謂桓公曰:“周將亂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長子名鄭,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矣。姜后堯,次妃陳妨有寵,立為繼后,有于名帶。帶善于趨奉,周王愛之,呼為太叔。遂欲廢世于而立帶。臣觀其神色倉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并》之事,复見于今日!

  君為盟主,不可不圖。”桓公乃召管仲謀之。管仲對曰:“臣有一計,可以定周。

  桓公曰:“仲父計將安出?”管仲對曰:“世子危疑,其党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諸侯愿見世子,請世于出會諸侯。’世于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雖欲廢立,亦難行矣。”桓公曰:“善。”乃傳檄諸侯,以明年夏月會于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諸侯愿見世于,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鄭出會,因齊勢強大,且名正言順,難以辭之,只得許諾。腺朋歸報。

  至次年春,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筑宮以待世子駕臨。夏五月,齊、宋、魯、陳、衛、鄭、許、曹八國諸侯,并集首止。世子鄭亦至,停駕于行宮。桓公率諸侯起居,于鄭再三謙讓,欲以賓主之禮相見。桓公曰:“小白等吞在藩室,見世子如見王也,敢不稽首!”子鄭謝曰:“諸君且休矣。”是夜,子鄭使人邀桓公至于行宮,訴以大叔帶謀欲奪位之事。桓公曰:“小白當与諸臣立盟,共戴世于,世子勿憂也!”于鄭感謝不已,遂留于行宮。諸侯亦不敢歸國,各就館舍,輪番進獻酒食,及犒勞輿從之屬。于鄭恐久勞諸國,便欲辭歸京師。桓公曰:“所以愿与世子留連者,欲使天王知吾等愛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謀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涼,當送駕還朝耳。”遂預擇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知是齊侯推戴,心中不悅。更兼惠后与叔帶朝夕在傍,將言語浸潤惠王。太宰周公孔來見,謂之曰:“齊侯名雖伐楚,其實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貢獻效順,大非昔比,未見楚之不如齊也。齊又率諸侯擁留世于,不知何意,將置朕于何地!朕欲煩大宰通一密信于鄭伯,使鄭伯棄齊從楚,因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無負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順,亦齊力也。

  王奈何棄久眶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乎?”惠王曰:“鄭伯不离,諸侯不散,能保齊之無异謀乎?朕志決矣,太宰無辭。”宰孔不敢复言。惠王乃為奎書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書中何語,只得使人星夜達于鄭伯。鄭文公啟函讀之,言:“子鄭違背父命,植党樹私,不堪為嗣。朕意在次子帶也。叔父若能舍齊從楚,共輔少子,朕愿委國以听!”鄭伯喜曰:“吾先公武庄,世為王卿士,領袖諸侯,不意中絕,夷于小國。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今王命獨臨于我,政將及焉,諸大夫可以賀我矣。”大夫孔叔諫曰:“齊以我故,勤兵于楚。今乃反齊事楚,是悻德也。況翼戴世子,天下大義,君不可以獨异。鄭伯曰:“從霸何如從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愛焉!”孫叔曰:“周之主把,惟嫡与長。幽王之愛伯服,桓王之愛子克,庄王之愛子頹,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無成。君不惟大義是從,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后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誰敢違之?若從齊盟,是棄王命也。我去,諸侯必疑,疑則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党,太叔亦有內党,二子成敗,事未可知。不如且歸,以觀其變。”鄭文公乃從申侯之言,托言國中有事,不辭而行。齊桓公聞鄭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討鄭。管仲進曰:“鄭与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誘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圖之。”桓公臼:“善。”于是即首止舊壇,敵血為盟。齊、宋、魯、陳、衛、許、曹,共是七國諸侯。世子鄭臨之,不与敵,示諸侯不敢与世子敵也。盟詞曰:“凡是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匝之!”事畢,世子鄭降階揖謝曰:“諸君以先王之靈,不忘周室,昭就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賴之!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諸侯皆降拜稽首。次日,世于鄭欲歸,各國各具車徒護送。齊桓公同衛侯親自送出衛境,世子鄭垂淚而別。史官有詩贊云:

         君王溺愛家嗣危,鄭伯甘將大義違。          首止一盟儲位定,綱常賴此免凌夷。

  鄭文公聞諸侯會盟,且將討鄭,遂不敢從楚。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与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鄭矣!”遂遣使通于申侯,欲与鄭修好。原來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貪而善媚,楚文王甚寵信之。及文王臨終之時,恐后人不能容他;贈以白壁,使投奔他國避禍。申侯奔鄭,事厲公于棟,厲公复寵信如在楚時。及厲公复國,遂為大夫。楚臣俱与申侯有舊,所以今日打通這個關節,要申侯從中慫懇,背齊事楚。申侯密言于鄭伯,言:“非楚不能敵齊,況王命乎?不然,齊楚二國,皆將仇鄭,鄭不支矣。”鄭文公惑其言,乃陰遣申侯輸款于楚。周惠王二十六年,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圍新密。時申侯尚在楚,言于楚成王曰:“鄭所以愿歸字下者,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王不救鄭,臣無辭以复命矣。”楚王謀于群臣,令尹子文進曰:“召陵之役,許穆公卒于軍中,齊所怜也。許事齊最勤,王若加兵于許,諸侯必救,則鄭圍自解矣。”楚王從之,乃親將伐許,亦圍許城。諸侯聞許被圍,果去鄭而救許,楚師遂退。申侯歸鄭,自以為有全鄭之功,揚揚得意,滿望加封。鄭伯以虎牢之役,謂申侯已過分,不加爵賞。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齊桓公复率師伐鄭。陳大夫轅濤涂,自伐楚歸時,与申侯有隙,乃為書致孔叔曰:申候前以國媚齊,獨擅虎牢之賞。今又以國媚楚,便子之君,負德背義,自召干戈,禍及民社。 必殺申候;齊兵可不戰而罷。

  孔叔以掃呈于鄭文公。鄭伯為前日不听孔叔之言,逃歸不盟,以致齊兵兩次至鄭,心怀愧悔,亦歸咎于申侯。乃召申侯責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齊。今齊兵屢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辯,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函其首,使孔叔獻于齊軍曰:“寡君昔者誤听申侯之言,不終君好。今謹行誅,使下臣請罪于幕下,惟君侯赦看之!”齊侯素知孔叔之賢,乃許鄭平。遂會諸侯于宁母。鄭文公終以王命力疑,不敢公然赴會,使其世子華代行,至宁母听命。

  子華与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寵,故立華為世子。后复立兩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寵漸衰,未几病死。又有南燕姑氏之女,為胺于鄭宮,向未進御;一夕,夢一偉丈夫,手持蘭草謂女曰:“余為伯偏,乃爾祖也,今以國香贈爾為子,以昌爾國。遂以蘭授之。及覺,滿室皆香,且言其夢。同伴嘲之曰:“當生貴子。”是日,鄭文公人宮,見此女而悅之。左右皆相顧而笑。文公問其故,乃以夢對。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為汝成之。”遂命采蘭蕊佩之,曰,“以此為符。”

  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蘭。此女亦漸有寵,謂之燕姑。世子華見其父多寵,恐他日有廢立之事。乃私謀之于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謀之于孔叔,孔叔亦勸之以盡孝。于華不悅而去。于臧性好奇詭,聚鵡羽以為冠,師叔曰:“此非禮之服,愿公子勿服。”子臧惡其直言,訴于其兄。故子華与叔詹、孔叔、師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鄭伯使于華代行赴會,于華慮齊侯見怪,不愿往。叔詹促之使速行。

  子華心中益恨,思為自全之術。既見齊桓公,請屏去左右,然后言曰:“鄭國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實主之。若以君侯之靈,除此三臣,我愿以鄭附齊,比于附庸。”桓公曰:“諾。”遂以子華之謀,告于管仲。

  管仲連聲曰:“不可,不可!諸侯所以服齊者,禮与信也。于好父命,不可謂禮。以好來而謀亂其國,不可謂信。且臣聞此三族,皆賢大夫,鄭人稱為‘三良’。所貴盟主,順人心也。違人自逞,災禍必及。以臣觀之,子華且將不免,君其勿許。”桓公乃謂子華曰:“世于所言,誠國家大事。俟子之君至,當与計之。于華面皮發赤,汗流泱背,遂辭歸鄭。管仲惡子華之好,故泄其語于鄭人。先有人報知鄭伯。

  比及于華复命,詭言:“齊侯深怪君不親行,不肯許成,不如從楚。”鄭伯大喝曰:‘逆子几賣吾國,尚敢謬說那?”叱左右將子華囚禁于幽室之中。子華穴牆謀遁,鄭伯殺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鄭伯使人追殺之于途中。鄭伯感齊不听于華之德,再遣孔叔如齊致謝,井乞受盟。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鄭用“三良”似屋樞,一朝樞撤屋難撐。          子華好命思專國,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篤。王世子鄭恐惠后有變,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于齊,未几,惠王崩。子鄭与周公孔召伯廖商議,且不發喪,星夜遣人密報于王子虎。王子虎言于齊侯,乃大合諸侯于桃。鄭文公亦親來受盟。同敵者,齊、宋、魯、衛、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那几位大夫:齊大夫嘿朋,宋大夫華秀者,魯大夫公孫敖,衛大夫宁速,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子人師,曹大夫公子戊,許大夫百倫,八國大夫連毅而至,羽儀甚盛,假以問安為名,集于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驅報信,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然后發喪。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鄭主喪,諸大夫假便宜,稱君命以吊。遂公請玉世子嗣位,百官朝賀,是為襄王,惠后与叔帶暗暗叫苦,不改复萌异志矣。襄王乃以明年改元,傳諭各國。”

  襄王元年,春祭畢。命宰周公孔賜炸于齊,以彰翼戴之功。齊桓公先朗聞信,复大合諸侯于葵邱。時齊桓公在路上,偶与管仲淪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禍亂。今君儲位尚虛,亦宜早建,以杜后患。”桓公曰:“寡人六于,皆庶出也,以長則無虧,以賢則昭。長衛姬事寡人最久,寡入已許之立無虧矣。

  易牙豎貂二人,亦屢屢言之。寡人愛昭之賢,意尚未決。今決之十仲父。管仲知易牙豎貂二人好佞,且素得寵于長衛姬,恐無虧异日為君,內外合党,必亂國政。公子昭,鄭姬所出,鄭方受盟,假此又可結好。乃對臼:“欲嗣伯業,非賢不可。君既知昭之賢,立之可也。”桓公曰:“恐無虧挾長來爭,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會盟,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

  桓公點首。 比至葵邱,諸侯畢集,宰周公扎亦到,各就館舍。時宋桓公御說亮,世子茲父,讓國于公子目夷,目夷不受,茲父即位,是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雖在新喪,不敢不至,乃墨衰赴會。管仲謂桓公曰:“宋子有讓國之美,可謂賢矣!

  且墨衰赴會,其事齊甚恭。儲貳之事,可以托之。”桓公從其言,即命管仲私詣宋襄公館舍,致齊侯之意。襄公親自來見齊侯。齊侯握其手,諄諄以公子昭囑之:“异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謝不敢當,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已心許之矣。

  至會日,衣冠濟濟,環佩鉻骼,諸侯先讓天使升壇,然后以次而升。壇上設有天王虛位,諸侯北面拜稽,如朝覲之儀,然后各就位次。宰周公孔捧炸東向而立,傳新王之命臼:“天于有事于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階拜受。宰孔止之曰:“天于有后命:以伯舅奎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桓公欲從之,管仲從旁進曰:“君雖謙,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對曰:“天威不違顏颶尺,小白敢貪王命,而廢臣職乎?”疾趨下階,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脹。諸侯皆服齊之有禮。

  桓公因諸侯未散,复申盟好,頌周《五禁》曰:“毋窒泉,毋遏桑,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以婦人与國事。”誓曰:“凡我同盟,言歸干好。”但以載書,加千牲上,使人宣讀,不复殺牲獻血,諸侯無不信服。髯翁有詩云:

         紛紛疑叛說春秋,攘楚尊周握胜籌。          不是桓公功業盛,誰能不赦信諸侯?

  盟事已畢,桓公忽謂宰孔曰:“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其典何如?可得聞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封泰山者,筑土為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為車,蔽秸為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三代受命而興,獲佑于天地,故隆此美報也。”桓公曰:“夏都于安邑,商都于毫,周都于丰鎬。泰山梁父,去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寡人欲檄寵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為何如?”宰孔視桓公足高气揚,似有矜高之色,乃應曰:“君以為可,誰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与諸君議之。”諸侯皆散。宰孔私詣管仲曰:“夫封禪之事,非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發一言諫止乎?”管仲曰:子吾君好胜,可以隱奪,難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乃夜造桓公之前,問曰:“君欲封禪,信乎?”桓公曰:“何為不信?”管仲臼:“古者封禪,自無怀氏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后得封。”桓公他然曰:“寡人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刺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于太行;諸侯莫余違也。寡人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三代受命,何以過于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幀祥示征,然后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一部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焉,所以為藉。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書史冊,為子孫榮。今風凰碘磷不來,而鴉鴨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于君矣!”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禪之事。

  桓公既歸,自謂功高無比,益治宮室,務為壯麗。凡乘輿服御之制,比于王者,國人頗議其唇。管仲乃于府中筑台三層,號為“三歸之台”。言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也。又樹塞門,以蔽內外。設反枯,以待列國之使臣。 鮑叔牙疑其事,問曰:“君奢亦奢,君悟亦潛,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耳。若以禮繩之,彼將苦而生擔吾之所以為此,亦聊為吾君分謗也。”鮑叔口雖唯唯,心中不以為然。

  話分兩頭。卻說周大宰孔自葵邱辭歸,于中途遇見晉獻公亦來赴會。宰孔曰:“會已撤矣。”獻公頓足恨曰:“敝邑遼遠,不及觀衣裳之盛,何無緣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齊侯自恃功高,有驕人之意。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齊之虧且溢,可立而待,不會亦何傷乎?”獻公乃回轅西向,于路得疾,回至晉國而蓖,晉乃大亂。欲知晉亂始未,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 窮百里飼牛拜相

  話來晉獻公內蠱于儷姬,外惑于“二五”,益疏太子,而親愛奚齊。只因申生小心承順,又數將兵有功。無間可乘。驅姬乃召优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廢太子而立奚齊,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遠鄙,誰敢為夫人難者?”驅姬曰:“三公子年皆強壯,歷事已深,朝中多為之左右,吾未敢動也。”施曰:“然則當以次去之。”儷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為人也,慈仁而精洁。精洁則恥于自污,慈仁則憚于賊人。恥于自污,則憤不能忍,憚于賊人,其自賊易也。

  然世子跡雖見疏,君素知其為人,謗以异謀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位而訴君,若為譽世子者,而因加誣焉,庶几說可售矣。”驅姬果夜半而位、獻公惊問其故,再三不肯言。獻公迫之,儷姬對曰:“妾雖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位者,恐妾不能久侍君為歡耳!”獻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儷姬收淚而對曰:“妾聞申生為人,外仁而內忍。其在曲沃,甚加惠于民,民樂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為人言:君惑于妾,必亂國。舉朝皆聞之,獨君不聞耳。毋乃以靖國之故,而禍及于君。君何不殺妾,以謝申生,可塞其謀。忽以一妾亂百姓。”獻公曰:“申生六千民,豈反不仁父乎?”儷姬對曰:“妾亦疑之。然妾聞外人之言曰:匹夫為仁,与在上不同。匹夫以愛親為仁,在上者以利國為仁。苟利于國,何親之有?”獻公曰:“彼好洁,不懼惡名乎?”儷姬對曰:“昔幽王不殺宜臼,放之于申,申侯召犬戎,殺幽王于儷山之下,立宜臼為君,是為平王,為東周始祖。至于今,幽王之惡益彰,誰复以不洁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獻公意惊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儷姬曰:“君不若稱毫而以國授之。 彼得國而厭其欲,其或可以釋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顧其親,故能有晉,申生之志,亦猶是也。君其讓之!”獻公曰:“不可。我有武与威以臨諸侯。今當吾身而失國,不可謂武,有子而不胜,不可謂咸。失武与威,人能制我,雖生不如死。

  爾忽憂,吾將圖之。”儷姬曰:“今赤狄落氏屢侵吾國,君何不使之將兵伐狄,以觀其能用眾与否也?若其不胜,罪之有名。若胜,則信得眾矣。 彼恃其功,必有异謀,因而圖之,國人必服。夫胜敵以靖邊鄙,又以識世于之能否,君何為不使?”獻公曰:“善。”乃傳令使申生率曲沃之眾,以伐子落氏。少傅里克在朝,諫曰:“太‘于,君之貳也。故君行則太子監國。夫朝夕視膳,太子之職,遠之猶不可,況可使帥師乎?”獻公曰:“申生已屢將兵矣。里克曰:“向者從君于行,今專制,固不可也。”獻公仰面而歎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于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于也!”乃遺書申生,勸使勿戰,戰而胜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書,歎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測我心耳。違君之命,我罪大矣。戰而幸死,猶有令名。”乃与落大戰于稷桑之地,旱落氏敗走,申生獻捷于獻公。儷姬曰:“世子果能用眾矣,奈何?”獻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晉國將亂,乃托言瘤疾,杜門不出。

  時有虞歌二國,乃是同姓比鄰,唇齒相依,其他皆連晉界。貌公名酌,好兵而驕,屢侵晉之南鄙。 邊人告急,獻公謀欲伐唬。儷姬請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為用,可必成功也。”獻公已入儷姬之言,誠恐申生胜唬之后,益立威難制,躊躇未決,問于大夫苟息曰:“貌可伐乎?”苟息對曰:“虞硫方睦,吾攻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貌又救之。以~敵二,臣未見其必胜也。”獻公曰:“然則寡人無如唬何矣!”苟息對曰:“臣聞貌公淫于色。君誠求國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車服,以進于脯,卑詞請平,橢公必喜而受之。 彼耽于聲色,將怠棄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賂犬戎,使侵扰貌境,然后乘隙而圖之,唬可滅也/獻公用其策,以女樂遺貌,貌公欲受之。大夫舟之僑諫曰:“此晉所以釣硫也,君奈何吞其餌乎?”唬公不听,竟許晉平。自此,日听淫聲,夜接美色,視朝稀疏矣。舟之僑复諫,貌公怒,使出守下陽之關。未几,犬戎貪晉之賂,果侵扰硫境,兵至渭汕,為貌兵所敗。犬戎主遂起傾國之師。唬公恃其前胜,亦率兵拒之,相持于桑田之地。獻公复問于苟息曰:“今戎橢相持,寡人可以伐貌否?”苟息對曰:“虞歌之交未离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騙,而明日取虞/獻公曰:“卿策如何?”苟息曰:“君厚賂虞,而假道以伐唬。”獻公曰:“吾新与貌成,伐之無名,虞肯信我乎?”苟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于貌,貌之邊吏,必有責言,吾因以為名,而請于虞。”獻公又用其策,唬之邊吏,果來責讓,兩下遂治兵相攻。硫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獻公曰:“今伐橢不患無名矣。但不知賂虞當用何物?”苟息對曰:“虞公性雖貪,然非至主,不可動之。 必須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

  獻公曰:“卿試言所用何物?”苟息曰:“虞公最愛者,壁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壁,屈產之乘乎?請以此二物,假道于虞。虞貪于壁馬,墜吾計矣。”獻公口:“此二物,乃吾至寶,何忍棄之他人?”苟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雖然,假吾道以代唬,貌無虞救必滅,硫亡,虞不獨存,壁馬安往乎?夫寄壁外府,養馬外廄,特暫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賢臣二人,曰宮之奇百里奚,明于料事,恐其諫阻,奈何?”苟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獻公即以壁馬交付苟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聞晉來假道,欲以伐橢,意甚怒。及見壁馬,不覺回嗅作喜,手弄壁而目視馬,問苟息曰:“此乃汝國至寶,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苟息曰:“寡君慕君之賢,畏君之強,故不敢自私其寶,愿邀歡于大國。虞公曰:“雖然,必有所言于寡人也。”苟息曰:“貌人屢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請平。今約誓未寒,責讓日至,寡君欲假道以清罪焉。倘幸而胜銑,所有鹵獲,盡以歸君。

  寡君愿与君世敦盟好。”虞公大悅。宮之奇諫曰:“君勿許也!諺云‘唇亡齒寒”晉吞噬同姓,非一國矣,獨不敢加于虞唬者,以有唇齒之助耳。瞌今日亡,則明日禍必中于虞矣!”虞公曰:“晉君不愛重主,以交歡于寡人,寡人其愛此尺寸之徑乎?且晉強于貌十倍,失貌而得晉,何不利焉?子退,忽預吾事!宮之奇再欲進諫,百里奚牽其据,乃止。宮之奇退謂百里奚曰:“于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百里奚曰:“吾聞進嘉言于愚人之前,猶委珠玉于道也。萊殺關龍逢,紂殺比干,椎強諫耳。子其危哉!”宮之奇曰:“然則虞必亡矣,吾与于蓋去乎?…百里奚曰:“子去則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宁徐耳。宮之奇盡族而行,不言所之。

  苟息歸報晉侯,言:“虞公已受壁馬,許以假道。獻公便欲親將伐唬,里克人見曰:“貌,易与也,毋煩君往。”獻公曰:“滅貌之策何如?”里克曰:“貌都上陽,其門戶在于下陽。下陽一破,無完貌矣。臣雖不才,愿效此微勞,如無功甘罪。”獻公乃拜里克為大將,苟息副之,率車四百乘伐貌,先使人報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寶,無以為報,愿以兵從。苟息曰:“君以兵從,不如獻下陽之關。”虞公曰:“下陽,貌所守也。寡人安得獻之?苟息曰:“臣聞唬君方与犬戎大戰于桑田,胜敗未決。君托言助戰,以車乘獻之,陰納晉兵,則關可得也。

  臣有鐵葉車百乘,惟君所用。”虞公從其汁。守將舟之僑信以為然,開關納車。車中藏有晉甲,入關后一齊發作,欲閉關已無及矣。里克驅兵直進,舟之僑即失下陽,恐脯公見罪,遂以兵降惡。里克用為向導,望上陽進發。

  卻說唬公在桑田,聞晉師破關,急急班師,被犬戎兵掩殺一陣,大敗而走,隨身僅數十乘,奔至上陽守御,茫然無策。晉兵至,筑長圍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采俱絕,連戰不胜,士卒疲 敝,百姓日夜號哭。里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貌公使降。唬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力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里克等亦不追赶。百姓香花燈燭,迎里克等進城。克安集百姓,秋毫無犯,留兵戍守。將府庫寶藏,盡數裝載,以十分之三,井女樂獻于虞公。虞公益大喜。里克一面遣人馳報晉侯,自己托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愈方行。虞公不時饋藥,候問不絕。如此月余。忽諜報:“晉侯兵在郊外。”虞公問其來意,報者曰:“恐伐就無功,親來接應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与晉君講好。今晉君自來,寡人之愿也/慌忙郊迎致汽,兩君相見,彼此稱謝。自不必說。

  獻公約与虞公較獵于箕山。虞公欲夸耀晉人,盡出城中之甲及堅車良馬,与晉侯馳逐賭胜。是日,自辰及申,圍尚未撤,忽有人報:“城中火起!”獻公曰:“此必民間漏火,不久扑滅耳。”固清再掃一圍。大夫百里奚密奏曰:“傳聞城中有亂,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辭晉侯先行,半路見人民紛紛逃竄,言:“城池已被晉兵乘虛襲破/虞公大怒,喝教:“驅車速進!”來至城邊。只見城樓上一員大將,倚欄而立,盔甲鮮明,威風凜凜,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國,敬謝明賜”虞公轉怒,便欲攻門。城頭上一聲梆響,箭如雨厂。虞公命車速退,使人催迸后面車馬。軍人報曰:“后軍行遲者,俱被晉兵截住,或降或殺,車馬皆為晉有。晉侯大軍即到矣。”虞公進退兩難,歎曰:“悔不听宮之奇之諫也!”顧百里奚在側,問曰:“彼時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听之奇,其能听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從君于今日耳。”虞公正在危急之際,見后有單車驅至,視之,乃貌國降將舟之僑也。虞公不覺面有慚色。舟之僑曰:“君誤听棄硫,失已在前。今日之計,与其出奔他國,不如歸晉。晉君德量寬洪,必無相害,且怜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躊躇未決。晉獻公隨后來到,使人請虞公相見。虞公不得不往。

  獻公笑曰:“寡人此來,為取壁馬之值耳。命以后車,載虞公宿于軍中。百里奚緊緊相隨,或諷其去,曰:“吾食其祿久,所以報也!”獻公入城安民。苟息左手托壁,右手牽馬而前曰:“臣謀已行,今請還壁于府,還馬于廄。獻公大悅。髯翁有詩云:

         壁馬區區雖至寶,請將社稷較何如?          不夸苟息多奇計,還笑虞公真是愚。

  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苟息曰:“此駭豎子耳,何能力!”于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壁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荐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日君之世乃可。”僑去,奚歎曰:“君子違,不适仇國,況仁乎?吾即仕,不于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繁求婚于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大史蘇缸之,得《雷澤歸妹》卦第六曼,其騾曰:士到羊,亦無盅也。女承筐,亦無肌也。西鄰責言,不可償也。

  大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离》,其卦為《腰》,《腰》《离》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獻公更使太卜郭倡以龜卜之。僵獻其兆,上吉。斷詞曰:松柏為鄰,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于婚婿,不利寇。

  史蘇猶据缸詞急之。獻公曰:“向者固云:‘從籃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其后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紫歸复命,路遇一人,面如噗血,隆准虯須,以兩手握兩鋤而耕,人士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摯間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紫臼:“以于之才,何以屈于隴畝?”枝對曰:“無人荐引耳。”繁曰:“肯從我游于秦乎?”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摯,固所愿也。”摯与之同載歸秦。言于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复遣公子紫如晉納市,遂迎伯姬。晉侯問胺于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愿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騰。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余,娶妻杜氏,生一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游,念其妻于無依,戀戀不舍。杜氏曰:“妾聞‘男了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想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質序炊之。言黃苹,煮脫粟飯。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位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游于齊,求事襄公,無人荐引。久之,窮困乞食于捱,時奚年四十矣。捱人有賽叔者,奇其貌,曰:“于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与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賽叔歎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于家,結為兄弟。賽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賽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窖饗之費。值公于無知膩襄公,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麥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后聞周王子頹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精,乃辭麥叔如周。

  奏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于人。仕而棄之,則不忠,与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奚至周,謁見王子頹,以飼牛之術進。頹大喜,欲用為家臣。麥叔自捱而至,奚与之同見子頹。退謂奚曰:“頹志大而才疏,其所与皆讒制之人,必有覬覦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

  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麥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与奚同至虞國。時奚妻杜氏,貧极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麥叔与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荐奚于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奏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与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儒矣!”賽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异日若見訪,當于宋之鳴鹿村。其地幽雅,吾將卜居于此。奏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至是,晉用奚為膛于秦。奚歎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騰,比于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适宋,道阻,乃适楚。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奸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間:“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喂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于楚王。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与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于馬。

  乃使為圍人,牧馬于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胺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紫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于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

  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于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 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市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市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界我乎?君不若以逃騰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于魯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投羊之皮五,進于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位。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于一腰?夫求我于楚,將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貴矣,又何位焉!”這上囚車而去。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于郊。先釋其囚,然后召而見之。問:“年几何?奚對曰:“才七十歲。”穆公歎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年八十,釣于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与中國會盟;臾何以教寡人,憚敝邑不后于諸侯。幸甚!”奚對曰:“君不以臣為亡國之虜,衰殘之年,乃虛心下問,臣敢不竭其愚?夫雍歧之地,文武所興,山如大牙,原如長蛇,周不能守,而以界之秦,此天所以開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則兵強,不与會盟則力聚。今西戎之間,為國不啻數十,并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戰,此中國諸侯所不能与君爭者。君以德撫而以力征,既全有西睡,然后陋山川之險,以臨中國,俟隙而進,則恩威在君掌中,而泊業成矣。”穆公不覺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猶齊之得仲父也。一連与語三日,言無不合。遂爵為上卿,任以國政。因此秦人都稱奚力“五段大夫”。又相傳以為穆公舉奚于牛口之下,以奚曾飼牛于楚,秦用五投皮贖回故也。髯翁有詩云:

         脫囚拜相事真奇,仲后重聞百里奚。          從此西秦名顯赫,不虧身价五羊皮。

  百里奚辭上卿之位,舉荐一人以臼代。不知所舉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歌扊□百里認妻 獲陳寶穆公證夢

  話說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為上卿。百里奚辭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君欲治國家,請任蹇叔而臣佐之。”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見之真矣,未聞蹇叔之賢也。”奚對曰:“蹇叔之賢,豈惟君未之聞,雖齊、宋之人,亦莫之聞也。然而臣獨知之。臣嘗出游于齊,欲委質于公子無知,蹇叔止臣曰:‘不可。’臣因去齊,得脫無知之禍。嗣游于周,欲委質于王子頹,蹇叔复止臣曰:‘不可。’臣复去周,得脫子頹之禍。后臣歸虞,欲委質于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臣時貧甚,利其爵祿,姑且留事,遂為晉俘。夫再用其言,以脫于禍,一不用其言,几至殺身,此其智胜于中人遠矣。今隱于宋之鳴鹿村,宜速召之。”穆公乃遣公子縶假作商人,以重幣聘蹇叔于宋。百里奚另自作書致意。

  公子縶收拾行囊,駕起犢車二乘,徑投鳴鹿村來。見數人息耕于隴上,相賡而歌。歌曰:

  山之高兮無攆,途之泞兮無燭。相將隴上兮,   泉甘而土沃。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三時不害兮   饔飧足,樂此天命兮無榮辱!

  縶在車中,听其音韻,有絕塵之致,乃歎謂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鄉,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風,信乎其賢也。”乃下車,問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耕者曰:“子問之何為?”縶曰:“其故人百里奚有書,托吾致之。”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處,左泉右石,中間一小茅廬,乃其所也。”縶拱手矨E謝。复登車,行將半里,來至其處。縶舉目觀看,風景果是幽雅。隴西居士有隱居詩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樂更何求?   數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澗流;   得趣猿猴堪共樂,忘机麋鹿可同游。   紅塵一任漫天去,高臥先生百不憂。

  縶停車于草廬之外,使從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啟門而問曰:“佳客何來?”縶曰:“吾訪蹇先生來也。”童子曰:“吾主不在。”縶曰:“先生何往?”童子曰:“与鄰叟觀泉于石梁,少頃便回。”縶不敢輕造其廬,遂坐于石上以待之。童子將門半掩,自入戶內。須臾之間,見一大漢,濃眉環眼,方面長身,背負鹿蹄二只,從田塍西路而來。縶見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漢即置鹿蹄于地,与縶施禮。縶因叩其姓名。大漢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縶曰:“蹇叔是君何人?”對曰:“乃某父也。”縶重复施禮,口矨E:“久仰!”大漢曰:“足下何人?到此貴干?”縶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于秦,有書信托某奉候尊公。”蹇丙曰:“先生請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畢,虯E開雙扉,讓公子縶先入。蹇丙复取鹿蹄負之,至于草堂。童子收進鹿蹄。蹇丙又复施禮,分賓主坐定。公子縶与蹇丙談論些農桑之事,因及武藝。丙講說甚有次第,縶暗暗稱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荐不虛也。”獻茶方罷,蹇丙使童子往門首伺候其父。少頃,童子報曰:“翁歸矣!”

  卻說蹇叔与鄰叟二人,肩隨而至,見門前有車二乘,駭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車耶?”蹇丙趨出門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進入草堂,各各相見,敘次坐定。蹇叔曰:“适小儿言吾弟井伯有書,乞以見示!”公子縶遂將百里奚書信呈上。蹇叔啟緘觀之。略曰:

  奚不听兄言,几蹈虞難。幸秦君好賢,贖奚于牧豎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舉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縶布幣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AE?未足之志。如兄戀戀山林,奚亦當棄爵祿,相從于鳴鹿之鄉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見知于秦君也?”公子縶將百里奚為媵逃楚,秦君聞其賢,以五羊皮贖歸始末,敘述一遍。“今蹇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寡君有不腆之幣,使縶致命。”言訖,即喚左右于車廂中取出征書禮幣,排列草堂之中。鄰叟俱山野農夫,從未見此盛儀,相顧惊駭,謂公子縶曰:“吾等不知貴人至此,有失回避。”縶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臨,如枯苗望雨。煩二位老叟相勸一聲,受賜多矣!”二叟謂蹇叔曰:“既邦如此重賢,不可虛貴人來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敗亡。若秦君肯虛心仕賢,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絕,不得相從。所賜禮幣,望乞收回,求大夫善為我辭!”公子縶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獨留。”蹇叔沉吟半晌,歎曰:“井伯怀才未試,求仕已久,今适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為井伯一行,不久仍歸耕于此耳。”童子報:“鹿蹄已熟。”蹇叔命取床頭新釀,盞之以奉客。公子縶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賓主勸酬,欣然醉飽。不覺天色已晚,遂留縶于草堂安宿。次早,二叟攜樽餞行,依前敘坐。良久,公子縶夸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許之。乃以秦君所贈禮幣,分贈二叟,囑咐看覷家間:“此去不久,便再得相敘。”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穡,勿致荒蕪。”二叟珍重而別。蹇叔登車,白乙丙為御。公子縶另自一車,并駕而行。夜宿曉馳,將近秦郊,公子縶先驅入朝,參謁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子蹇丙,亦有揮霍之才,臣并取至,以備任使。”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階加禮,賜坐而問之曰:“井伯數言先生之賢,先生何以教寡人乎?”蹇叔對曰:“秦僻在西土,鄰于戎狄,地險而兵強,進足以戰,退足以守。所以不列于中華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怀;不畏不怀,何以成霸?”穆公曰:“威与德二者孰先?”蹇叔對曰:“德為本,威濟之。德而不威,其國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內潰。”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蹇叔對曰:“秦雜戎俗,民鮮禮教,等威不□e,貴賤不明,臣請為君先教化而后刑罰。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后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懼,上下之間,如手足頭目之相為。管夷吾節制之師,所以號令天下而無敵也。”穆公曰:“誠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蹇叔對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戎: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穆公曰:“善哉言乎!請為寡人酌今日之緩急。”蹇叔對曰:“秦立國西戎,此禍福之本也。今齊侯已耄,霸業將衰。君誠葾E撫雍渭之眾,以號召諸戎,而征其不服者。諸戎既服,然后斂兵以俟中原之變,拾齊之遺,而布其德義。君雖不欲霸,不可得而辭矣。”穆公大悅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長也!”乃封蹇叔為右庶長,百里奚為左庶長,位皆上卿,謂之“二相”。并召白乙丙為大夫。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興利除害,秦國大治。史官有詩云:

  子縶荐奚奚荐叔,轉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須問地靈。

  穆公見賢才多出于异國,益加采訪。公子縶荐秦人西乞術之賢,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聞晉人繇余負經綸之略,私詢于公孫枝。枝曰:“繇余在晉不遇,今已仕于西戎矣。”奚歎惜不已。

  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自從其夫出游,紡績度日。后遇饑荒,不能存活,攜其子趁食他鄉。展轉流离,遂入秦國,以澣衣為活。其子名視,字孟明,日与鄉人打獵角藝,不肯營生。杜氏屢諭不從。及百里奚相秦,杜氏聞其姓名,曾于車中望見,未敢相認。因府中求澣衣婦,杜氏自愿入府澣衣,勤于搗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見奚之胊也。一日,奚坐于堂上,樂工在廡下作樂。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頗知音律,愿引至廡,一听其聲。”府中人引至廡下,言于樂工,問其所習。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杜氏援琴而鼓,其聲凄怨。樂工俱傾耳靜听,自謂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嘗發聲。愿言于相君,請得升堂而歌之。”樂工稟知百里奚,奚命之立于堂左。杜氏低眉斂袖,揚聲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今日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父梁肉,子啼饑,夫文繡,妻澣衣。嗟乎!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嗟乎!富貴忘我為?百里奚聞歌愕然,召至前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慟。良久,問:“儿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獵。”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穆公聞百里奚妻、子俱到,賜以粟千鍾,金帛一車。次日,奚率妻子孟明視朝見謝恩。穆公亦拜視為大夫,与西乞術、白乙丙并號將軍,謂之“三帥”,專掌征伐之事。

  姜戎子吾离,桀驁侵掠,三帥統兵征之。吾离兵敗奔晉,遂盡有瓜州之地。時西戎主赤斑見秦人強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觀穆公之為人。穆公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宮室苑囿之美。繇余曰:“君之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勞神,役人勞民!”穆公异其言,曰:“汝戎夷無禮樂法度,何以為治?”繇余笑曰:“禮樂法度,此乃中國所以亂也!自上圣創為文法,以約束百姓,僅僅小治。其后日漸驕淫。借禮樂之名,以粉飾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責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奪。若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体,無形跡之相欺,無文法之相扰。不見其治,乃為至治。”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奚對曰:“此晉國之大賢人,臣熟聞其名矣。”穆公蹴然不悅曰:“寡人聞之,‘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今繇余賢而用于戎,將為秦患奈何?”奚對曰:“內史廖多奇智,君可謀之。”穆公即召內史廖告以其故。廖對曰:“戎主僻處荒徼,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之女樂,以奪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廢,上下相疑,雖其國可取,況其臣乎?”穆公曰:“善。”乃与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輪流作伴,叩其地形險夷,兵勢強弱之實。一面裝飾美女,能音樂者六人,遣內史廖至戎報聘?,以女樂獻之。戎主赤斑大悅,日听音而夜御女,遂疏于政事。繇余留秦一年乃歸。戎主怪其來遲,繇余曰:“臣日夜求歸,秦君固留不遺。”戎主疑其有二心于秦,意頗疏之。繇余見戎主耽于女樂,不理政事,不免苦口進諫。戎主拒而不納。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棄戎歸秦,即擢亞卿,与二相同事。繇余遂獻伐戎之策。三帥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敵,遂降于秦。后人有詩云:

  虞違百里終成虜,戎失繇余亦喪邦。   畢竟賢才能干國,請看齊霸与秦強。

  西戎主赤斑,乃諸戎之領袖,向者諸戎俱受服役。及聞赤斑歸秦,無不悚懼,納土稱臣者,相繼不絕。穆公論功行賞,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壽,不覺大醉,回宮一臥不醒。宮人惊駭,事聞于外。群臣皆叩宮門問安。世子罌召太醫入宮診脈,脈息如常,但閉目不能言動。太醫曰:“是有鬼神。”欲命內史廖行禱。內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异夢。須俟其自复,不可惊之。禱亦無襛e。”世子罌守于床席之側,寢食俱不敢离。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顙間汗出如雨,連叫:“怪哉!”世子罌跪而問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穆公曰:“頃刻耳。”罌曰:“君睡已越五日,得無有异夢乎?”穆公惊問曰:“汝何以知之?”世子罌曰:“內史廖固言之。”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夢一婦人,妝束宛如妃嬪。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來召寡人。寡人從之。忽若身在云中,縹緲無際。至一宮闕,丹青炳煥,玉階九尺,上懸珠帘。婦人引寡人拜于階下。須臾帘卷,見殿上黃金為柱,壁衣錦繡,精光奪目。有王者冕旒華袞憑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儀甚盛。王者傳命:‘賜禮!’有如內侍者,以碧玉斝賜寡人續E,甘香無比。王者以一簡授左右,即聞堂上大聲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爾平晉亂!’如是者再。婦人遂教寡人拜謝,复引出宮闕。寡人問婦人何名。對曰:‘妾乃寶夫人也。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聞乎?妾夫葉君,別居南陽,或一二歲來會妾。君能為妾立祠,當使君霸,傳名万載。’寡人因問:‘晉有何亂,乃使寡人平之?’寶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預泄。’已聞雞鳴,聲大如雷霆,寡人遂惊覺。不如此何祥也?”廖對曰:“晉侯方寵驪姬,疏太子,保無亂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寶夫人何為者?”廖對曰:“臣聞先君文公之時,有陳倉人于土中得一异物,形如滿囊,色間黃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陳倉人謀獻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于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陳倉人請問其說,二童子曰:‘此物名蝟,在地下慣食死人之腦,得其精气,遂能變化。汝謹持之!’蝟亦張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碅E一雄,名曰陳寶,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遂舍蝟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為雉飛去。陳倉人以告先君,命書其事于簡,藏之內府,臣實掌之,可啟而視也。夫陳倉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試獵于兩山之間,以求其跡,則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簡觀之,果如廖之語。因使廖詳記其夢,并藏內府。

  次日,穆公視朝,群臣畢賀。穆公遂命駕車,獵于太白山。迤邐而西,將至陳倉山,獵人舉网得一雉雞,玉色無瑕,光采照人。須臾化為石雞,色光不減。獵者獻于穆公。內史廖賀曰:“此所謂寶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于陳倉,必獲其福。”穆公大悅,命沐以蘭湯覆以錦衾,盛以玉匱。即日鳩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寶夫人祠。改陳倉山為寶雞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聞雞鳴,其聲徹三里之外。間一年或二年,望見赤光長十余丈,雷聲殷殷然,此乃葉君來會之期。葉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謂別居南陽者也。至四百余年后,漢光武生于南陽,起兵誅王莽,即漢祚,為后漢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驗。畢竟秦穆公如何定晉亂,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驪姬巧計殺申生 獻公臨終囑荀息

  話說晉獻公既并虞、虢二國,群臣皆賀。惟驪姬心中不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卻被里克代行,又一舉成功,一時間無題目可做。乃复与优施相儀,言:“里克乃申生之党,功高位重,我無以敵之,奈何?”优施曰:“荀息以一璧、馬,滅虞、虢二國,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為奚齊卓子之傅,則可以敵里克有余矣。”驪姬請于獻公,遂使荀息傅奚齊卓子。驪姬又謂优施曰:“荀息已入我党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謀,何花E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圖也。”优施曰:“里克為人,外強而中多顧慮。誠以利害動之,彼必持兩端,然后可收而為我用。克好飲,夫人能為我具特羊之饗,我因侍飲而以言探之。其入,則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优人亦聊与為戲,何罪焉?”驪姬曰:“善。”乃代為优施治飲具。

  优施預請于里克曰:“大夫驅馳虞、虢間,勞苦甚。施有一杯之獻,愿取閒邀大夫片刻之歡,何如?”里克許之。乃攜酒至克家。克与內子孟,皆西坐為客。施再拜進觴,因侍飲于側,調笑甚洽。酒至半酣,施起舞為壽。因謂孟曰:“主啗我。我有新歌,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賜施,啗以羊脾。問曰:“新歌何名?”施對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貴也。”乃頓嗓而歌。歌曰:

  暇豫之吾吾兮,不如烏烏。眾皆集于菀兮,

  爾獨子枯。菀何榮且茂兮?枯招斧柯!斧柯行及兮,

  奈爾枯何!

  歌訖,里克笑曰:“何謂菀?何謂枯?”施曰:“臂之于人,其母為夫人,其子將為君。本深枝茂,眾鳥依托,所謂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謗,禍害將及。本搖葉落,鳥無所栖,斯為枯矣。”言罷,遂出門。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饌。起身徑入書房,獨步庭中,回旋良久。

  是夕,不用晚餐,挑礎E就寢,展轉床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优施內外俱寵,出入宮禁。今日之歌,必非無謂而發。彼欲言未竟,俟天明當再叩之。”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喚优施到此問話。”优施已心知其故,連忙衣冠整齊,跟著來人直達寢所。里克召优施坐于床間,以手撫其膝,問曰:“适來‘菀枯’之說,我已略喻,豈非謂曲沃乎,汝必有所聞,可与我詳言,不可隱也。”施對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見怪耳。”里克曰:“使我預圖免禍之地,是汝愛我也,何怪之有?”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語曰:“君已許夫人,殺太子而立奚齊,有成謀矣。”里克曰:“猶可止乎?”施對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內,中大夫主乎外,雖欲止,得乎?”里克曰:“從君而殺太子,我不忍也。輔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兩無所為,可以自脫否?”施對曰:“可。”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書之簡視之,屈指恰是十年。歎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遂造大夫卒鄭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蘇卜偃之言,驗于今矣!”卒鄭父曰:“有聞乎?”里克曰:“夜來优施告我曰:‘君將殺太子而立奚齊也。’”卒鄭父曰:“子何以复之?”里克曰:“我告以中立。”卒鄭父曰:“子之言,如見火而益之薪也。為子計,宜陽為不信,彼見子不信,必中忌而緩其謀。子乃多樹太子之党,以固其位,然后乘間而進言,以奪君之志,成敗猶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則太子孤矣,禍可立而待也!”里克頓足曰:“惜哉!不早与吾子商之!”里克別去登車,詐墜于車下。次日遂計傷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詩曰:

  特羊具享优人舞,斷送儲君一曲歌。   堪笑大臣無遠識,卻將中立佐操戈。

  优施回复驪姬,騁姬大悅。乃夜謂獻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見太子。妾因以為德于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獻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應呼而至,先見獻公,再拜問安。禮畢,入宮參見驪姬。驪姬設饗待之,言語甚歡。次日,申生入宮謝宴,驪姬又留飯。是夜,驪姬复向獻公垂淚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禮之。不意太子無禮更甚。”獻公曰:“何如?”驪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飲,半酣,戲謂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應。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遺于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遺,非子而誰?’欲前執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試与太子同游于囿,君從台上觀之,必有睹焉。”獻公曰:“諾。”及明,驪姬召申生同游于囿。驪姬預以蜜涂其發,蜂蝶紛紛,皆集其鬢。姬曰:“太子盍為我驅蜂蝶乎?”申生從后以袖麾之。獻公望見,以為真有調戲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執申生行誅。驪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殺之,是妾殺太子也。且宮中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獻公乃使申生還曲沃,而使人陰求其罪。

  過數日,獻公出田于翟桓。驪姬与优施商議,使人謂太子曰:“君夢齊姜訴曰:‘苦饑無食。’必速祭之。”齊姜別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設祭,祭齊姜。使人送胙于獻公。獻公未歸,乃留胙于宮中。六日后,獻公回宮。驪姬以鴆入酒,以毒藥傅肉,而獻之曰:“妾夢齊姜苦饑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于此,待君久矣。”獻公取觶,欲嘗酒。驪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來者,不可不試。”獻公曰:“然。”乃以酒瀝地,地即墳起。又呼犬,取一臠肉擲之,犬啖肉立死。驪姬佯為不信,再呼小內侍,使嘗酒肉。小內侍不肯,強之。才下口,七竊流血亦死。驪姬佯大惊,疾趨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國固太子之國也。君老矣,豈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弒之?”言罷,雙淚俱下。复跪于獻公之前,帶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設此謀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賜妾,妾宁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飲。獻公奪而覆之,气咽不能出語。驪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弒之,況他人乎?始君欲廢之,妾固不肯。后囿中戲我,君又欲殺之,我猶力勸。今几害我君,妾誤君甚矣!”獻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驪姬曰:“爾起。孤便當暴之群臣,誅此賊子!”當時出朝,召諸大夫議事。惟狐突久杜門,里克矨E足疾,卒鄭父托以他出不至,其余畢集朝堂。

  獻公以申生逆謀,告訴群臣。群臣知獻公畜謀已久,皆面面相覷,不敢置對。東關五進曰:“太子無道,臣請為君討之。”獻公乃使東關五為將,梁五副之,率車二百乘,以討曲沃。囑之曰:“太子數將兵,葾E用眾。爾其慎之!”狐突雖然杜門,時刻使人打听朝事。聞“二五”戒車,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報太子申生。申生以正e太傅杜原款。原款曰:

  “胙已留宮六日,其為宮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狀自理群臣豈無相明者?毋束手就死為也!”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護姬,未必加罪,又以傷君之心。不如我死!”原款曰:“且适他國,以俟后圖如何?”申生曰:“君不察其無罪,而行討于我,我被弒父之名以出,人將以我為鴟鴞矣!若出而歸罪于君,是惡君也。且彰君父之惡,必見笑于諸侯。內困于父母,外困于諸侯,是重困也。棄君脫罪,是逃死也。我聞之:‘仁不惡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為書以复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愛死。雖然,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努力以輔國家。申生雖死,受伯氏之賜實多!”于是北向再拜,自縊而死。死之明日,東關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執杜原款囚之,以報獻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獻公使原款證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變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宮六日,豈有毒而久不變者乎?”驪姬從屏后急呼曰:“原款輔導無狀,何不速殺之?”獻公使力士以銅錘擊破其腦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東關五謂优施曰:“重耳夷吾,与太子一体也。太子雖死,二公子尚在,我竊憂之。”优施言于驪姬,使引二公子。驪姬夜半复泣訴獻公曰:“妾聞重耳夷吾,實同申生之謀。申生之死,二公子歸罪于妾。終日治兵,欲襲晉而殺妾,以圖大事,君不可不察!”獻公意猶未信。蚤朝,近臣報:

  “蒲、屈二公子來覲,已至關;聞太子之變,即時俱回轅去矣。”獻公曰:“不辭而去,必同謀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師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賈華率師往屈,擒拿公子夷吾。狐突喚其次子狐偃至前,謂曰:“重耳駢脅重瞳,狀貌偉异。又素賢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當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与汝兄毛,同心輔佐,以圖后舉。”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來投重耳。重耳大惊,与狐毛、狐偃方商議出奔之事,勃鞮車馬已到。蒲人欲閉門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圍重耳之宅。重耳与毛偃趨后園,勃鞮挺劍逐之。毛偃先逾牆出,推牆以招重耳。勃鞮執重耳衣袂,劍起袂絕,重耳得脫去。勃鞮收袂回報。三人遂出奔翟國。

  翟君先夢蒼龍蟠于城上,見晉公子來到,欣然納之。須臾,城下有小車數乘,相繼而至,叫開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晉臣愿追隨公子者。”重耳登城觀看,認得為首一人,姓趙,名衰,字子余,乃大夫越威之弟,仕晉朝為大夫。重耳曰:“子余到此,孤無慮矣。”即命開門放入。余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顛頡、介子虯E、先軫,皆知名之士。其他愿執鞭負橐,奔走效勞,又有壺叔等數十人。重耳大惊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趙衰等齊聲曰:“主上失德,寵妖姬,殺世子,晉國旦晚必有大亂。素知公子寬仁下士,所以愿從出亡。”翟君教開門放入,眾人進見。重耳泣曰:“諸君子能協心相輔,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數年,蒲人咸樂為公子死。若借助于狄,以用蒲人之眾,殺入絳城,朝中積憤已深,必有起為內應者、因以除君側之惡,安社稷而撫民人,豈不胜于流离道途為逋客哉?”重耳曰:“子言雖壯,然震惊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魏犨乃一勇之夫。見重耳不從,遂咬牙切齒,以足頓地曰:“公子畏驪姬輩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乎?”狐偃謂犨曰:“公子非畏驪姬,畏名義耳。”犨乃不言。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重耳從亡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讒變,輪蹄西指奔如電。   擔囊仗劍何紛紛?英雄盡是山西彥。   山西諸彥爭相從,吞訟E吐雨星羅胸。   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將雄夸駕海虹。   君不見,趙成子,冬日之溫徹人髓。   又不見,司空季,六韜三略饒經濟。   二狐肺腑兼尊親,出奇制變圓如輪。   魏犨矯矯人中虎,賈佗強力輕千鈞。   顛頡昂藏獨行意,直哉先軫胸無滯。   子推介節誰与儔?百煉堅金任磨礪。   頡頏上下如掌股,周流遍歷秦齊楚。   行居寢食無相离,患難之中定臣主。   古來真主百靈扶,風虎云龍自不孤。   梧桐种就鸞鳳集,何問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謙恭下士。自十七歲時,已父事狐偃,師事趙衰,長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無不納交。故雖出亡,患難之際,豪杰愿從者甚眾。

  惟大夫郤芮,与呂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獨奔屈以就夷吾。相見之間,告以“賈華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斂兵為城守花E。賈華原無必獲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緩其圍,使人陰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晉兵繼至,不可當也。”夷吾謂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謀,以是為討。今异出而同走,驪姬有辭矣。晉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与秦近,秦方強盛,且婚姻之國,君百歲后,可借其力以圖歸也。”夷吾乃奔梁國。賈華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复命。獻公大怒曰:“二子不獲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縛賈華斬之。卒鄭父奏曰:“君前使人筑二城,使得聚兵為備,非賈華之罪也。”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無足慮。重耳有賢名,多士從之,朝堂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代翟除重耳,后必為患。”獻公乃赦賈華,使召勃鞮。鞮聞賈華几不免,乃自請率兵伐翟,獻公許之。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陳兵于采桑,相守二月余。卒鄭父進曰:“父子無絕恩之理。二公子罪惡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殺之,得無已甚乎?且翟未可必胜,徒老我師,為鄰國笑。”獻公意稍轉,即召勃鞮還師。

  獻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党,异日必為奚齊之梗,乃下令盡逐群公子。晉之公族,無敢留者。于是立奚齊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無不人人扼腕,多有稱疾告老者。時周襄王之元年,晉獻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獻公奔赴葵邱之會不果,于中途得疾,至國還宮。驪姬坐于足,泣曰:“君遭骨肉之釁,盡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設有不諱,我婦人也,奚齊年又幼,倘群公子挾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獻公曰:“夫人勿憂!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當以幼君托之。”于是召荀息至于榻前,問曰:“寡人聞‘士之立身,忠信為本。’何以謂之忠信?”荀息對曰:“盡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獻公曰:“寡人欲以弱孤累大夫,大夫其許我乎?”荀息稽首對曰:“敢不竭死力!”獻公不覺墮淚,驪姬哭聲聞幕外。數日,獻公薨。驪姬抱奚齊以授荀息,時年才十一歲。荀息遵遺命,奉奚齊主喪,百官俱就位哭泣。驪姬亦以遺命,拜荀息為上卿,梁五、東關五加左右司馬,斂兵巡行國中,以備非常。國中大小事体,俱關白荀息而后行。以明年為新君元年,告訃諸侯。畢竟奚齊能得几日為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里克兩弒孤主 穆公一平晉亂

  話說荀息擁立公子奚齊,百官都至喪次哭臨,惟狐突托言病篤不至。里克私謂卒鄭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卒鄭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与探之。”二人登車,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駕,重耳、夷吾俱在外,叔為國大臣,乃不迎長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党,怨奚齊子母入于骨髓,只礙主上耳。今聞大變,必有异謀。秦翟輔之于外,國人應之于內,子何策以御之?”荀息曰:“我受先君遺托,而傅奚齊,則奚齊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万一力不從心,惟有一死,以謝先君而已。”卒鄭父曰:“死無益也,何不改圖?”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許先君矣,雖無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勸諭,荀息心如鐵石,終不改言;乃相辭而去。里克謂鄭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誼,故明告以利害。彼堅執不听,奈何?”鄭父曰:“彼為奚齊,我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于是二人密約:使心腹力士,變服雜于侍衛服役之中,乘奚齊在喪次,就刺殺于苫塊之側。時优施在旁,挺劍來救,亦被殺。一時幕間大亂。荀息哭臨方退,聞變大惊。疾忙趨入,撫尸大慟曰:“我受遺命托孤,不能保護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触柱而死。驪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殯,大夫獨不念乎?且奚齊雖死,尚有卓子在,可輔也。”荀息乃誅守幕者數十人。即日与百官會議,更扶卓子為君,時年才九歲。里克、卒鄭父佯為不知,獨不与議。梁五曰:“孺子之死,實里、卒二人為先太子報仇也。今不与公議,其跡昭然。請以兵討之!”荀息曰:“二人者,晉之老臣,根深党固。七輿大夫,半出其門。討而不胜,大事去矣。不如姑隱之,以安其心而緩其謀。俟喪事既畢,改元正位,外結鄰國,內散其党,然后乃可圖矣。”梁五退謂東關五曰:“荀卿忠而少謀,作事迂緩,不可恃也。里、卒雖同志,而克為先太子之冤,銜怨獨深。若除克,則卒氏之心惰矣。”東關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喪事在邇,誠伏甲東門,視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東關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若啖以爵祿,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語之。夷素与大夫騅遄相厚,密以其謀告于騅遄,問:“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舉國莫不痛之,皆因驪姬母子之故。今里、卒二大夫欲殲驪姬之党,迎立公子重耳為君,此義舉也。汝若輔佞仇忠,干此不義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万代罵名,不可,不可!”夷曰:“我儕小人不知也,今辭之何如?”騅遄曰:“辭之,則必复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其党,我以迎立之功与子。子不失富貴,而且有令名,与為不義殺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騅遄曰:“得無變否?”夷曰:“大夫見疑,則請盟!”乃割雞而為盟。夷去。遄即与卒鄭父言之,鄭父亦言于里克,各整頓家甲,約定送葬日齊發。

  至期,里克稱病不會葬。屠岸夷謂東關五曰:“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獨留,此天奪其命也。請授甲兵三百人,圍其宮而殲之。”東關五大悅,与甲士三百,偽圍里克之家。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變。荀息惊問其故,東關五曰:“聞里克將乘隙為亂,五等輒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則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畢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于朝堂,以俟好音。東關五之兵先至東市。屠岸夷來見,托言稟事,猝以臂拉其頸,頸折墜,軍中大亂。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為故太子申生伸冤,誅奸佞之党,迎立重耳為君。汝等愿從者皆來,不愿者自去。”軍士聞重耳為君,無不踊躍愿從者。梁五聞東關五被殺,急趨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卻被屠岸夷追及,里克、卒鄭父、雅遄各率家甲,一時亦到。梁五料不能脫,拔劍自刎,不斷,被屠岸夷只手擒來,里克趁勢揮刀,劈為兩段。時左行大夫共華,亦統家甲來助,一齊殺入朝門。里克仗劍先行,眾人隨之,左右皆惊散。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舉袖掩之。卓子懼而啼。荀息謂里克曰:“孺子何罪?宁殺我,乞留此先君一塊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塊肉也!”顧屠岸夷曰:“還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奪來,擲之于階。但聞蹋一聲,化為肉餅。荀息大怒,挺佩劍來斗里克,亦被屠岸夷斬之。遂殺入宮中。驪姬先奔賈君之宮,賈君閉門不納。走入后園,從橋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尸。驪姬之娣,雖生卓子,無寵無權,怒不殺,錮之別室。盡滅“二五”及优施之族。髯仙有詩歎驪姬云:

  譖殺申生意若何?要將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駢戮,笑殺當年《暇豫》歌。

  又有詩歎荀息從君之亂命,而立庶孽,雖死不足道也。詩云:

  昏君亂命豈宜從?猶說硜硜效死忠。   璧馬智謀何處去?君臣束手一場空。

  里克大集百官于朝堂,議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長且賢,當立。諸大夫同心者,請書名于簡!”卒鄭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車迎之。狐突辭曰:“老夫二子從亡,若与迎,是同弒也。突老矣,惟諸大夫之命是听!”里克遂執筆先書己名,次卒鄭父,以下共華、賈華、雅遄等共三十余人。后至者俱不及書。以上士之銜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見表上無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長為客乎?”重耳曰:“非爾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誅,其党未盡,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豈患無國?”狐偃亦以乘喪因亂,皆非美名,勸公子勿行。乃謝使者曰:“重耳得罪于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何敢乘亂而貪國。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違!”屠岸夷還報,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里克曰:“夷吾貪而忍。貪則無信,忍則無親。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猶愈于群公子乎?”眾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輔梁繇靡迎夷吾于梁。

  且說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于梁,日夜望國中有變,乘机求入。聞獻公已薨,即命呂飴甥襲屈城据之。荀息為國中多事,亦不暇問。及聞奚齊、卓子被殺,諸大夫往迎重耳,呂飴甥以書報夷吾,夷吾与虢射郤芮商議,要來爭國。忽見梁繇靡等來迎,以手加額曰:“天奪國于重耳,以授我也!”不覺喜形于色。郤芮進曰:“重耳非惡得國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輕信。夫在內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晉臣用事,里、卒為首,君宜捐厚賂以啖之。雖然,猶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國,非借強國之力為助不可。鄰晉之國,惟秦最強,子盍遣使卑辭以求納于秦乎?秦許我,則國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許里克以汾陽之田百万,許卒鄭父以負葵之田七十万,皆書契而緘之。先使屠岸夷還報,留梁繇靡使達手書于秦,并道晉國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謂蹇叔曰:“晉亂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夢矣。寡人聞重耳、夷吾皆賢公子也。寡人將擇而納之,未知孰胜?”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邇。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觀二公子之為人?”穆公曰:“諾。”乃使公子縶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縶至翟,見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稱吊。禮畢,重耳即退。縶使閽者傳語:“公子宜乘時圖入,寡君愿以敝賦為前驅。”重耳以告趙衰。趙衰曰:“卻內之迎,而借外寵以求入,雖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后命。亡人無寶,仁親為寶,父死之謂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顙而退,絕無一私語。公子縶見重耳不從,心知其賢,歎息而去。遂吊夷吾于梁,禮畢,夷吾謂縶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縶亦以“乘時圖入”相勸。夷吾稽顙稱謝。入告郤芮曰:“秦人許納我矣!”郤芮曰:“秦人何私于我?亦將有取于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損晉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國,則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晉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复出見公子縶,握其手謂曰:“里克、卒鄭皆許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寵,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東游者。東盡虢地,南及華山,內以解梁為界。愿入之于君,以報君德于万一。”出契于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縶方欲謙讓,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愿納于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于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賜。”公子縶乃皆受之。史臣有詩云:

  重耳憂親為喪親,夷吾利國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懸處,成敗分明定兩人。

  縶返命于穆公,備述兩公子相見之狀。穆公曰:“重耳之賢,過夷吾遠矣!必納重耳。”公子縶對曰:“君之納晉君也,憂晉乎?抑欲成名于天下乎?”穆公曰:“晉何与我事?寡人亦欲成名于天下耳。”公子縶曰:“君如憂晉,則為之擇賢君。第欲成名于天下,則不如置不賢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賢者出我上,不賢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開我肺腑。”乃使公孫枝出車三百乘,以納夷吾。秦穆公夫人,乃晉世子申生之娣,是為穆姬。幼育于獻公次妃賈君之宮,甚有賢德。聞公孫枝將納夷吾于晉,遂為手書以屬夷吾,言:“公子入為晉君,必厚視賈君。其群公子因亂出奔,皆無罪。聞葉茂者本榮,必盡納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隨以手書复之,一一如命。

  時齊桓公聞晉國有亂,欲合諸侯謀之,乃親至高梁之地。又聞秦師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党率師至晉,乃遣公孫隰朋會周、秦之師,同納夷吾。呂飴甥亦自屈城來會。桓公遂回齊。里克、卒鄭父請出國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備法駕,迎夷吾于晉界。夷吾入絳都即位,是為惠公。即以本年為元年。按晉惠公之元年,實周襄王之二年也。國人素慕重耳之賢,欲得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為世子。以狐突、虢射為上大夫,呂飴甥、郤芮俱為中大夫,屠岸夷為下大夫。其余在國諸臣,一從其舊。使梁繇靡從王子党如周,韓簡從隰朋如齊,各拜謝納國之恩。惟公孫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晉國。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議之。虢射目視呂飴甥,飴甥進曰:“君所以賂秦者,為未入,則國非君之國也。今既入矣,國乃君之國矣,雖不畀秦,秦其奈君何?”里克曰:“君始得國,而失信于強鄰,不可。不如与之。”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晉矣。秦雖极兵力,必不能取五城于我。且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棄也。”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許而不与,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國于曲沃,地不過蕞爾。惟自疆于政,故能兼并小國,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鄰,何患無五城哉?”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為秦也,為取汾陽之田百万。恐君不与,故以秦為例耳!”卒鄭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复言。惠公曰:“不与則失信,与之則自弱,畀一二城可乎?”呂飴甥曰:“畀一二城,未為全信也,而适以挑秦之爭。不如辭之。”惠公乃命呂飴甥作書辭秦。書略曰: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問:“誰人能為寡人謝秦者?”郤鄭父愿往,惠公從之。

  原來惠公求入國時,亦曾許卒鄭父負葵之田七十万,惠公既不与秦城,安肯与里、卒二人之田?鄭父口雖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討此一差,欲訴于秦耳。鄭父隨公孫枝至于秦國,見了穆公,呈上國書。穆公覽畢,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為君,今果被此賊所欺!”欲斬卒鄭父。公孫枝奏曰:“此非鄭父之罪也,望君恕之!”穆公余怒未盡,問曰:“誰使夷吾負寡人者?寡人愿得而手刃之!”卒鄭父曰:“君請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于帘下,揖鄭父進而問之。鄭父對曰:“晉之諸大夫,無不感君之恩,愿歸地者。惟呂飴甥、郤芮二人從中阻撓。君若重幣聘問,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則殺之。君納重耳,臣与里克逐夷吾,為君內應,請得世世事君。何如?”穆公曰:“此計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于是遣大夫冷至隨卒鄭父行騁于晉,欲誘呂飴甥、郤芮而殺之。不知呂、卒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